第31章 三十碗飯 9.14
鄭氏讓她跟着學廚藝的時候, 她一開始也是興致滿滿,畢竟吃多了鄭氏手下做出來的美味,她也存着幾分好奇之心。
剛開始還好些, 什麽都覺着十分新鮮,直到該教的基本功都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枯燥的重複, 她就覺得煩悶了。
一日她心不在焉,也是如同今日這般被油花濺了個準,心思就更加浮躁,疼得吱呀亂叫, 直接就氣鼓鼓對着鄭氏訴苦:“阿娘,怎麽別家的小娘子如我這一般的大的時候都在品香茗茶,而我就要在這整日對着砧板鍋竈?”
鄭氏那時候正在給她示範火焰盞口堆的做法,那雙玉蔥一般柔白細嫩的手動作靈巧, 難得語重心長:“人這一生, 能用味覺記下許多東西。譬如你年少時在一處吃過一碗最稱心的陽春面, 那麽你餘生都不會忘記這個吃陽春面地方。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耶都沒了,那你還能自己做出小時候的味道, 也不至于把爺娘都抛之腦後啦,當初你外大母也是這樣教我的。”鄭氏這一手廚藝也是從姜無芳的外大母那裏學來的。
鄭氏說完還翻了個白眼:“若是你能如別的小娘子一般品香茗茶, 我還用費這份心壓着你來學這個嗎”
當時她只道是尋常,爺娘完全不像外大母一般纏綿病榻, 身體康健得很, 永遠都能站在自己的身前,這樣子的兩個人,如何會沒了呢。
所以她當時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和李玉打打鬧鬧便過去了。
到後來風暴驟至, 席卷而過之後只餘她孑然一身。如今她已經能做出和昭德四年如出一轍的味道,也不再因為一點油濺到手就大驚小怪,卻再也找不回那年的至親了。
“相公……不必麻煩了。”姜無芳輕嘆口氣,看着手上逐漸消退的紅腫。
崔游走進內室,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瓶碧青的玉瓶,走過來她身邊坐下。
他握住姜無芳柔白的手,眉頭蹙起,擡眼看她的時候密黑的睫毛勾出撩人的弧度,“會有點疼,忍一下。”
姜無芳見他衣服如臨大敵的模樣,忍俊不禁,“你再不快些我這傷就要好了。”
崔游黑睫垂下,抖一下玉瓶,藥汁滴在她的手上,她剛才還頗為輕松,瞬間就變得龇牙咧嘴。
姜無芳道:“嘶……這被油濺了都沒有你這藥塗上去疼,我這是什麽時候得罪崔相公了。”
崔游給她上好藥,将玉瓶塞好,這才擡眼道:“阿檀。”
“嗯?”姜無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要自己叫自己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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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把玉瓶推到她的面前,說道:“你我何時如此生分了,叫什麽崔相公,叫我阿檀。你有些破皮,所以上藥才會有些疼,馬上就好了。”
果然,姜無芳感覺剛才還疼得發緊的傷口此時已經是涼絲絲的了,紅腫也很快消了下去。
先前是因為沒有認真看,現下崔游認真去看她的手,雙手上似乎都有或大或小的燙傷,或深或淺的刀痕,手心處更是有常年練武的人才有的繭子。
他抿嘴,終究是沒有開口。
“虞臣,好了,該用飯了。”蔣博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過來了,賊兮兮地瞄了一眼姜無芳,見她也看向自己,還裝模作樣作揖行禮。
崔游看不得他的怪樣,将他推了出去,又轉頭對她道,“走吧,你睡了許久,又做了菜消耗了不少力氣,來用飯吧。”
姜無芳點點頭,跟着出了門。
“唔唔唔!怪道是虞臣這般喜歡你,原是又這般的好手藝,我發現我也對姜娘子欲罷不能了,不知姜娘子有沒有打算抛棄虞臣,跟我回去。”
由于長泰公主的疼愛,蔣博吃飯向來沒有規矩,不講究什麽食不言寝不語,捧着飯碗風卷殘雲一般,不多時他面前那一碟子梅菜蒸豬肉已經少了一大半。
姜無芳看了一眼崔游,對他笑道:“陛下的命令我不敢違逆。”其實她這個也是托詞,到現在為止,她都沒有親眼見過李悫,哪裏來的命令。
不過是就着崔游先前的由頭搪塞蔣博罷了。
蔣博卻不知道這是托詞,還一根筋想跟崔游搶人,“娘子不必害怕,我讓我阿娘去跟聖人說就行了。我可以給你更好的條件,怎麽樣,要不要跟我走?”
長泰公主是李悫最小的妹妹,因為先帝的原因,也是很疼愛自己這個妹妹的。
蔣博是真的十分認真地在崔游面前挖他的牆角,他也是吃過許多山珍海味的,卻不想能有人将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做得也如此開胃爽口。
肉糜軟嫩彈滑,油而不膩,加入鹹香的梅菜在其中,調和了肉糜原來的單調,只覺得鮮香撲鼻,讓人想就着這一碟子肉吃下好幾碗白粥。
那一盤羊肉焖子煎焖子更是能把人鮮掉舌頭,羊肉只見鮮甜不見一絲的膻味兒,色如黃玉的焖子塊煎得略微焦黃,咬下去全是羊肉的鮮味,讓人停不下來筷子。
蔣博本來就是一個好吃的人,當下還以為崔游真是因為姜無芳的手藝才将她要過來的,崔游在他眼中又一向都不是個吝啬的人,所以他也不避諱,還當着崔游到底面呢,這一把鋤頭就舞得十分虎虎生風。
崔游覺得他越來越不像話,乜斜他一眼,“她不想。”
蔣博還不死心,“沒問你,怎麽樣,姜娘子?”
姜無芳和崔游如今已經坦誠,怎麽會願意跟他走,也笑着搖頭:“多謝蔣郎君厚愛,只是如今崔相公這裏還離不開人,只能先謝過郎君美意了。以後有機會我一定效力。”
崔游如沐春風:“是的,我這裏離不開姜娘子。”
蔣博見他們這一唱一和,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什麽日後一定啊,說起這個一般就是拒絕了,就好像他每一次都跟長泰公主說自己下次一定好好學醫術一般。
他還想說什麽,在一旁努力隐藏自己,看了許久的崔東見他仍舊賊心不死,出言打斷了他的話頭。
“蔣掌藥不用當值?”
蔣博也被他的話岔開了,順着回答道:“不用不用,去點了個卯就走了,我今日出門時路過明遠寺,只覺茉莉開得甚好,正打算去看看呢。”
他說着看向姜無芳,“不知姜娘子是哪裏人?”
姜無芳沉吟須臾,才回答道:“兒乃……虢州人。”
崔游看向她,羽睫上下合動,像是撲扇的蝶翼。
蔣博笑道:“虢州水土沒有汴京這般好的茉莉,今日日光甚好,最宜踏青賞花。”
姜無芳心中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拒絕,卻見崔游開口了:“好,去看看。”
“其實如果是賞花踏青,帶上些吃食是最好的了,只是今日是臨時起意,我倒沒有提前備下。”姜無芳不無可惜道。
崔東道:“瓜果如何?前些日子西域送來了許多甜瓜蜜棗,倒是可以一用。”
姜無芳眼睛一亮,“可以的,我現下回去取。”
蔣博道:“我也去幫忙!”
崔東看向崔游,崔游便道,“你們回去取,我先去安排好車馬。”
崔東點頭,帶着姜無芳和蔣博往銘草居方向去了,崔遐看了一眼興致盎然的蔣博,拉着小滿也跟了上去:“我們也去看看。”
崔游手中拿着幾個紙鳶,往大門方向去了,到了之後那門子自然醒目,馬上就去吩咐車夫将車輿和馬準備了出來。
“崔相公安泰。”
崔游正将手中的紙鳶放上車輿,身後傳來一道清隽的男聲。
他轉過頭去正對上謝濯雲那雙溫潤的眸子,想到那日在玉冕閣的情狀,他的目光淡了幾分。
李夙也上前道:“崔相公安泰。”
崔游道:“原是五公主和小郡公。”
謝濯雲如今剛進汴京,尚未蔭官,是以崔游只順着他祖父太平郡公的爵位,虛稱他一聲小郡公。
謝濯雲急急道,“我前幾日便得知姜娘子身體不适,只是前頭有事情絆住了手腳,所以今日才來探望。”
見他直來直去,李夙嘆了口氣,拉了拉他,繼續說道:“飛卿準備入朝為官,所以先來拜見崔相公,順便探望一下姜娘子。”
如果是之前的崔游只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初陽,那麽如今的崔游已經是如日中天。
謝濯雲若要入朝為官,更是需要先拜了這個山頭,日後的路才會好走許多。這幾日郡公夫人和世子妃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大堆汴京名姝的畫像,讓他選一個可心的結親,謝濯雲被弄得已是頭都大了,不過礙着自己母親與大母的威懾,抽身不得。
若不是謝濯雲以給崔游送禮為由頭,世子妃那邊怎麽會這麽容易讓他出去。
李夙一揮手,後面捧着厚禮的奴仆已經是上來了。
崔游也不客氣,道:“小郡公有心了,能入朝也是你的本事,不必如此客氣。“
李夙笑道:“往後便需要崔相公多多看顧了。”
李夙會跟着來完全是因為她的母家與博陵崔氏的旁支的一脈的,所以才來當這個橋梁。
崔游點頭,“卻之不恭了,你們将東西擡進去。”他吩咐了幾個門子,将東西收下。
“那,姜娘子呢,眼下可見好了?”謝濯雲面上的焦急毫不掩飾。
他這些日子天天被郡公夫人和世子妃在耳邊唠叨。
世子妃的原話是:“如今崔游都能因為一個廚娘子病了就夜闖宵禁,弄得武侯也跟着在朱雀大街上跑了半夜,這崔家的鐵樹都開花了,你打算什麽時候才将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若是平常人,怕是也只會覺得這是個豔聞,可謝濯雲偏偏在裏頭聽出了不一樣的消息。
那就是——姜娘子病了!
而且很急!
崔游狀似無意回頭看了一眼還沒有人影的銘草居門口,淺眸看向謝濯雲:“不想我府上的人竟讓小郡公挂念了。小郡公放心,姜娘子如今已是大好了。只小郡公今日來得不巧。”
李夙這才看向崔府門前的車輿,“姜娘子是出門了麽?”
謝濯雲眸光一黯,“我來得不巧了。”
崔游不置可否,只微笑看向二人,李夙也明白他趕人的意思了,十分識趣道:“既然今日已經将意思帶到了,姜娘子也不在,看樣子崔相公也要出門了,我們府上還有事情,就先不叨擾了。”
府上有事,還能是什麽是,左右不過又是要回去看那些仕女圖罷了。
崔游:“二位請便。”
謝濯雲正要接受現實,轉過身的一剎那看見了崔游身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剛才還黯淡的眸子一下子像是被塞進了星光,瞬間神采飛揚。
“姜娘子!”
李夙看了崔游一眼,崔游氣定神閑:“哦,記錯了,原來她還沒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