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雙龍金曦散,風雨漫卷來
卿顏宮。卿墨對鏡描眉,菱花鏡中的容顏難掩一夜未眠的憔悴,厚厚的脂粉勉強蓋住深陷的眼窩。紫陌小心翼翼的上前,輕聲道:“主子,皇上傳您過去。”
“一切,是都該有個了斷了。”卿墨緩緩起身,金鳳尾拖裳迤逦在白玉階上,倭堕青絲偏墜,鬓邊只簪了一朵月桂絹花,素錦緞子,雲紋隐逸其間,遠望如玉,質白輕盈,“走吧。”語氣淡然,仿若只是如往日信步閑庭般安然自在。霞飛雲绻,金宮仍是一派祥和寧靜。
卿墨并未乘辇,扶着琴語的手一步步的走去宸明殿;宸明殿和卿顏宮本不遠,可她畢竟懷着身子,一路走來也是香汗涔涔。宸明殿中一片寂靜,宮女和侍衛也早已譴退,只留下近身侍候的公公;顏晟負手而立,背對着殿門,卿墨一時間竟有些懼意,再三猶豫才肯出聲,“兒臣…參見父皇。”依依福下,不敢擡頭去看他。
顏晟緩緩回身,望着跪在階下的卿墨,良久方道:“你還知道,朕是你父皇。”
“兒臣不敢忘。”卿墨擡眸,對上顏晟陰郁的目光,“否則兒臣性命堪虞。”也許更多的并不是畏懼,而是得知一切後如冷水兜頭而下的心寒讓她情不自禁的希望這些都是噩夢,終會夢醒煙消。
性命堪虞?顏晟的目光逡巡在她臉上,那樣的冷漠,就像晴暖剛剛被自己帶到閑王府中的神色,似冰雪般的徹骨寒意,“是朕小瞧了你竹瀾苑的勢力。你都知了多少?”
卿墨起身,緩緩走近他,“淺妃之死那樣不堪,母後之死如此慘烈,還有……”她痛苦的凝眸,聲音已有一絲顫抖,“母妃之死…為什麽…父皇,你對母妃難道也如此薄情嗎?”
“薄情……”顏晟垂眸呓語,幽然一嘆,“晴暖她……朕不想殺她,是她自己撞到朕的劍上。”
“是嗎?這只是個意外嗎?”卿墨憶起母妃的死,眼中又充盈了淚意,“父皇合該知道,母妃因何入宮,因何生下了我,又因何要逃。”
顏晟驀然擡頭,他沒想到,如此質問他的竟是他最寵愛的女兒,是他與晴暖唯一的溫暖——得不到她的心已是固然,好在還有這個女兒聊慰心安,如今竟連卿墨也不顧念他的疼惜了嗎?揮袖拂落桌上的琉璃樽,杯中瓊漿傾了一地,豁然站起,“是,朕是搶了她回來,她可以不愛朕,但她必須留在朕的身邊,只能成為朕的妃子!為了得到她的心,朕滅了風家滿門,她何曾掉過一滴眼淚;朕以為她已經忘了風晚修,朕信任她,誰知她竟抱着你偷偷的逃走——”
卿墨悲凄的神色中浮起蒼涼的笑意,“……如果不是不想青魂玉玦就這樣落入父皇手中,母妃早就自戕,又怎能生下我——可母妃萬萬想不到,父皇竟将龍玦下了蠱,藏到母後的身體中……”
“朕确實負了茹蕙。”顏晟難得愧疚,“她不是朕的結發,可她的情意朕都知道。在朕心裏,你母妃是朕唯一的妻子。”
“父皇對母妃的愛,兒臣無可指摘。可父皇為了得到母妃,用那麽多條人命陪葬,值得嗎?兒臣…”卿墨哽咽,“兒臣……竟是個孽種。”
“誰對你說的?”顏晟的眼光驟然淩厲,“你是朕的女兒,大金朝最尊貴的公主,究竟是誰敢說這混帳話!”
“母妃在夢中說的,呵,多麽可笑。”卿墨走到顏晟身邊,苦笑道:“父皇的愛太過沉重,母妃和兒臣都受不起。父皇究竟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自私到什麽時候!”
“啪”的一聲,卿墨的左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向後跌去;琴語驚呼,慌忙用身體擋住她,兩人便一起跌在地上。她下意識的護住小腹,驚得臉色煞白,顏晟冷冷的看着她,“你肚子裏的這個也是孽種,不該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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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墨腹中隐隐抽痛,強咬着牙站起,“父皇的影衛果然無孔不入,只是兒臣誓死也要保住這個孩子。”
“離落明?”顏晟似笑非笑側目,“影衛已去青河,朕倒要看看‘女婿’是個什麽樣的人。”
卿墨心中隐憂,影衛是皇家刺客組織,專習刺殺,偵查,而且只聽顏晟一人調遣,此去定非什麽好事;好在離落明跟在楚風身邊,武功又不低,也非影衛輕易可動之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落明不會跟影衛回來,父皇莫要白費力氣。”
“是嗎?”顏晟冷笑,“他會棄你和孩子不顧?這就是你的良人?”說罷自取下書架上一個錦盒,随手一擲,錦盒中的東西便掉在地上。卿墨定睛一看,那東西猶有血色,倒像是一個人的舌頭!她心下一陣惡心,幹嘔了幾下,顏晟淡淡道:“唐钰不懂事,朕怕他到了陰曹地府再得罪閻王,不如留下他的舌頭。”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天下,只能是朕的!”言罷,顏晟仰天大笑,又看着卿墨道:“你可以活,離落明和你肚子裏這個孽種,都不能留下!”
“稚子無辜,父皇非要如此絕情嗎?”卿墨絕望道,心生哀戚,“父皇,為了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不惜不擇手段,踏着千萬人的屍骨,即便落得生靈塗炭,失盡天下民心的代價也值得嗎?”
“他們都是朕的臣民,誰敢說朕的不是!朕要讓天下人,都臣服在朕的腳下。”顏晟胸中豪氣滿腔,“不擇手段又如何?朕是天子,賤民的命何足惜,朕……”話音未落,忽地心口一陣絞痛,雙唇還未阖上,胸前已是洇出一片鮮紅,漸漸暈染開來,“你……”他不可思議的指着流淚的卿墨,說不出一句話來。
卿墨頹然跪倒在他面前,淚如傾盆,臉上殘妝闌幹,“兒臣不孝,可以不能不為天下蒼生……這繡花針是母妃的,就讓他陪父皇去吧。”
顏晟已無力支撐,身子一歪便向後倒去,他拼盡餘下的最後一絲力氣拔下插在胸口的針,緊緊握在手中,心中竟是一絲解脫——“晴……暖……”戎馬半生,終因紅顏誤。叱咤一世的金太宗便這樣合上了眼,死于他最寵的女兒飛出的一枚繡花針……。
卿墨再拜,失聲痛哭了一陣,無力的跌坐在地上,“兒臣也如父皇一般自私,兒臣要保住這孩子……”更漏聲聲,殿中燈火搖曳,人影偏似鬼魅,“父皇——”
冷月無聲,空曠的殿中只餘悲聲陣陣,鳳尾拖裳染上顏晟的斑斑血漬,灼目的紅。
“墨兒。”顏淇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後,殿中的燭火已然熄滅,窗紙透進一點淡泊的月色,映着他頹然的雙眸,“你還是這樣做了。”
卿墨哭得雙眼紅腫,哽咽道:“我不願…他是父皇…可我不能毀了我自己的孩子。”
顏淇沉默良久,緩緩開口,“自從那日與你夜探晴暖宮回來,我便日夜思忖你的話,父皇的确是為了稱霸天下而不擇手段的心性;如若他真的一統天下,無疑是置黎明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卿墨搖頭,她怎會聽不出顏淇的有心安慰和為她開脫?“哥哥不必勸我。我弑父鑄成大禍,必不會為天下所容;只待我生下孩子,便煩勞哥哥将孩子帶給落明……”
“那麽你呢?”顏淇的心一顫,忽而生出不安。
卿墨淡然,理着顏晟額前的碎發,他的屍體尚且溫熱,創口還在汩汩流血,“我麽……當為我所做之事付出代價——我會自刎謝罪……”
“不行!”顏淇未及她說完,急道,“若你死了,孩兒怎麽辦?離落明怎麽辦?我看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忽而殿外響起喧鬧之聲,擡頭一望已是火光點點。後窗冷不防翻進一個人來,顏淇眼疾手快,翻掌欲削,卻見那人是如冰。
如冰疾步上前,勸道:“衿兒,你快走。我雖幾近瓦解了影衛,可四大瑙衛忠心耿耿,太過麻煩——現下她們就要到了。”顏淇上前拉起坐在地上的卿墨,把她往如冰懷中一推,“走,快走!”
卿墨拗不過二人,連連回頭,“哥哥,你怎麽辦?”
顏淇回眸一笑,似是胸有成竹,“我自有妙計,你不必擔心我。”
卿墨猶不放心,只是此刻也不及多想,任由如冰拉着往後殿而去。如冰忽然頓住,環望四周,“不好,這宸明殿四周盡是瑙衛的埋伏,我竟疏忽了她們手下的勢力!”
卿墨往窗外看去,四圍的火光已将夜色晃得如同白晝,心下正沒主意,卻聽如冰道:“現下強闖出去難免教人起疑,不如我們便隐在室內靜觀其變。”二人便隐在楠木屏風後,透過扇間的縫隙恰好可以看見顏淇的背影,他似山一般巍峨不動,散發着冷靜沉着的王者之氣。卿墨忽然想到黃陵淇墨苑的傳說,騰蛟起鳳,霞影滿天……這下犯了難,顏淇是北方之龍,楚風是南方之虎,若他二人争奪天下,怕是勝負難分,高下難辨,那時可就麻煩了。
宸明殿的門被人撞開,孟昭儀、路招侍、靜婉儀、汐貴嫔四人皆是身着黑衣,翩然降臨;還未及她四人看清殿中是何情景,顏淇驀然揮出一陣掌風,逼得她們連連倒退,趁此恍惚,他忽然抽出腰間軟劍,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刺入顏晟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驚變讓方才看清了情境的四大瑙衛怔在原地,連屏風後的卿墨與如冰俱是一驚。“大膽顏淇!你竟敢——”孟昭儀回過神來,驚怒交加,只覺得氣沖胸口。
顏淇的語氣雲淡風清,“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只是我不得不這樣做。父皇窮兵黩武,早已違背天道,我實是不忍看生靈塗炭的慘狀——墨兒多次勸我,是我執意要如此。”
“你——”孟昭儀仗劍上前,“我要為皇上報仇!”
顏淇手中的軟劍一抖,轉眼已是橫在頸上,“我顏淇做下的事自會處置,何勞你們動手!”話音甫落,一道猩紅的血痕便順着他的頸滑至衣襟,漸漸支持不住,半跪在地上;他緩緩向顏晟叩首,吐字也變得愈發艱難:“…兒臣…不孝,親去向您謝罪……”
一切都太快,快到讓卿墨措手不及;她不知那日她是如何不顧着腹中胎兒幾乎撲到他的身前,只覺得徹骨的寒意如臘月的霜雪讓她的心變得麻木,桎梏在悲痛中久久不能抒懷。
他的頭枕在她的臂上,頸間溫熱的血洇濕她的衣袖,手臂上漸漸的濕熱起來,“不…哥哥,你……”不該如此,本不該如此……她的淚又重落,指尖觸目的血紅似一片鋒利的刃滑過心間,痛得刻骨。
他唇邊綻開溫暖的笑意,“墨兒,你還記得……淇墨苑的傳說嗎?”
“記得,我記得。”卿墨緊緊擁着他,仿佛稍一松手,他便會化為齑粉,随風而逝,“他們說,淇墨苑是王氣所在,你才是能掌控天下的王者。”
他驀地一陣咳,頸間創口的鮮血迸出,卿墨顫抖着手想去按住那傷,他卻固執的抓住她的手,“龍騰鳳随……即便我是龍,你也……不會是鳳……”他的眸色漸漸黯淡,呼吸也變得微不可聞,只有那握住卿墨的手僅存的溫暖可證他尚有一息,“…若得如此,天下于我…不過是山河永寂……”
卿墨泣不成聲,顏淇的頭驀然歪向一邊,緊緊握住卿墨的手也黯然垂下。從此,他再也不能守護在她的身後……壓抑的悲哀如風雨動地,頃刻已是漫卷殘雲……
坊間傳言,那一夜金宮生變,顏晟被親兒手刃,顏淇因弑父自刎謝罪,瑙衛殉情而死,影衛銷聲匿跡,卿顏公主不知所蹤……金國上下已是人心惶惶,陣前金兵霎時間潰如蟻穴,風行葉乘勝追擊,長驅直入攻下長安,金國就此被楚國所并。
風行葉立于金宮豫安門的城樓上,俯瞰一派奢華之象的金宮,胸中的豪氣頓生。花弄影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挽住他的臂,螓首倚在他的肩上,“戰事終于結束,你也得償所願了。”
風行葉攬過她,“江山如畫,卻不及你一笑。”
花弄影的頰上泛起紅暈,心中卻有憂思,“我們是完滿了,可是離大哥與青墨……”
“放心吧,青墨不會有事。”風行葉拍拍她的手權作安慰,“晨離樓來報,顏晟的四大瑙衛并非殉情,而是被笛音震得五髒俱裂,七竅流血而死。”
“這麽說,青墨還活着?”花弄影一喜,“遍尋無蹤總比陰陽相隔強得多。”
風行葉但笑不語,他一定會找的到她,就如從前他遍尋大江南北,終于抱得美人歸。“他們二人好事多磨,也不必太過憂心。”說罷在她額上一吻,“倒是我們,你願與我攜手一生嗎?皇後。”
花弄影心中幽然一嘆,默不作聲,只是緊緊偎在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