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凄笛訴玉殇
殘夜,月色凄惶,風晚晴轉動着輪椅換下只燃剩小半截的蠟燭,室內的昏黃燭火才稍稍亮了一些。忽然,院中響起了一陣哀婉如美人泣訴的笛聲,聞者斷腸,連鳥雀也不敢啼啾。
晚晴側耳傾聽,嘴邊漫上了一絲笑意,輕搖輪椅至窗邊,推開軒窗,便見對面的飛檐上倚坐着一個青衣女子。月色灑在她美豔的臉上,輕紗飄然,淡然悠遠,竟似谪下凡塵的仙人,自有一番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袅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和着笛音,晚晴輕道,詞曲相和,宛若天成。
泠胭笛聲暫歇,青墨飛下屋檐,站在窗下,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還好嗎?”對她,青墨只有一腔歉意,只是話至嘴邊又不知如何啓唇,只得道一句安好。
“好。”晚晴淡淡一下,話鋒一轉,“可你不好。樂由心生,此曲太過凄絕了。”
青墨被她說中了心事,掩飾着笑了一笑,“随意吹得,做不得數。”
“不經意間的流露,凡是最真切的心意。”晚晴轉了出來,銀灰落在她卸了珠翠的烏發上,如庭中随風輕揚的細柳,“玉樓明月,長相憶。子規啼盡春深。遙憶昔日卿決去,君萬般悔,千般愁緒,盡付了香燭殘淚,馬蹄疾,覓無跡。卿若相惜,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青墨癡立不語,良久方道:“晚晴,我并非絕情之人。子規啼時泣血不止,正如那日,我願放下一切與他浪跡天涯,可是……”她不再說,仿佛突然進入臘月冰水中的感覺,不願再回憶起。
風晚晴盡已知那日的事,悵惋之餘卻有些歉然,一切皆因她而起……她此來,定是為了玉佩之事,心中疑慮還未消,還是盡力多留她一陣,思忖片刻,方道:“青墨,你此來定是為了玉佩之事,我尚無法消除血痕。玉通人意,必要知其緣由,方能想出破解之法。”
青墨有些失落,但晚晴既是風家後人,必精通琢玉之事,若她也無法,怕是天下在無人有此能耐了。“好,左右我也是無事可做,便将所知講與你們,也許還能解我疑惑。”
“青墨!”檀翊鐘才買了夜宵回來,踏進門便見她在這兒,半是驚訝,半是欣慰,:“你回來了?”
青墨有些賭氣,便轉過身去不理他。晚晴見此,便解圍道:“青墨,那日他也是一時心急,說重了話;說到底,此時由我而起,你若怨便怨我吧。”
“罷了。”青墨見她把罪責攬過,心中更是歉然,“我真的不知道,父皇為何要對你們趕盡殺絕。他的旨意我向來猜不透,只是他既為我父皇,我又怎可不聽……”
晚晴聽到顏晟的名字,恨意入骨,又不想青墨難堪,只得閉目,按下仇恨。檀翊鐘覺出異樣,便道:“此處風涼,還是屋中談吧。”說罷推着晚晴的輪椅進屋,緩緩擡起,椅子越過門檻,輕車熟路,極為自然。青墨見他二人,不覺微笑,漠蕪帶給他的陰霾一點點消逝,想來她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想到此處,便跟在他們身後進屋,帶上了門。
檀翊鐘安置好晚晴,将手中的紙包打開,遞給晚晴,柔聲道:“桂華軒的糕點,嘗一嘗吧。”晚晴微笑,輕撚起一塊放入口中,甜香是本不靈敏的味蕾也活躍起來,滿口生香,回味綿長。“謝謝。”她淡淡一笑。
檀翊鐘見她笑的樣子,心中極是安慰,轉眼間青墨清咳兩聲,面上隐有笑意,不覺有些尴尬,把紙包遞給她,“你也嘗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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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墨一笑,推辭道:“我才不要,怕是吃多了,檀公子還要怪我不識時務。”
晚晴臉色微紅,也不過是一瞬的事,轉瞬又恢複了往日淡然的樣子,“好了,青墨,與我說說你母妃的事吧。”
青墨點點頭,慢慢回憶起心中支離的殘憶,她的母妃,那個姣好溫婉的女子,漸漸變得清晰……
彼時,蘇晴暖是七秀坊手藝最佳的繡娘,巧手玲珑,纖指飛針,一幅山河壯圖便繪盡江山錦繡,被獻入宮中,做閑王二十五歲生辰的賀禮。那時的顏晟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書畫騎射,無一不精通,太祖顏烈甚為器重。那幅錦繡山河上群山起伏綿延,高聳入雲,巍峨的山峰激起顏晟心中的壯志,也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女子,能繡得如此佳作?
閑王府來人通傳,召風家少夫人入府一見——盡管知道她已為人婦,不過是見一見這位奇女子罷了,也未曾多想。然而,所有的思量從他第一眼見到她時便全然抛棄。晴,是她明媚的眼波;暖,是她溫婉的笑意。“羅衣何飄搖,輕裾随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顏晟心中自那以後便沉淪下去,盡管知道她已為人妻,盡管知道他的正妃只能是檀家嫡女如蕙,他想要的,就會不擇手段得到。
青墨當然不知這其中的秘辛,顏晟只是告訴她,她的母妃是世間最美好的女子,是七秀坊的繡娘,可她遇人不淑,偏那莽夫又短命,撇下晴暖一人便撒手人寰。顏晟憐憫她,不嫌棄她的出身,許她貴妃之位,甚為愛重;一年後,蘇晴暖産下青墨,誰知尚未出月,貴妃和公主便被人擄走。顏晟氣極,傾盡影衛去找,卻在河邊發現了晴暖的屍體,玉肌冰冷,顏容蒼白,胸口的劍創傷仿若綻開了一朵血蓮;小公主不知所蹤,只留下河邊血泊中一塊素潔的羊脂白玉。“一枝淡伫疏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父皇告訴我,他尋了我多年,終于将我找回,只是母妃的死一直是他的心結,除了這些,我都從未聽他再提過。”青墨悵然幽嘆,“我從小長在尼姑庵中,結識了一群小乞丐,有時候吃厭了庵中的齋菜,他們會分些乞來的的雞雜碎給我吃。我六歲那年與他們出去玩,不小心失散了,跌跌撞撞闖進了皇家獵苑,恰巧遇上了漠蕪姐姐。”說道此處,青墨不由望向檀翊鐘,他的神思有些游離渙散,“漠蕪對我很好,請我住進她的別苑,我們同玩同樂,同吃同住,煞是快活。只是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是一個小乞丐,她父皇便不容我,将我趕走,臨走時她送我一只香囊,以期日後再見之期。”
檀翊鐘從懷中摸出那只香囊,黯淡的布色,有些開線的針腳,時間的舊跡留存往西美好的時光,叫人不忍釋懷,不能釋懷。青墨從他手中接過香囊,摩擦着那細線繡的字眼,“漠蕪,青衿”,年少的無猜至今已成陰陽兩隔。窗外的更聲漸起,已是子夜時分了。
晚晴永遠是一副從容淡靜的模樣,就連青墨所述蘇晴暖嫁給一位莽夫,偏又短命時,也不過稍稍蹙眉,心中對顏晟的恨意早就在親眼目睹屠戮那日便生根發芽,恨入骨髓,蘊鋒無形,方能給他致命一擊。檀翊鐘乍聞“蘇晴暖”時已是眉心一動,望向晚晴,她只是微微搖頭,不做評述,他只好按下疑惑,細細聽來,心中對她二人的關聯也猜了個七八分,暗嘆世事弄人。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免得她們等急。”青墨起身告辭,從袖中抽出一張面具罩在臉上,一個極平凡的女子便出現在眼前。“明日我來找你們,告辭!”說罷推門離去。風晚晴看着她,無奈的搖搖頭,“天意弄人。你去傳書給離公子吧,她們兩人彼此牽挂,不過青墨不願承認罷了。”
檀翊鐘點頭,遲疑了一下,似有什麽要問,眸中閃過一絲掙紮和狼狽。卻又淡淡一嘆,矚了晚晴好生休息,方才回到自己的房中去安歇。
月華流轉,夜風又起,吹動拂柳依依,寂靜的小庭中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