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碗飯 8.16
夤夜。
濃厚的雲層蓋住星子,娥眉月也被藏得嚴嚴實實,只透露出些許小小的暈光。荒野原是寂寂無聲,不遠處官道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沉寂。
噠噠噠——
兩匹駿馬并辔而行,其中一個女子穿着一身深灰色翻領胡服,大眼厚唇,正是小滿。
“娘子,咱們這麽不辭而別,楊娘子和姜郎君會不會生氣。”
姜無芳點頭,“嗯。我留了信件,他們應當會懂我的所為,皆有道理。”
她自然是知道姜豫詠和楊氏二人對自己的一份心。
二人至今無所出,将自己視為己出,楊氏最近更是已經開始給她物色婚事。她怎麽會不清楚嗎,他們都想讓自己平平安安過下去。
只有她自己清楚,午夜夢回,皆是血淚。
信中所陳,具已明了,相信他們能夠理解。
二人深夜奔襲,到達下一個休整站點的時候已經是天光熹微,便跟着入了城。
到了客棧,由于太早了,路上的行人都沒有幾個,幫忙拴馬的小二自然也是沒有的。
小滿牽着兩匹馬在門口等着,姜無芳則是背着包裹先進門去了。
她的手指在櫃臺上敲了兩下,立馬驚醒了趴在櫃臺後面休息的掌櫃。
掌櫃約莫四十歲上下,看起來一團和氣,雖然睡眼惺忪,卻挂上了笑意,“客官,住店?”
姜無芳笑着點頭,掌櫃就拿起登記的本子,翻了一通,然後道:“您來得正巧了,還剩最後一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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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着門口外面牽着馬的小滿道:“行。那就勞煩掌櫃指一下哪裏有馬槽,我們先把這兩匹馬安置了。”
掌櫃也順着她的手指看向外面,剛才還迷迷蒙蒙的眼睛瞬間亮了。
“客官,您這可是難得的好馬啊。”
那馬一匹通體銀白,四蹄修長矯健,渾身一絲雜毛也不見,宛如一身銀色錦緞,通體發亮,另一匹則是渾身烏黑,只雙蹄雪白,呈烏雲蓋雪狀,雖則四蹄稍比白馬遜色些許,卻已經算是少有的好馬。
早年,姜無芳跟着姜豫詠在關外行商,因為頭腦靈活也算是小有收成。有一次就碰上了這兩匹馬,當時由于養馬者不善此道,兩匹馬都是瘦骨伶仃,她卻憑着早年跟着生父李晏在軍中摸爬滾打的眼光,看出這兩匹馬的好根骨,一眼就相中了。
許是想要的樣子太明顯,那養馬者就獅子大開口了一番,還費了好些唇舌才買下來的,從關外帶回涼州的艱辛更不用說,萬幸的是她的确慧眼識珠,這兩匹馬如今看來,的确十分值得。
有人誇自己的心頭好,她自然也是歡喜的,她眼裏含上笑意,看向外面眼神柔和,“那就勞煩掌櫃引路了。”
掌櫃擺手道:“不必客官們費神。”說着,他掀起酒櫃後面的門簾,沖裏面喊了一聲,“阿大,醒醒,來活兒了。”
那房間裏一陣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聲音,很快從門簾後面鑽出一個漢子,也是笑意盈盈的,看到門口的兩匹馬很快就反應過來,小跑出去把馬牽在了手裏。
銀馬看到陌生人,打了一個響鼻,把阿大吓了一大跳。
姜無芳知道它的脾氣,怕它沖撞了別人,趕緊過去,給它順了順鬃毛,中指和無名指掀起,其餘三指指尖彙集,握成小空拳,在它頭上輕輕敲了四下,“賽風駒,噓。”
賽風駒馬上就被安撫住了,不再對阿大的牽引有所抵抗,旁邊的蓋雪看見姜無芳過來,也溫順地湊過來蹭她,她從褡裢裏取了一個糖酥餅,遞給了阿大,“勞煩小哥了,大早上的,甜甜嘴。”。
阿大接了下來,牽着馬繩,笑着往後院走去:“來吧,保準把你們喂得飽飽的。”
把賽風駒和蓋雪都安頓好了,姜無芳這才放心下來,帶着小滿往房間去了。
兩人早在路上就囫囵吃了一些幹糧,還不算餓,想着先休息好了,過後再起來吃飯也不遲。二人又具是愛幹淨的,找掌櫃要了熱水,洗去了一身風塵仆仆,這才睡下。
等到二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未時初了,早已經饑腸辘辘,就在店裏要了一些吃食。
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就是味道着實差了一些,就連小滿都吃得直皺眉。
“娘子,這個菜是生的。”小滿皺着小臉。
小滿平日裏吃姜無芳的手藝都吃習慣了,嘴早就喂刁了,哪裏吃得下這夾生的炒飯,不熟的蔬菜。
若是做得一般,姜無芳也就算了,可這着實已經是難以下咽的地步,她就算想将就都将就不下去。
也不知道這客棧的師傅哪裏來的天賦,竟然能将飯菜做得如此口味雜糅,難以入口……
姜無芳拿着那盤夾生的炒飯和不熟的蔬菜就去找了掌櫃,掌櫃看上去倒像是早有所料,都不用她說自己是來退菜的,掌櫃就大手一揮,讓阿大把飯菜撤了下去。
“娘子放心,這頓飯不收錢,那厮消極怠工,已經被某辭了。”
原來,這客棧的大廚早攀了另一家大酒樓的高枝,奈何這邊又和客棧簽有契約在先,大廚不願悔約賠償,就消極怠工,故意将飯菜做得難以入口,想借此讓客棧主動開口終止契約。
起初掌櫃還因為一時半會找不到頂上的人而不願放人,不過看眼前的光景,這人是鐵了心了飛走不可,強扭的瓜不甜,再者這瓜明顯還是個爛瓜,放着也是壞了店裏的名聲,索性咬咬牙,将人罵了一通,趕走了。
這會子掌櫃還在發愁呢,接下來如果找不到手藝好的大廚,那客棧的廚房就要暫停供應現做的菜了,只能用些在外面進回來的酒水和熟食暫時應付一下空缺。
客棧的這一番官司姜無芳自然是不知的,她也對這些沒有興趣,眼下她饑腸辘辘,只想趕緊填飽肚子。
不過聽掌櫃說,大廚已經不在了,那只好她自己動手了。
“掌櫃,可否借後廚一用?我多付你些費用。”姜無芳道。
姜無芳等人雖然從進來到現在都是帶着帷帽遮掩了容貌的,但是掌櫃多年見慣了各色的人,看得出她那渾身的氣派,所以也有心賣個好,只笑道,“娘子且用,只收個柴米費罷了。”
說着,就讓阿大帶着姜無芳二人往後廚去了。
因為近日大廚都不上心,采買的食材都不多。阿大早上吃了姜無芳的糖酥餅,也不知道是怎麽做的,比起五香齋的糕餅還要好吃,現下還想着那個香酥的味道呢。
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前面又沒事情要他做,就也不用多說,就留下來幫姜無芳擇菜了。
阿大和小滿都手腳麻利把打蔫的菜葉子和老梗摘了,只掐出嫩嫩的白菜心,白生生水靈靈的。
姜無芳把油鍋燒起來,把雞蛋磕破,蛋液流進鍋裏,頓時滋啦作響,蛋白從透明狀變成了白色,飄出香味。雞蛋将熟不熟,還有一些沒凝固的時候,她就把水倒進了鍋裏,瞬間成了一鍋白濃濃的蛋湯。
等蛋湯燒沸了,就把挂面下了進去,趁着煮面的時間,她素手拿着菜刀,有條不紊将一把洗淨的小蔥切成蔥花。
白生生水靈靈的白菜心也被丢進了鍋裏,又撒上一把蔥花,青白相間,煞是好看,出鍋之前鹽粒入鍋,蛋湯翻滾。
客棧的鍋竈多,趁着面還在蛋湯裏翻滾待熟的光景,她另外燒熱了一個過,快手炒了兩個菜,一個是焦香撲鼻,外頭焦黃,裏面一戳開就是白嫩嫩魚肉的煎魚,另一個就是脆生生清炒冬瓜,面上撒一小把蔥花,好看得緊。
“真香……姜娘子好手藝。”阿大誇贊道。
阿大因為大廚鬧罷-工,早飯中飯都沒吃好,啃了饅頭對付過去的。這會子聞着空氣裏飄出來的激起人食欲的香味,哪裏還忍得住,直咽口水。
姜無芳道,“一同吃些?”
阿大沒有客氣,麻利用筷子給自己撈了一小碗白菜雞蛋面,又用一個小碗盛出一點清炒冬瓜和煎魚放到一旁,這才拿起大海碗,盛出兩碗滿滿當當的面條,結結實實把廚房裏頭的小餐桌用搭在自己肩頭的長布抹了抹,招呼二人:“兩位娘子慢用。”
掌櫃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三人大快朵頤的樣子,特別是阿大,大口吸溜着面條,不一會兒就把那小小一碗吸溜見底了。
“嘿,讓你帶姜娘子來,你倒自己吃上了。”
掌櫃手一揮,拍上了阿大的後腦勺。
阿大委屈,“實在是太香了。”
掌櫃吞咽一下口水,香,誰不知道香,不香他能順着味道進後廚嗎。
姜無芳哪裏有不懂的,也笑着把剛才對阿大的話又跟掌櫃重複了一遍,“掌櫃,不嫌棄的話,一同吃些?”
掌櫃和阿大一樣,應得極快,“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阿大有些遺憾,剛才他看到那鍋裏還剩一些,想着姜娘子二人要是吃不下了自己還能收個尾,這下子掌櫃一來,反而先把尾收了。
掌櫃自己上手,把鍋裏餘下的熱氣騰騰的面條盛出來,只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又夾了阿大小碗裏面的魚肉和冬瓜,也顧不上儀态了,吃出了一額頭細細密密的熱汗。
這普通的白菜雞蛋面的味道,可要比之前那位攀了高枝要去大酒樓的師傅做的羊肉羹還要鮮香!
“爽快!”掌櫃放下空碗,看了一眼姜無芳,猶豫道,“姜娘子手藝如此了得,可是……”
他想問的是,姜無芳可是做廚娘子的,可看着她這氣度,又覺得不像。
小滿也放下碗,笑道,“這算得上什麽手藝,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我家娘子,便是長桌的宴席,也是能做得的。”
掌櫃自然明白這是家常小菜罷了,可是這簡單食材都能做出這樣的好味道,更是足見功底。
小滿說的話讓他更是眼睛一亮,山羊胡子都笑得往上翹了。
做過長桌宴席?看來還真是個廚娘子!他也就不怕唐突了!
“姜娘子不知願不願意留下,我願出厚薪,請娘子掌勺。”
姜無芳剛把碗裏的面條吃幹淨,填飽了五髒廟,掌櫃的話讓她始料未及,愣了一下,隔着幂籬笑着婉拒,“多謝掌櫃美意,只是我們主仆二人要去汴京,實在耽擱不得。”
她們二人為了不讓姜豫詠和楊氏發覺之後追上來,連夜奔襲,在此處也不過是為了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啓程了的。
掌櫃神色一黯,很快調整過來,調侃道,“那只能希望日後姜娘子再路過小鎮,能夠想起此處,過來賞碗面條給某再嘗嘗這個味道了。”
姜無芳聞言,看了一眼窗外。
行人匆匆,不知歸途。
日後又是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