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碗飯 8.30
驿館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崔游從裏面走出來,崔東緊随其後。
崔游擡頭望了一眼天。
灰蒙蒙的雲将月華籠罩,月卻不甘罷休,仍舊全力以赴散發光華,要從灰色團雲背後顯出自己将圓不圓的輪廓。
驿館之中,胡高的尖叫聲不輸于先頭他兒子斷子絕孫時的慘叫,随後就是他的咒罵。
“好你個崔虞臣!也不看看我背後是誰,竟敢如此沒有王法!你這樣對朝廷命官動用私刑,要是讓聖人知曉……啊!”
他話還沒說完,先是幾聲巴掌聲傳出,随後又是一聲慘叫緊随其後。
崔東皺眉,又開了門伸頭進去吩咐:“怎麽做事的,嘴堵不住就把舌頭割了。”
裏頭的一個穿着勁裝的屬下笑道,“一時不察,沒想到這厮看着軟骨頭,這張嘴卻不饒人,硬得很。崔舍人放心,下巴已經卸了,污言穢語絕不會再多一句。”
崔游的目光收回。
他不再看那虛無缥缈的月華,眸子也如同霧蒙蒙的天,神色莫測。
他轉身過去對着打開的門縫。
門縫裏正正對着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半張臉正常,半張臉腫得老高,下巴因為被卸下了,身不由己只能晃晃悠悠張開半張嘴的胡高。
他低下眼看着舄頭,複擡起眼,黑睫覆上他原本透亮的眼珠,壓出深邃的光影,眸中全是戲谑的笑意,薄唇輕勾。
“你是畏罪自缢,與我何幹?好教你知道,聖人不是王法,你也不是,我才是。”
語畢,崔游轉身,步入夜色,玄色大氅與夜色很快融為一體。
胡高眼中全是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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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對聖人言聽計從的崔游,怎的……竟一絲不怕麽?
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
這人竟是裝的,也許、也許他的目的不僅在于太子殿下!他的目的還有……
崔游為什麽要把話跟他說得這麽清楚?
不對?畏罪自缢?!
随着崔游的離開,驿館的門再次關上,合上的瞬間,也隔開了胡高因為叫喊不出而惶惶不安的臉。
謝濯雲早已在途中找了謝家底下的銀棧,換了上路的銀錢。
那銀棧的管事很會來事,還給他和小宗安排了一輛馬車并一個趕馬的車夫。
本來還想再給他安排幾個沿途護送的人跟着,還是謝濯雲直言拒絕,這才罷休。
有了這些,幾人雖然是從祁縣出發的,路況不好,可這一路也再也沒有再在山洞或者坡上過夜這種境況。
每次都是入了城,謝濯雲大手一揮就開幾間天字一號的房間給幾人住。
一開始姜無芳還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太過了,謝濯雲卻也不跟她客氣,直言自己一是為了報答她日日有好的吃食都會帶上自己和小宗,二是她為了打贏胡高派來的殺手,還傷了腿的恩情。
見他一本正經,姜無芳倒也不好掃他的興。
直接把那腿不是因為打人受傷的,而是自己多日沒有動過拳腳,一時興奮踢到了旁邊的樹枝才傷了腿這一事給吞進了肚子裏。
她只是在做吃食這一方面,多買了些菜肉,給他補了回來。
這一路,不說小宗的臉圓了一圈,就連那後來的趕馬車夫也吃得滿面紅光。
臨到京郊之時,已經是半夜。
風吹林翳,綠蓋在黑夜中如同墨色的雲,沙沙作響。
車夫頂着滿是血絲的眼睛倚靠在車門上就睡着了,小宗和小滿在車廂裏也是好眠。
只有謝濯雲和姜無芳二人是各騎一匹馬過來的,臨近目的地,倒是精神奕奕,就等着天亮進城了。
城門口有着專門準備的棚區,是給等待入城的民衆準備的。
此時也或三三兩兩或圍坐,或橫七豎八在長凳上眯着眼。
都是等待入城的商旅或者散民。
夜深露重,姜無芳單獨在靠近馬車旁邊的地方生了一堆火,纖細的手執着一根樹枝,撥着火,發出噼噼啪啪之聲。
謝濯雲坐在了火堆對面,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出臉部線條的她,也跟着拿着一根樹枝,漫無目的撥着火。
“出發前我還以為會很久才能到,沒想到居然這麽快。”他開腔打破沉默。
她放下樹枝,隔着幂籬看着謝濯雲。
謝濯雲那一身污了的皤衣早就換下了,換成了一身霁色的圓領胡袍,腰間圍了一條鑲金戴玉的蹀躞,說話間眉目生動。
“也不快了,若是從單州府走,一日的腳程就能到這裏了,現下生生走了五六日呢。”
謝濯雲撓撓前額,想說他覺得五六日也很快了,思忖片刻,還是沒有出聲。
姜無芳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火堆裏迸出了幾顆火星,複又拿起放在旁邊的樹枝,從火苗裏面撥出幾個烤得黑乎乎的紅薯。
她朝他招招手:“紅薯好了,謝郎君要不要也嘗一個?”
謝濯雲這才明白,她剛才撥火是在撥底下的紅薯,讓它們能夠翻烤均勻。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一節因為自己漫無目撥着火,早已經燒了幾寸的樹枝,無言丢掉。
他過去拿烤好的紅薯,順勢在她旁邊坐下。
他撕開紅薯黑乎乎的皮,露出內裏橘黃色的紅薯瓤子。
甜香鑽進他的鼻腔,只一口,軟糯甜香便在口中蔓延開來,感覺整個人都是熨帖的。
他吃了幾口,看一眼星幕,道:“我在單州府沒見過這麽好的夜色。”
他們在單州府地界的時候一路陰翳,一路上是見不到幾天是好天氣的,到了汴京附近,倒是天氣好上不少。
星幕閃閃,月華更盛。
藍黑色的天幕只消人看一眼,便覺心中舒暢不少。
她在幂籬下也吃着紅薯,聽見他出聲,問道:“江北謝氏這麽大的家族,為何會放心你一個人帶着一個小書童就上路。”
謝濯雲當然不會直接跟她說這是自己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搞定,最後只好帶人偷溜的真實情況。
他吃着紅薯,含含糊糊:“……其實以前大成的風氣很好的,我大父說,嘉宗年間百姓安居樂道,甚至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我大父估計還以為現在還是以前的境況吧。”
姜無芳愣了一下,笑着搖頭:“事過境遷。”
謝濯雲聽到她幂籬底下的輕笑聲,覺得心頭仿佛被羽毛拂過,有些發癢,也不敢再直接看着她,轉眼去看星子。
他輕聲道:“這些人蒙蔽聖聽,我這次回去一定要秉明大人。”
她沒有回答他這一句話。
在她眼裏,她這個伯父是最薄情寡恩的人。
哪裏有什麽蒙蔽聖聽,不過是上行下效罷了。
可是這一路來,她也大概摸清楚謝濯雲的脾性了。
此人少涉江湖,不理廟堂,對人對事黑白分明,憑着一腔熱血行事,還抱着一顆純粹之心。
這應是家中保護得極好了,若能一聲順遂純粹,她又何苦必出言打碎他的認知?
“謝郎君,吃完了這裏還有。”她岔開話題,用樹枝點點剩下的紅薯,示意謝濯雲道。
謝濯雲星子一般亮的眼眸裏投映出火光:“某與姜娘子也算是有過生死之交的了,何必如此生疏,以後叫我飛卿即可。”
這就是把他的字報了上來了。
“這不公平,郎君你都把字告訴姜娘子了,你還只能叫姜娘子為姜娘子。”
小宗揉着惺忪的眼,從車廂上爬下來,正好聽見二人的對話,随口道。
聽着小宗這一番拗口不已的言論,謝濯雲瑩潤的耳廓飛紅。
“吃個紅薯!”
他把一個黑乎乎的紅薯丢向小宗,小宗手忙腳亂地接住,在一旁捧着香甜可口的紅薯吃得正歡,霎時就将剛才自己說了什麽抛到了腦後。
謝濯雲卻還在暗罵小宗的口無遮攔,這女子的小字怎麽能是随便告訴別人,也不知道姜娘子會不會覺得唐突。
他偷偷拿眼去看姜無芳,卻見她在看着城樓,像是絲毫沒有把剛才小宗的話放在心上。
姜無芳也的确沒有放在心上。
她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也在兒郎堆中待過,什麽話沒有聽過。
後來楊氏覺得自己的年歲上來了,該找夫婿了,這才不再讓姜豫詠帶自己出門。
她望着月華也無法照亮的黑魆魆的城門樓子,燈籠的火光半死不活地映照在城牆上,茍延殘喘散發着微弱的光。
她心裏暗道,我回來了。
六纛在夜風之中撲拉作響。
營內,崔游拿着朱筆,處理着案牍。
節度使宋寅給崔東使了一個眼神,低語道:“相公這樣子真的不勸一勸嗎?白日裏要找人,晚上一宿一宿地熬着,這就算是鷹,也要熬不下去了。如此不注意身體,可如何是好。”
崔東看了一眼上頭的崔游,搖頭嘆氣:“哪裏沒勸過,可是相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宋寅吃驚:“怎麽,這意思竟是連你也勸不動?按我的意思,這單、虢二州就差沒有掘地三尺了,地皮都盤掉了一層,這要找的到底是誰?”
崔東搖頭,不肯多言。
宋寅一直是個有話直說的,見崔東諱莫如深,哪能不急,直接就對崔游道:“相公,再過兩日就是朝會了。聖人早就回到汴京多日,屆時相公也是要露面的,否則就是授人以柄啊。相公如今如此不愛重身體,某着實心急如焚。”
崔游正在看着底下呈上來的折子,被宋寅一席話給拖回思緒,擡眼觑他:“不是還有兩日嗎,屆時我從單州府連夜走,不會有事。怎麽,我就借你的營帳幾天就不樂意了?”
宋寅道:“某是個大老粗,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相公一直在此處都找不到人,何不往汴京方向看看?”
崔游撐着下巴,愣了一下。
他怎麽沒想到,她的性子,斷不會願意就此隐姓埋名在江湖蹉跎,那就極有可能是去汴京了。
而去汴京,那就只有一個目的。
他合上折子,站起身來,經過崔東的時候道:“收拾好東西,明天一早就走。”
宋寅看着崔游離開的背影,恍如在夢裏:“相公不會是現在才想到吧?到底要找的是什麽人啊,能讓相公如此沒有分寸。”
崔東收拾好一摞折子,抱在懷裏搖頭不語。
到底是誰能讓未曾弱冠就運籌帷幄的崔游如此關心則亂?
這個他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