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仰笑拂衣去,萍蹤笑王侯
檀翊鐘回至檀府時已是月影西斜。往日這個時候那些叔伯們已是睡下了,每每穿越那寂寥無人的院落,從心底湧上凄涼,便不可抑制地想起她,鐘漠蕪,那個明媚活潑的女子,只可惜她是燕國後裔,大金滅了大燕,他知他們是不可能的。而也是在這個府中,那個中秋之夜,他親眼看着二叔檀承嗣,将利劍刺入她的心口,那是禦賜的霜憐寶劍,真真切切地插在她的心口,直沒至柄。檀承嗣用力一拔,一片殷虹,血綻華蓮。她軟倒,未曾看他一眼。而他一如既往地淡然,默默将她的身體抱出埋葬,眼底的漠色冰冷了所有的人。為這檀茹蕙還将他教訓了一通,他什麽都沒有辯言,亦沒有冷然相對,他知在這檀家,除了故去的父母,只有這個姑姑真心疼他。
在他們眼中,漠蕪便是活該,刺殺皇帝不成又要刺殺檀王爺檀承嗣,自是該死。可他明白,漠蕪不會武功,又何來刺殺一說呢。此事慢慢被人淡忘,只是每個月圓之夜,他都會往翠屏山上去孤坐,或撫琴或吹簫。
也許一開始便已注定,翊鐘,憶鐘,一生情一生只相憶檀翊鐘一如以往回至房中,卻訝然見到房中有亮光透出,疑心有詐,閃在一邊,一掌橫削,掌風恰到好處,門被帶開,卻未曾有絲毫損傷。
房中人皆是一驚,不約而同地望出來
檀翊鐘一聲冷哼:“二叔二嬸,原是你們啊,這月影西斜,你們不在房中安睡,卻在這裏做什麽?還喚了這許多下人立着?”
檀承嗣滿臉堆笑,臉上皺紋條條舒展,整個人顯得精神煥發:“翊鐘你還不知麽?也是,你若是得知了,便不會這般同你二叔說話了。”聲音轉冷,“雖說你是将承王爵的貝子,可好歹我是這府中的王爺,你對我如此不說,但說這夜深人靜的,你流連于府外不歸,哼,有什麽事不能在這府中做非要跑到翠屏山上去?”
檀翊鐘心知不是什麽好事,檀承嗣從來忌憚他的武功與長房嫡長子的身份,從不敢這般疾言厲色地同他說話,只是輕笑:“若我是你,我便視這王位如糞土。”
檀承嗣冷笑:“是麽,我便等你這句話呢。檀翊鐘接旨。”不知從哪裏抽出一份明黃色的聖旨,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密诏:
臣貴忠心,不二不瞞為忠。昔檀翊鐘與燕國妖女相戀,近涉嫌劫奪貢物,素日放浪形骸,不敬尊長,不尊禮教。今褫奪貝子身份。念妖女伏罪,劫奪無證,名士風流,不予細究,仍準許居于檀府,不得出府半步。
欽此
檀翊鐘,接旨吧。如今你已不是什麽尊貴的貝子了,日後這王位将由犬子繼承,你就莫要再惦念了。”
檀翊鐘雖是不情願,卻仍端跪于檀承嗣面前,此刻聽了這最後一句,騰地一聲站起,一聲長嘯,檀承嗣一驚,退後兩步。
檀翊鐘已是奪過聖旨,笑道:“今日叫你知道,我檀翊鐘從不稀罕這王位,從來便視你視這檀府上下除姑姑外視那皇帝老兒于無物,你們如何與我何幹。我若想做着王位,當年父王薨逝之時我雖只七歲,依皇上的意思盡可做得了,豈能輪到你?如今很好,這狗皇帝自己為我了卻一樁心事。往日之事不與你們計較,只是,漠蕪她不是妖女,她不會武功,更不會是刺客。我檀翊鐘此生便是鐘情鐘漠蕪,至死不渝。待又如何?”雙手将聖旨揉成一團,安運內力,再攤開時,那明黃色已成片片碎屑。
雙手連揚,黃色蝴蝶漫天起舞。“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長笑聲中,已是飄然除了檀府,隐隐有風送來清冷簫音。
房中檀家一衆盡皆呆立,半晌檀承嗣方始反應過來,連聲道:“反了,反了。”“什麽?他真如此說?反了他了。”第二日,顏晟于禦書房召見檀承嗣,聽聞檀翊鐘之事果然怒不可遏,生生将那檀承嗣吓得冷汗直流“傳朕口谕,将檀翊鐘逐出檀府,即日捉拿歸案。”轉念一想,又道,“慢着,且先壓下吧,對外便說檀貝子奉朕密旨外出辦事,且先暗暗尋訪,捉來見朕。切記不可外傳。”似是自言自語,“這小子,不好好管教确是不行的。”擡頭望見仍是呆立着的檀承嗣,“還不快去,還愣着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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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承嗣唯唯稱是退去,暗中咬了咬牙,言語中皇上對這後輩,人中龍鳳,仍是存着愛護之心的,方才喚他貝子,便是昨夜的密旨不算做數了。
晚寒釵早已接了消息,正于偏殿中歇息,聽聞檀貝子無端出走,心下一喜,你們便盡管窩裏鬥吧,待我們晚家坐收漁翁之利。只是這皇上雖是震怒,卻未曾将此事張揚出來,想是對那檀氏寵愛之心使然,這檀氏不倒,檀家終究不好對付。
夜闌人靜,檀茹蕙倚榻待着皇帝,他今日說好要來這裏的,只是不知怎麽仍是未到。卻見春月一路提裙,小跑着入殿來,放下茶盞,輕聲嗔道:“說了多少次了,你雖是我的陪嫁丫鬟,在這宮中也合該守些禮數,這麽多年,你仍是不改冒冒失失的性子。”
春月面上一紅,眼睛頑皮一眨,惹得檀茹蕙一笑,遞上一張長箋:“這是王爺叫人遞進來的。”檀茹蕙雖是皇後,但檀承嗣有意瞞她,*了消息,顏晟又不欲讓她知道,消息反而未曾傳至這裏。
檀承嗣回府後思慮一日,心道皇後早晚都要知曉,不若自己先說了,不教她相疑,便将一切事宜寫于桃箋之上,找人遞入宮中。若是被人見了,也只道是閨閣好友傳遞信箋,不作他想,這法子卻是檀茹蕙想出的。
當下檀茹蕙閱過桃箋,面色大變。聖旨中所言的兩件事第二件也還罷了,第一件知者甚少,當年所有知道此事之人皆被二哥處理掉了。這晚家難道有通天的本事,竟将此事探出?檀茹蕙亦是聰明之人,驀地醒轉,這必是二哥暗中使人做的。長嘆一聲,早看出二哥有将王位傳給己子之心,想不到竟如此狠心,還好皇帝尚念夫妻之情,似是不欲大動幹戈,保全檀氏一族的地位。
玉手一顫,将桃箋放于燭上焚了,字字成灰。
春月見她面色不善,試探着問道:“小姐?王爺他說什麽?”
檀茹蕙擺擺手:“你無需知道。”倒不是信不過春月,知的人多了,便是對她自己,也是絕無好處。緩緩起身,收拾一下,準備就寝吧,皇上近幾日都不會來了。“
春月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此刻見皇後面露倦容,忙忙應是。
翠屏山上鐘漠蕪墳前。
檀翊鐘抱膝而坐,月光照在身上,夢幻般地令人癡迷。
忽地朗聲喝道:”你們鬼鬼祟祟意欲何為?出來吧!“
自樹後轉出五個黑衣人,皆是檀承嗣養的武林高手,檀翊鐘是識得的。為首的一聲冷笑:”素聞你號稱金國第一高手,平日裏念你貝子之尊,不曾領教。今日,嘿嘿“忽地長鈎一抖,”兄弟們并肩子上啊“
檀翊鐘絲毫未動,背對着他們而坐,口中自言自語道:”漠蕪,我本不欲在你墓前濺血,只是這種人擾你清淨,且是檀承嗣的人,檀承嗣是我的二叔,沒法殺他為你報仇,便殺他幾只走狗來祭奠你。“
五個黑衣人各出武器來全心逼近,未曾聽得他說什麽,見他安坐墳前,絲毫不動,一時反倒不敢上前。驀地人影一閃,已是不見。只是耳邊傳來淡淡的笑聲,”有膽子的便跟我來,斷魂崖前不見不散。“
五人皆覺着聲音發自自己耳邊,卻只不見人影,心知這是上乘的傳音入密工夫。一時心怯,為首的顫聲道:”任他多高的武功,憑我們五個難道還收拾不下麽?“
斷魂崖前,雙方對峙。
到底是黑衣人一聲叱咤,五劍齊出,逼向背對着懸崖的檀翊鐘。檀翊鐘滴溜溜一個轉身,不知用了什麽身法,已是轉到五人背後,玉簫一捺,左邊三人只覺涼氣徹骨,右邊二人卻是燥熱侵體。忙橫劍回身去削那寒月簫,檀翊鐘卻早已收回玉簫,在唇邊吹出幾個音符。又已轉到他們身後
五人對視一眼,揮劍又上,檀翊鐘退後一步,五人再上,檀翊鐘又退,此刻已堪堪避于懸崖之側。五人大喜,皆道不過如此,又是五劍齊出。檀翊鐘将身一仰,衣袂飄然,恍要羽化登仙,于月光下極盡風華,唇上簫聲不歇。忽地将簫口對準一人,那人只覺腹上一痛,被純陽罡氣閉穴而亡。同時右手兩指伸出,捏住另一人的穴道,那人只覺渾身酸軟,竟無還手之力。一摔,将其甩下萬丈懸崖。
餘下三人一怔,見他對付另兩人只餘尚騰不出手來,立時出手,想刺傷他或将他逼下懸崖。卻聽一聲長嘯,白影流轉,檀翊鐘已是一個借力翻起,将一人踢下懸崖,借勢立于地上。玉簫随手一揮,正砸在一人頭上,柔力到處,雖無外傷,內中皆損,人卻眼見着沒了氣息。
那最後一人見勢要溜,卻聽檀翊鐘長笑道:”也好,放你回去報個信兒,便說我檀翊鐘自此與檀家恩斷義絕,什麽貝子王爺,我不稀罕。“
最後四字運了內力,滿山皆是回聲,那人如奉綸音,頭也不回便狂奔下山。直至山下仍聽得見檀翊鐘的笑聲。
檀翊鐘于山頂笑着笑着,漸轉悲聲。天地之大,竟無容此身此心清淨之處。
一入紅塵身難返,自此萍蹤笑蒼天。
抖落滿身風華,此刻乘月,此刻盡成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