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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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死一回?”一瞬的驚異過後,淩霄真人審視對方,“你記得?”
雲落咬牙不語。
“你記得前世。”淩霄的聲音低沉,兀自發問,“那你知道,你是什麽嗎?”
雲落緩緩擡手,拭去嘴角的血跡,蒼白的臉龐再度仰起時,居然顯露一絲笑意。
“……供人踐踏取樂的玩物?”
不知從何處生出氣力,他頂着重重威壓,不顧骨骼錯位、經脈撕扯,搖晃着站起,一字一頓:“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爐鼎?”
直視而來的目光如刀似劍,舍卻一切只餘凄厲的鋒刃,淩霄迎面受此一擊,剎那間竟感到神魂動搖,勉強維持住表面肅容:“你果然什麽都不知道。”
“你若知道……”他擡起雙眸,瞥了一眼冰窟外的光亮,“就不會急着出去送死。”
大澤。
枝葉随風輕搖,阿央獨自守在大殿中,身後腳步聲逼近,她回頭,試圖擋住煥然一新的鏡面:“這是我……”
“前任聖女要見你。”來人将她的話語打斷。
阿央的動作頓住:“姐姐?”
殿宇最深處,如藤蔓交織的珠簾逐次卷開,簾後女子的袅娜身形漸漸清晰。
她徐徐轉身,一雙明眸如雲後新月,朱唇微啓:“阿央,你接引而來的神明呢?”
被詢問的人滿臉茫然,一頭霧水,忽而靈光一閃,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他?雲落?怎麽會……”
女子見她如此,輕輕嘆氣:“有一段故事,或許早該說與你聽。”
“千萬年來,長生木為神族,也就是外人口中的妖族延綿血脈,為天地衆生延續靈氣,可終有一天,祂的力量到了難以維系的地步。”
“難道神木真的枯死了?”阿央關切地詢問。
女子搖了搖頭:“在徹底枯竭之前,祂為自己尋到了一條生路,那就是輪回。”
“長生木結下了一枚種子,寄生于肉體凡胎,潛藏于茫茫塵世,等待着某一天,能夠修成正果,再度生于浪濤,長于天地,滋養萬物。”
真相盡數鋪陳于眼前,阿央啞然無聲,半晌,喃喃道:“我讓他走了。”
“祂會回來的。”女子的神情依舊淡然,似乎認定了某種預言,“時候就要到了。”
阿央莫名地心頭一緊,忍不住追問:“如果長生木複生,雲落會怎樣?”
女子注視着眼前人,目光籠上一層淡薄的悲憫:“凡人之軀……怎可承受神明之力。”
狂風席卷過莽莽冰原,吹不散濃稠的白霧。巨型冰柱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移動得愈發迅速。
迷陣混亂,忽然,從中心處亮起一道奪目的焰光,伴随着震耳欲聾的轟鳴,冰柱被逐個擊毀,在冷風中化作碎屑,如同簌簌而下的白雪。
漫天碎雪中,李識微收回手,迎風而立,面色沉郁。不等他多走一步,濃霧凝聚,冰柱複又出現,不厭其煩地與他周旋。
“區區極寒之境,怎會如此……”
再度将眼前阻礙揮滅,李識微極目遠望,起伏聚散的濃霧之上,天穹空闊而蒼茫,從遙遙不可及的最高處,亘古不變地俯臨着這片曠野、這處人間。
他與這滿天空茫相對,目光愈發冷峻,喃喃低語中挾來殺氣:“你要攔我?”
無人回應,唯有狂風呼嘯,将滿地枯白中這一抹堅固不移的深色吹得獵獵。
仿佛回到命運的起點,少年獨自仗劍,殺出一條生路,如孤舟入海,任八方風來都勢不可擋。而今無名劍寄于天柱,不可召回,他兩手空空,卻并非孑然一人。
玉璧的指引已然消失,李識微不再開口,幽黑的眼眸深處卷起烈焰灼灼,下一瞬,周身彙聚起磅礴靈力,以燎原之勢,向廣闊的冰雪之境蕩開,天地一震。
“我也不曾想到……你就是那個改天換地的關鍵。”淩霄真人邁步靠近,端詳着近在咫尺、勉強支撐的雲落。
“留在這裏,只有這樣,你才能活得久一些。”
他看向雲落光潔無暇的脖頸,眼中情緒交纏,到了這個時候,終于多出一絲人氣。
這話如謎語一般,雲落不知對方又算出了什麽天意,心中的不平不減反增:“留在這裏,和死有什麽區別?”
“……不知好歹。”淩霄眉頭緊皺。
“不分好壞黑白的,分明是你!”雲落仍未退縮,面色慘白,眸子的光亮卻越發鮮明淩厲。
“你滿口天道天意,自以為通曉萬物,博覽衆生,何曾睜眼看看眼前之人?應沉慈為非作歹,誡嚴堂藏污納垢,你可有過絲毫反省?”
“就連一己私欲都要拿虛妄之事遮掩,淩霄,你可還認得自己是身在雲端,還是身在人間?”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似乎比從混沌之中聽取的天意倍加震懾人心,與此同時,遠方沖擊襲來,一陣地動山搖。
淩霄瞳孔顫動,一時間竟有些腳步不穩。
雲落卻站立得越發堅定,某種力量正從心口汩汩生發,五感連帶着疼痛都變得疏遠而模糊,視野中,原本高不可攀的淩霄真人,此刻如同蝼蟻草芥。
滾滾熱焰闖入冰窟,冰面破裂作響,腳下浪潮湧動,萬古冰川正在極速消融。
淩霄奮力穩住心神,話語變得喑啞而急切:“天生萬物,萬物理應順勢而為,你若不循此道,只會粉身碎骨,魂魄俱散!”
雲落輕輕一笑,再睜眼時,赫然是一雙光輝四溢的妖瞳。
“那便粉身碎骨。”
冰窟轟然倒塌,奇異的光線迸發而出,浩蕩盛大,吞沒了一切。
冰川融為汪洋,迷陣随之化作烏有。
李識微擡眼遠望,視線盡頭,光華大放,直抵天穹,又如活物一般向周圍擴散,轉瞬迎面,将他融入其中。
再度睜眼時,李識微毫發無損,環顧四周,到處空蕩無物,腳下如踏雲梯。
莫名的不安愈發強烈,他憑着本能向前尋覓:“小雲?”
聽不見任何回音,随着腳步,白霧袅袅而生,愈發濃稠,模糊了視野,迷亂了方向。
李識微咬緊了牙關,心亂如麻,從始至終維持的鎮定已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這般場景,像極了那個雲落被剖出心髒的幻象。
于是熟悉的背影現于眼前時,他仿佛聽見心弦繃斷的聲響,搶出幾步又伸手:“小雲!”
如向水中捧月,伸出的手只觸到一團虛空,李識微甚至沒能看清面容,徒勞無功地看着雲落飄然遠去。
狂風乍起,雲落被卷入風暴的中心,時空都被扭曲撕扯,萬鈞威壓迎頭直下,耳畔嗡鳴,眼前缭亂,仿佛有千千萬萬個幻象在交織糾纏,千千萬萬個聲音在吟詠低語——
“長生歷盡劫難,卻難塑真身,幸而重來一世,修成內丹,重歸大澤……”
幻象之間,風暴之中,枝幹破浪而起,升騰盤旋。蔓延的枝條淋漓水光、熠熠生輝,不約而同地朝向那個遙遠而纖小的身影。
雲落在風中飄蕩颠簸,早已失去意識,輕易地被捕獲。枝蔓纏住垂下的手腕,又沿着手臂蜿蜒而行,不斷纏緊。
李識微似被定住,仿佛周身浴火,眼睜睜地望着心上人被缭繞束縛。
“多虧了你,護他至此,讓遺落的終于歸位,缺失的終于補齊。”
枝葉生長得愈發繁盛,遮天蔽日,蜿蜒的枝蔓重重疊疊,又自高處而下,即将從雲落的心口貫穿。
迷幻的聲音自天外而來,又直接回響于腦海,不容抗拒,愈發清晰——
“李識微,你果然是那個救世之人。”
通天光柱的遠處,數名修士禦劍趕到。
平原盡頭,光華四溢,滔滔水聲由遠及近傳來,一名修士瞠目結舌:“那是什麽?極寒之境……化了?”
他的同伴已經召出符咒:“發什麽呆?快!起陣!”
半空中,數道光線交織,結成綿延百裏的靈陣,汪洋洪水洶湧而來,拍打而上,水花四濺,被阻攔在外。
更遠處,天行宗內,七長老幾步邁出洞府,震驚地環顧四周,只見一株株靈植無端盛放,花冠齊齊朝向某一個方向。
堕魔崖上,魔尊緩慢而專注地撫過桃樹的樹幹,其中隐隐有生機律動,他眼睫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黃金島上,老板疑惑地從窗口探出頭去,今日的海面波濤起伏,他似乎聽見了,海底深處傳來低吟。
鳳鳥盤旋着鳴叫,五色羽翼掠過茂盛的樹梢。萬葉簌簌,如聞濤聲。
鈴聲響徹高塔,長老們圍在神殿之中,吟詠古老的經文,女子同樣步入神殿,仰望祭神臺上倒映着天光樹影的明鏡,随即跪伏在地,阿央跟着跪倒,低垂的雙眼含着不忍的淚光。
一聲脆響在此時突兀地響起。
一聲接着一聲,衆人連忙擡頭——高處整潔的鏡面上,居然再度出現了裂痕。
下一瞬,碎裂的聲響不絕于耳,鏡片散落了一地。
微風止息,樹梢停滞,鈴聲不再。
一切的異象統統收回,從萬裏之外,直到光柱的中心。
伸向雲落的枝蔓撞上浴火的劍刃,轉瞬化作飛灰。
焦灰散去,無名劍徹底出鞘,熾烈的火焰沿着幽幽鋒刃燃起,仿佛要斬斷此方天地,劈開萬丈清明。
許久未聞的铮然劍鳴中,李識微手執長劍,淩空而立,目光灼灼:“把他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