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百年世家傳
臨安。街市一片繁華,不過人們更多的目光是集中在了兩道出塵的身影上。
一名女子靜靜的坐在輪椅上,後面推着輪椅的,是一名俊朗的男子。女子青衣寬袖,手上套着絲質手套。普普通通水鄉女子的面孔,卻生生多出那份書卷氣和非比尋常的淡然,竟是氣質卓佳。後面的男子嘴角淡笑,聲音溫和,輕輕地詢問女子要去的地方。周圍的少女皆是含情而視,一時街上暖意融融。
“那個女子是誰?倒是可憐。”
“她身後的男子才是真真的俊才,只是和這女子在一起倒是可惜了。”
“這姑娘若是行動便利,倒真是一個妙人呢。”
檀翊鐘帶着晚晴在各個藥鋪尋找幾貼藥材做“舒肌方”。常年坐在輪椅上使得晚晴腿部肌肉萎縮,不得不找一些藥材來舒解這個症狀。
檀翊鐘知道晚晴性子淡漠堅韌,自是不願意出門讓人指指點點。每次到人多的地方便沒了什麽表情,熟悉的人便知道她心情很差。但是檀翊鐘不放心把她自己留在客棧之中,更何況這舒肌方的藥草還是晚晴自己比較清楚。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
藥材基本上找全了,檀翊鐘托了一家百年老藥房進行制藥。見晚晴臉色極為不耐,便速速推她到淮江邊的一棵榕樹下,這地方人煙稀少。一路上的議論聽得他也十分煩躁,更何況被指指點點的晚晴呢。
到了樹下,檀翊鐘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只好抽出簫,婉轉悠揚的簫聲響起。正是鳳簫聲動。青玉案。
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曲子沒有早先的哀婉凄傷,卻是戴上一絲纏綿。仿佛真的看到佳人遺世獨立,燈火闌珊處,一笑一世繁華,勝過凡間煙火。
聽着他的簫曲,晚晴似乎感受到了什麽,臉色露出一絲甜蜜的笑容。心情漸漸晴朗了許多。
在樹蔭的之下,陽光灑在檀翊鐘的臉色。晚晴只想到兩個形容詞:
溫潤如玉,清貴絕塵。
“喜歡嗎?若是秋天,梧桐葉紛紛飄落,更添一番朦胧。”檀翊鐘溫和的說道,眼中的溫暖感染了她。
“嗯,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爹帶我來過。”晚晴點點頭,一臉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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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翊鐘從未聽過她談起自己家裏的情況。但也知道,當年盛極一時的風家,那個金國第一大城市,玉都。在一瞬間如梧桐葉一般凋零了,而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別人只是注意到她的清雅,唯有他看見她內心透出的,滄桑孤獨。
“你們一定很好奇,當年極盛一時的玉都。那個百年的家族,是怎麽淹沒在塵世之中的。”晚晴似乎是受了環境的觸動,也是眼前人的溫柔。不由自主的把內心的秘密傾訴出來。有些,甚至連花弄影都不知道。
聲線迷離,不禁引人回到那時……
“恭喜,恭喜!”
“恭喜風少爺喜得千金!”
玉都內,一片繁華勝景。五百裏流水宴,主客盡歡。整個城市洋溢在喜悅之中,城中的蘭花開的更豔了。
風晚修剛剛娶了青梅竹馬的蘇晴暖,那名七秀坊的傳人。仿佛那名洋溢着羞澀和幸福的女子為自己織就了從七秀坊到城主府的十裏錦繡做嫁妝的事情還在昨天,今天,那位愛妻如命,疼女入骨的男人便為她們雕镂了從夫婦兩人居住的比翼閣到正廳的寒玉石路。上面雕着瑞獸和團圓的祝福。寒玉清冷,可是在這個炎熱的夏日卻多了一份清涼。
風家人丁興旺,嫡支上上下下便有五十餘人。整座玉都姓風的人便占了十之*。可是這嫡支一系,下一代幾乎都是男子。導致風晚修和蘇晴暖的女兒出生轟動了全城。有人預言,女子出生,乃是陰陽輪轉,必會光耀門楣。神算子為小千金蔔了一卦,稱此女天資聰慧,雖命有波折,但終能喜得良緣,即便無男子相伴,也能富貴一生,名動天下。
衆人大喜。卻沒有看到神算子臉上一閃而過的憐憫,手中的卦簽被他捏碎。
命犯孤星,氣運極盛。宗門之禍,無可避也。手掌中有斷痕,命魂極淺,若無陽氣盛性忠貞者為侶,則不過二十年耳。
當小千金一手抓着書卷,另一手抓着漢白玉,懷裏抱着一件青瓷花瓶時,衆人的情緒被推到了最高點。這個女孩子,就是風家百年不遇的天才,是風家上上下下的千金寶貝。城主風焱一下子抱起小孫女就不放手。一下子走出了失去老伴的陰影。
兩位幸福的小夫婦相視一笑,風晚修握住剛出月子的妻子的柔荑:“就叫這孩子晚晴吧。”
第二天,剛剛幸福的家庭便被風雨吹得絕望。少奶奶蘇晴暖被一群神秘人擄走,找遍了整個玉都都不見她的身影。蘇晴暖身邊的侍女武功均是極佳,可那一夜卻統統被一刀斷喉,風晚修一夜頭發斑白,整日只是瘋狂的找她的妻子。
晚晴是被爺爺風焱拉扯着長到了五歲,面對失蹤的兒媳和魔障的兒子,風焱心神俱碎,唯一的安慰便是聰慧的小孫女。什麽東西一教便會,自己僅僅是将前朝的詩文朗誦了一遍,小姑娘便會一字不差的背下來;三歲時就能辨識天下的玉石;小小年紀将小刻刀使的出神入化,門口的玉獅子便是出自她手;完全不需要請師父教她武功,只需要給她一本秘籍便可以了……
風焱傾盡全力的教授小孫女風家密不外傳的琢玉之技,但終究沒有活到七十大壽的那一天便去世了。
葬禮上,一直消沉混沌的風大少爺出現了。自那以後,風晚修清醒了許多,雖然沉默,卻是教會晚晴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和一些奇門八卦的知識。剩下的時間,就是拿出從和田找來的一塊璞玉,整日雕琢着。
他對女兒說:“這塊玉可是我和你娘一起去和田找到的呢,當時将這塊雪歌玉給檀兄弟雕了個寒月簫,還有這塊羊脂玉我要給你娘雕一塊玉佩的,丫頭,爹爹雕完這塊玉,你娘就會回來喽。”
這是他唯一一次和自己的女兒提起他的娘。他一向很是自私,自己的妻子,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也不願意分享,哪怕僅僅是想念。
這個玉佩,他傾盡了所有的心血,圓滑溫潤,純淨剔透;精細的镂刻兩行小字,“一枝淡伫疏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仿佛正對着他的愛人。他為自己絕望的愛情割下一刀又一刀,心裏明白,那個閑王,胸中自有溝壑,雄才大略,自己的妻子在那裏過得很好,過得很好。
這件玉佩,就送給她,作為閑王王妃的禮物吧。一個曾經的愛人最後一次表達心中對她的……
就像當年,自己剛雕完的玉環,準備向蘇晴暖求婚。咔嚓一下就摔碎了,龍鳳分離。是不是就告訴了自己,我們終将分離;後來自己不甘心的雕龍的一半雕成了玉玦戴在身上,卻在保護她與山賊打鬥中遺失了。是不是就告訴自己,那個能陪她走過一生的人,終究不是自己;自己一怒之下命人在江湖上宣傳龍鳳玉環,果然如他所料,這塊玉環成了世人争搶的對象。但是自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塊青魂玉玦了……
風晚修一點都沒有瘋,相反,他太清醒了。他知道,亂世才有風家的立錐之地,如今兩國對峙。這個過于自主的玉都就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帝王欣賞他們的手藝,但是若是一個小寵物竟成了能夠傷害他們的東西時,他們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顏晟喜歡他的妻子,并且承諾會照顧她一生。風晚修相信了,也不得不信。因為顏晟以他愛人的性命相要挾,這就是皇家。即使自己喜歡的人,也要不可能比自己重要。他雖是“濯玉刀客”,但是妻子最重要。
海誓山盟中,相邀同日死,葬同冢。事到如今,還是舍不得。舍不得,似乎成了習慣。冰冷的墓穴,裝着自己心已成灰屍已朽的自己便夠了。
恰逢這時晚晴跑進來,滿身是血,一臉恐懼:“爹……爹……有一群壞人,他們拿着刀,姑姑,舅舅他們,還有沐沐他們,都倒在地上,全是血……”
“叮”琢玉刀掉在了地上。
看着手中的玉佩,風晚修凄慘的大笑:“真快啊!哈哈,真是太快了……”
見顏晟的影衛漸漸殺入這裏,風晚修雙眼通紅。是他連累了全家啊。
将其中一直沒有拿出來過的鳳玉的那半揣在晚晴的衣襟之內,将羊脂玉佩攥在手裏,抱起晚晴飛向比翼閣。将晚晴藏在床後的暗格內,細細囑咐道:“丫頭,你一會就透過這個小窟窿看着,那些壞人從這裏盜走什麽都要認認真真的記清楚,這些都是你娘的東西,等你長大了統統都要将他們重新奪回來。聽爹爹的,千萬不要出聲,也不要随便亂動。等到穆叔來接你的時候再出去,記住了嗎?”
晚晴點點頭,蒼白着小臉。
風晚修釋然的點頭,眼中很是愧疚。在她的懷裏又塞了一點點心就把暗格推上了。他不知道,他的女兒在找他之前已經被那些人拍了一掌,死撐着來找他。等到穆叔來救她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三天了。
玉都,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座死城。滿城的死屍,護城河被塞得慢慢的,一把火,燒了五天五夜,将所有的痕跡全部淹沒。
唯一的風家血脈,在風晚修的機關術下,保留在了城池地下之中。
風晚修逃出後,已經奄奄一息,心中悔恨,痛苦,絕望,須發盡白。為了心中的執念,他拼盡全力潛入王府,趁她睡覺時将玉佩放在她的梳妝臺上。又因為年輕時有恩與穆莊,便請求他照顧自己的女兒。不久,就在一間廢棄的棚子中離世了。
那一年,江南降了大雪,蓋住了滿城風霜。
“穆叔說,爹爹用機關術把我藏到了地下三尺的位置,他在廢墟上挖了好久才将我挖出來。他說我是他挖出的小仙子,我自己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什麽小仙子。而是一個罪人,一個背負着上千冤魂的罪人……”風晚晴話語淡淡,卻是字字血淚。“穆叔死之前,把爹留我給我的書信給我看,告訴我前因後果。我……”
“沒事了,晚晴,一切都過去了……”檀翊鐘蹲在她的身前,緊緊握住她的手,給她以溫暖和支持。眼中有着心疼,卻依舊堅定。
風,吹過梧桐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