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隐于野
見蘭澧默然不語,江臯似是知他心中所想,搖頭嘆道:“老弟不必因老朽所言而介懷,當知世人既入這滾滾紅塵,自然有其抱負與責任,成敗之間,即便非是身不由己,亦不可能随心所欲,更不可能期望皆大歡喜。有得必有失。我等草木之人,原非可一力左右這朗朗乾坤,故而因大勢随波逐流,抑或趨利避害,亦為無可奈何之事。”
蘭澧聽了這話寂然半晌,突然斂了神色,身體前傾,雙手平放于席上,以額輕點指腹,鄭重對江臯行了一個大禮。如此尊貴的禮節由蘭澧這衡國一國之君的身份行之,可謂非同小可。蘭泙見了心中一驚,脫口叫道:“澧!你……”
老江臯炯然雙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面上卻神色不變,一動不動,挺背直腰地受了這個大禮,口中卻道:“老弟何故行此大禮?”
蘭澧并未起身,口中嘆息道:“江兄剛才所言,令我輩羞慚。雖我等向來主張以戰止戰,天下一統方能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但确然因國之戰争,使得諸多平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甚而失了性命,此是我等之過……”
“雖然江兄心胸豁達,不以此為意,但我輩心實難安,故此,便請江兄代天下所有冶州子民在上,受我一禮。”說完,于席上再施一禮,俯下身去。
江臯聞聽此言,頓時放下心來,急忙上前攙起蘭澧,面露微笑道:“老朽只是一介庸人,代不得天下蒼生子民,剛才試探之舉,還望老弟不要介懷。”
雙目炯炯盯着蘭澧,老江臯面色端然道:“君當心知,你手握左右乾坤之能量,非是我等碌碌之輩。君一念之間,可使國之子民安居樂業,亦可使之堕入地獄!數年未曾謀面,如此見君依然一如當年般心存善念,老朽心中實在歡喜,此……是我大陸百姓之福呵……”
言罷兩人重新分賓主坐下,江臯打量的目光自一旁的蘭泙轉到蘭澧矯飾過後的臉,沉吟道:“老弟千裏迢迢自國都到得此處,恐怕不是為了游山玩水罷?”
掃了蘭澧一眼,江臯試探道:“老弟的目的所在,難道是……北桓國?”
蘭澧并未猶豫,微微颌首示意确然如此。蘭泙見了不由皺眉道:“澧!”滿臉不贊同之色。
蘭澧輕搖了搖頭,微笑着道了句“無妨”。望了望老江臯笑眯眯的面孔,面上浮起一絲會心的笑意:“江兄是可信賴之人。”
江臯瞧着蘭泙眼中的懷疑神色倒也渾不介意,又見二人間情狀親密,早對他們的關系心中有數,倒也不點破,只向蘭澧嘿笑道:“這位小兄弟如此聰慧,又對老弟你忠心耿耿,真是羨煞旁人吶,哈,哈哈,哈哈哈……”
蘭澧對老江頭兒那話中的揶揄之意渾作不知,只對着身旁的愛人微微笑着點了點頭,一副受用的姿态,倒是蘭泙薄面一紅,眼神撇了開去,望着籃中水靈靈的漿果做凝視狀,對蘭澧的調笑佯作不知。
卻聽那江臯又道:“老弟此去北國,可是為了當年夙願?”
“願持雄心膽兮,睥睨天下衆生。”蘭澧沉吟片刻,慢慢吟出那兩句詞,點頭吐出二字:“不錯。”
江臯臉容一肅,蹙眉道:“如此,大陸豈非不日又起兵戈?”
Advertisement
蘭澧點頭,仍舊慢聲道:“不錯。”輕嘆一聲,又道:“即便我等不先出手,北桓國又豈肯安居于北方一隅?”
默然良久,老江臯對天長嘆一聲,口中道:“罷!罷!罷!既是注定必有這一日,又何苦在意那早晚之別?”
頓了一頓,江臯又恨聲道:“況那蠻族後裔掠我平原國土,奴役我平原子民,視之如同刍狗,肆意欺辱殺戮,其萬惡之舉,罄竹難書!如此野蠻之族,竟妄窺我冶州大陸之領土,妄圖問鼎天下,實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言及此,老江臯竟面色赤紅,怒發沖冠,不可遏制。
如此說來,當年的大陸五國之中,衡、曦、蕪、韶四國均是當年平原國分裂而來,衣飾風俗俱極相似,雖內争不斷,卻都視自己為平原後裔,對脫胎于北方胡人部落的北桓國極為輕鄙,稱之為蠻族,又因其強大的軍事力量而憂心懼怕。
北桓國建立之時,曾掠奪了大量的原蕪韶兩國領土和子民,後被北桓國主論功賞賜給衆王族子弟和功臣勳親。胡人原本以漁獵和游牧為生,與平原國百姓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兩種文化的碰撞,直接導致北桓國建立初期,原蕪韶兩國被掠之人,上至大夫貴族,下至平民富戶,過得都極為悲慘。
胡人骨子裏的掠奪本性,即便是入住固定的城池,錦衣玉食之後依然沒有多少收斂。大批原平原國人被剝奪了財産,淪為奴隸,被繩索與皮鞭驅使,肆意欺辱,甚而生生打死;
平民被從田地上趕走,雜草瘋長,荒蕪了新長的芽苗,反被貴族們圈起來養馬放牧;
耗費巨資與巨大心力建造而成的高屋華殿被付之一炬,火熄後在其廢墟上搭起了氈帳;
甚而有一位王族子弟,得到封邑之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帶着衆多親信,騎着高頭大馬闖入其封地內的富戶錦衣之家大肆搶掠,淫辱其妻女,且此後數年如一日,依然時不時起了興頭,便如此作惡一番,其惡名之昭昭,天下皆知。
後來,随着胡人與原蕪韶兩國之人的混居通婚,以及文化的相互碰撞磨合,認同平原文化的胡人後裔漸多,原平原國人的地位也在日漸上升,甚而登上廟堂,成為入仕之人。特別是近年來,偏愛中原文化的北桓國主那提斯穆穆爾即位之後,對原平原國後裔官員頗多倚重,使其地位更是水漲船高,且隐然有與胡人後裔勢力一較高下的勢頭。
只是江臯長年隐于鄉野,自然對這些廟堂之事不甚了解。且在北桓國中,原平原國普通平民的地位确實依然相較于胡人後裔低一些,加之心中鄙薄胡人蠻族,野蠻而不識教化的印象深入老江臯之心,故而老頭兒也頗有一種應将胡人盡數趕回極北之地,最好是建起一道城牆将其遠遠地阻隔于外,不再使其能往南越雷池一步的念頭。
“老朽江臯,本是一介鄉野村夫。當年便得與名震大陸的蘭衡君結納且被尊以兄之名,雖有些惴惴然,然老朽倚老賣老也便厚着臉皮承了這個情分。如今,君已貴為一國之君,卻依然不改如是,着實令老朽嘆服。”
雙目灼灼地望向蘭澧,老江臯面色鄭重道:“君如此仁厚,有折節下交之胸懷,又将天下蒼生放諸于心,當是應得這天下之人!還望君他日登上大陸至高王者之位,依然初心不改,善待天下蒼生,百姓安居,四海升平…….江臯在此謝過衡王了……”說完亦将雙手平放于席上,俯下身去,向蘭澧施了一禮。
蘭澧急忙起身上前将江臯扶起,低聲道:“江兄不必如此,如此過譽……澧記下便是!”
“江兄既心系天下黎民,便随澧一同回安梁如何?”再次坐定,蘭澧又道:“江兄在機關陣法上的造詣,放眼整個大陸也鮮少有人可以匹敵。雖然江兄一向淡泊,不以入仕為意,但若是僅在必要之時助我一臂之力,一旦厭倦可随時離開,這樣如何?”
“老弟高看老朽了,呵……”摸了摸花白的頭發,老江臯面上浮起一絲悵然之色:“廟堂之高,老朽既是無意,更是力所不能及呵……”
“江兄何出此言?”
“所謂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老朽雖被人稱為‘隐士’,卻實在是一介草木之民,頂多勉強算得上小隐之人罷了。老朽既非入朝,亦遠離市井,上不能替國君分憂,下不能為黎民謀福,只為一己平淡過活而隐于鄉野,因境遇之變而難抑喜悲,實實在在是一個于國于民沒有絲毫進益之人……”
“老朽雖習得機關陣法之學,但對于平定天下,安定四海而言,所起作用卻實在有限。況老朽生平所學,已撿了老弟你尚可能用到的學問悉數教予你知曉,想來這也便足夠了罷……”
“老朽雖非心思通透,睿智聰慧之人,好歹還有些先見之明……故此便一門心思地做我的鄉野樵夫,過這般平靜的日子,既不誤君,又不誤我,豈不兩全其美?呵呵……”
**********************************************************************
“這江臯老兒,倒是個妙人。”蘭泙随意地盤腿坐在席上,望了望外面暗沉的夜色,将窗扇緊了緊,收回目光來望向蘭澧:“倒是跟我之前所知的所謂‘隐士’大不相同。”
因了江臯的盛情相邀,一行人便決定在此住下,歇息一晚之後明日再行動身。草廬三間房舍,承碧去了于隐屋內,老江臯将自己的房間讓予蘭澧與蘭泙,自去承碧屋內歇下不提。衆鐵衛與其他武士一同被江臯與兩小童指點着在林間搭了簡易帳篷,又一再被叮囑了千萬不可在林間亂轉,防止誤入陣內脫身不得。衆武士白日裏早得知了這陣法的厲害,當下無所不從,諾諾應和。
江臯頗擅廚藝,又與蘭澧久未碰面,自然在晚飯上頗花費了一番心思。最後将新捉來的魚,濃濃地熬了湯,又有其他山間野味佐于其間,一餐飯倒也吃得十分別致。
此時入了夜,衆武士與江臯等人已經睡下,周遭十分靜谧。偶爾有野獸長嚎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卻不知在多少裏開外,遙遠得很。窗外不時響起小蟲叮鳴,揚着須子唱着樂音,不緊不慢,細細拉長,頓了一頓,似是曉得有人在靜聽,便不耐斂了,隔了一會兒,方才再次展開歌喉。
“哦?泙兒見過其他隐士?”蘭澧低着頭口中應和一聲,藉着躍動的悠悠燈光,在那細白絹帛上寫下最後一筆,速速掃了一遍,心中滿意,便将那帛卷了,塞入衣袋中,擡起頭來望向意态寫意地靠在窗邊的蘭泙,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老花來更文~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