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荒涼誰可語,傷心倦不言
翠屏山
餘灰漫漫,空氣中仍然彌漫着焦土的氣息。小竹屋已化為灰燼,滿目的凄迷荒涼。唯有那株象征着厄運的青龍卧墨池在一片空曠之中獨獨綻開。
檀翊鐘哀哀地立在焦土之上,驀地似是想起了什麽,猛然轉身向舒蘭臺遺址、鐘漠蕪衣冠冢處奔去。
檀木的碑裂作兩半,散落在地。檀翊鐘只覺天旋地轉,一陣怒火自心中升起。俯身拾起碑牌,卻見“漠蕪”兩字被人塗了黑炭。
顏晟,你真是欺人太甚。檀翊鐘右手漸握成拳,關節咯吱作響,然而轉念一想,近日所得關于漠蕪尚在人世的消息頗多,而顏晟所用手段并不似是他一貫作風,倒像是頑童所為,莫不是意在惹怒漠蕪,逼她出來?
撩起衣襟,于殘墓前凄然坐下,自古未聽說過人死得能複生,自己親眼看着漠蕪仙逝,又豈有重現之理。只是人若心中有了希望,必不肯輕易放棄,因此明知渺茫,仍是等待着。直到此刻他方始發現,自己對漠蕪的了解僅限于一個舒蘭臺,除了在此等待,別無他法。
簫聲咽,更添幾番凄淡,低回深重而不絕。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是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缪,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
空中有鳥一聲嘶鳴,低低盤旋了兩圈,直直地跌在地上。
簫聲一頓,檀翊鐘猛地直起身子,順勢向側面滑去,随即一記劈空掌向一塊巨石後劈去。石後那人一個倒縱迫得現出身形。
這一縱身法詭奇,不着痕跡地身子微傾,依檀翊鐘的武功造詣不難看出若要練出這一份功力,至少要五年的基礎,不禁冷冷喝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在此何為?”玉簫橫指,冷冽難禁。
吳莫不曾答話,提氣縱躍,便欲逃開。檀翊鐘自始至終未有見到她的正面,心中一疑,足尖一旋,飛身掠起,穩穩落在吳莫身前。
吳莫面色一變,澀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公子這是何意?”
檀翊鐘乍見了她的容貌,說不出的失望,卻仍是感到奇怪。驀地想到了青墨。他決定冒險一試:“姑娘身形目色很像在下一位故人,故此攔住相詢。”
吳莫低了頭,欲閃身從檀翊鐘身側掠出,一壁低低到:“公子可認清了?本夫人要走了。”
檀翊鐘乍聽“本夫人”三字不禁退後一步,方才心急,此時細看,果見她梳着少婦發式,只是心中認定她于漠蕪定有牽連,仍不放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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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莫急了,纖腰一扭,雙袖甩出。檀翊鐘不知用了什麽身法,自雙袖夾急中脫身一轉,“铛”地一聲,夜亦與夢殇相交,一緩之下,檀翊鐘仍攔在她的身前:“在下失禮了,只是在下認定夫人與那故友漠蕪姑娘有故,夫人若不說清楚,在下不會放夫人離去。”
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容吳莫還言分辨,只是一字一句如千斤般砸在她的心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又聽簫聲悠揚飄起,檀翊鐘只覺又回到昔日與漠蕪于斷魂崖上淺笑淡酌的日子,玉簫掩下,唇角不禁微揚。
吳莫頗通音律,按節而拍,卻聽是一曲《瑞鹧鸪》。
洛圃風光爛漫時,千金開宴醉為期,花方着雨猶含笑,蝶不禁寒總是癡。檀暈吐,玉華滋,不随桃李竟芳菲。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
回天力,帶月歸。吳莫心中陡震,莫非已真的被他看穿。心中暗暗後悔不該随他來此,此刻被他發現,有礙日後大計。便這般呆愣愣地站着,陡地面上一涼,晃眼瞧見檀翊鐘手握一柄玉匕首正斜斜地自身前掠開,慌忙用袖子掩住面容。
卻仍是慢了一步,檀翊鐘手提脫落下來的人皮面具,眼前的女子鳳目櫻唇,柳眉入鬓,一肌一容,盡态極妍。雪白的面頰上,淚痕猶自未幹。不是漠蕪是誰!
檀翊鐘嘴唇輕顫,蒼天眷顧,竟真有此奇跡,漠蕪,他的漠蕪又回來了。四目相對,鐘漠蕪“嘤”地一聲,掩泣轉身欲去。
檀翊鐘滿心滿腹的話語沒有講,忙縱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手勁稍微大了些,袖子被撕掉一幅,夢殇墜在石上,發出一聲震耳的刺響。
便是這一聲響,将檀翊鐘自狂喜中拉出,平日裏盼着漠蕪重現,而此刻心中滿滿皆是恐慌,一連串的疑問漫到口邊,忽地又頓住。
那些疑問他可以忽略,不想去探尋答案。只覺眼前的鐘漠蕪好似一個陌生人,腦中被晚晴的微笑填滿。他見到了漠蕪,知道她還好好地活着,他便該回到晚晴身邊去了。
也許,只有這樣,他才能幸福心安,他才能夠留住那些年與漠蕪的甜蜜往昔。
檀翊鐘慢慢放了手,事情到此,無須多說,他該當明白是怎樣一回事,只是他的心,不願相信。
鐘漠蕪不知面前的人在想些什麽,腦中轉了千百個想法,忽見他神色轉淡,生怕他就此心灰意冷,隐居離世。銀牙一咬,想将一切編個說辭告知于他,以此賭上一把。
開口前,她卻遲疑了,她于他并不是全然無情,他的酸楚,他的風度,他的傲視王侯,他的一切……早使她傾心。只是為着複國,她明知,她一個小小女子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他承諾她浪跡江湖,她也曾動心,卻仍免不了三番四次的利用。她倦了,不想再欺騙下去。愛情,友情……為了一個複仇,究竟失了多少她已不想再去計數。
“是的,我騙了你。”鐘漠蕪決然擡起頭,面上不知何時早被淚水模糊,她開口,所言确是實情。
檀翊鐘回轉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初見,你自雙蜂手中救下我,是我與他們串通好的。他們是你的老對頭,熟知你的性情,知你會從千鏡湖邊過。”頓了頓,她略過二人在她的舒蘭臺那段時光,那是她今生最美的年華,并無半絲雜物,“行刺顏晟與檀嗣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自小的貼身婢女,這也是我故意接近你的目的,為我的死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見證。”
檀翊鐘早已猜到,聽她親口說出,仍止不住地悲哀,心如刀絞:“為何是我?你為什麽偏偏選上了我?”見她不言,自顧自又道;“你想挑起顏,檀之間的矛盾,無論最後誰滅了誰,你都從中得益,對不對?”
鐘漠蕪點頭,又急急解釋道:“我并不是有意隐瞞武功,我……”
“我知道。我若知你會武功,那麽我們的初見便不成立,你的一切……企圖便會被我發現。”檀翊鐘此時如墜冰窖,寒意在他周身蔓延,一字一句說來都極其艱難,“如今你另嫁他人,亦只是存了利用之心嗎?
”是,我想秋紋禦能夠給我一個附身符,有安陽王在,顏晟即便查到我的身份,也不敢輕動,且天下唯一能與顏晟抗衡的便是楚風。“
”那你為何不直接嫁給安陽王?“
”我堂堂燕國公主,不能無名無分地跟着他。或許在他眼中,他的一個妾室不若手下的妻子更值得保護。“
”既是如此,你為何又來找我,遞那些箋子?“檀翊鐘因緊張語速漸快,步步緊逼。
”我……什麽箋子?我實在不知。“鐘漠蕪面上泛起一絲蒼涼的苦笑,那些箋子确是她令人投下的,為着引亂檀翊鐘的心神,令顏晟更輕易地捉住風晚晴,使檀家對顏晟的仇恨增大。她卻不敢明言,自翊鐘與晚晴踏入臨安便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知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恬靜女子在翊鐘心中有很高的位置。她若将此事道出,或許她與翊鐘之間,再難彌補。
”那……你對我可有過一絲絲的情意?“檀翊鐘閉上眼,努力定着心神,不為其他,只為舊時光的認證。
鐘漠蕪心弦震顫,她不曾想他會問出這樣的話。自己的情意,他竟看不出來麽?罷了,只怪自己一念之間,兩人早已形同陌路。”沒有,從來都沒有。“
檀翊鐘猛地睜開眼,一道血自唇角滑落,直滴在寒月簫上,曳聲長笑,”好,好!“笑聲凄亢悲涼,斷碑上停着的鳥兒紛紛驚起飛走,冢前的黑牡丹無力地伏在地上。空曠的山上只孤孤的兩個人影,觸目荒涼。
”我會助你複仇,你不必再對我用盡心思。“檀翊鐘自是不信她所謂的沒有。只是兩人皆是如此驕傲,都放不下自己的尊嚴。自是情天有長恨,倒不若斷個幹淨。
鐘漠蕪跌坐于地。結果檀翊鐘抛過的錦盒,輕撫着,淚水在眼中打轉。
檀翊鐘的背影已遙遙走遠,只風中吹來咽咽的簫聲。
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馀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斷魂崖邊,鐘漠蕪放聲痛哭。這許多年的委屈,孤寂,情願的決斷,淚盡,情盡,這一世的幸福随着檀翊鐘所贈玉佩揮入崖底随風飄去。
用衣袖抹幹眼淚,摸出另一張人皮面具罩上,清冷遠人的秋夫人吳莫挺直腰身,下了翠屏山。
人天無據,被侬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三年。
三年千裏,風痕雨點斓斑裏。莫怪憐她,身世依然是落花。
檀翊鐘回至小屋,喚了兩聲”晚晴“,卻無人出聲。便連桦哥與淺夏的聲音也未曾聽聞。
眉頭一蹙,撩衣入內,卻是一驚,屋內空空如也,幾名黑衣影衛倒在地上。驀地,心中一片明了,悔意頓生。自己執意去尋,結果失了漠蕪,也失了晚晴。
驚鴻失伴,孤影徘徊。檀翊鐘飲盡壺中最後一滴酒,推盞起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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