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2: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作踐誰◎
“傅少,我去處理一下?”
角落裏,橘黃的燈光被剪碎,鐘斌有些許不安。
他今日請傅晏來是為了下次的工程競标,都說京城傅家現下全由這位傅少做主,誰得了他的青眼便是一步登天。他四處托人找關系,好不容易約到,沒想到發生了這等事故。
鐘斌托着酒杯挂着笑,笑容有些凝固,心下一片凄涼。
“不用。”
傅晏手裏把玩着一塊鏡面方形打火機,散漫擡眼,無聲看着鬧事的一堆。
那個被羞辱的女人妝容都花了,頭發一縷一縷,不大好看。
鐘斌覺之眼熟,但也只是一瞬間的想法。捏着想詳細闡述的文件,手心全是汗,兀自攀近乎:“傅少,說起來咱倆還是同學。”
鐘斌幹笑,“之前做同學時,我就聽人說傅少您喜歡玫瑰花,恰好我和君晤的管理有些交情,就讓他們多擺了幾束,今早從法國運回來的。”耐心詢問,“你看可還喜歡?”
整個A廳都沉靜在切花月季的桃杏果香中,馥郁的甜香像是羞怯美麗的少女,欲拒還休。
聞之,傅晏還是冷淡的,但好在有了興致,眼簾微垂,久久凝望不遠處,開口詢問:“你也在加州念書?”
鐘斌剛準備松口氣,聽到這句話喉嚨口發緊,笑也不是,一時語塞,尴尬極了,解釋:“不是,我以前也是明嘉的學生。”
明嘉中學,遠近最好的私立高中,卻恐怕是傅晏這一生最落魄失意、不想提及的地方。
八年前的鐘斌雖不是叱咤風雲,但肯定比傅晏好上一千萬倍。那時的他自認為天之驕子,大抵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學校那個生父不詳、任人欺負的特優生未來會成為京城傅家的繼承人……
他們之間沒有過節,但鐘斌看傅晏絕對是在看笑話。
十七歲的傅晏穿洗得發白的校服,拿滿貧困生補貼,吃不起食堂的饅頭,因為年級第一卻沉默寡言、長着一張冷淡厭世的臭臉,叫人生不出好感,被混不吝的富家子弟捉弄,被名門的大小姐看上玩弄。聽說因為不樂意,鬧出了不少笑話,後來大抵是因為大小姐家勢力太大,傅晏沒法子從了,等大小姐膩了才脫身。
在當時,算是明嘉最轟動最好笑的新聞。
但偏偏鐘斌能夠共情。畢竟十七歲的傅晏是條喪家的野犬,就算是現在,他也能高高在上地評價:當時的傅晏可不就是個可悲的小玩物?
明面上鐘斌大氣不敢喘,心裏也怕得要死,可他還是覺得傅晏只是運氣好。
有什麽了不起的?
說白了,沒有像他一樣浸潤從小的精英教育,扒了皮,骨子裏也就是八年前那副貧民窟出生的落魄野蠻樣子。
鐘斌半是慌張半是奉承,指甲蓋扣着玻璃杯,只得硬生生擠出笑容。
傅晏輕輕笑出了聲,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他垂眼,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骨節分明的手指夾着。微微低頭,從剪裁良好的西裝裏露出半截後頸,翻開銀色的機蓋,摩挲點火砂輪。
鐘斌讪笑,遲疑了只幾秒鐘,立即半蹲着身子上前,殷勤地用手掌幫他攏了火。
萬分小心謹慎的作态。
細小的火苗落寞,在煙草的紙邊留下纖薄的火光。
輕微的暖意,淺淡的煙草香味。
傅晏骨節分明的手指上爬着清晰凹凸的青筋,指腹夾着煙,他饒有興致地詢問:“鐘先生,我一直挺好奇的。”他的嘴裏吐的是尊稱“鐘先生”,卻是俯視的視角。
傅晏停頓半晌,鐘斌的笑容越發谄媚,微欠着身子,耐心:“您說,我一定知無不言。”
傅晏微挑着眉,語氣三分審視、七分薄涼,意有所指:“你們這次的工程項目已經被否決,這種已經丢掉的方案,誰給的自信覺得還能有機會重新納入選擇?”
他閑涼的目光有些綿長,又無比清冷,像是一柄開膛剖腹的冷刃。
話說得有些冷淡,甚至刻薄。
鐘斌聽得冷汗直滴,汗毛豎立,勉強笑着勸說:“傅少,您這說的,回頭草也不一定都是不好吃的,我們公司雖然不是國際化做得最好的,但卻是廠區規模最齊整全面的,算是國內最穩定的供應商。”鐘斌打量着傅晏冷淡的神色,試探着補充,“再說如今您口中的回頭草已經做了整改,今不複昔,如何相提并論?”
這話似乎是說對了,傅晏氣息中發出一聲笑,“今不複昔?”
有些疑惑,有些自嘲,似是意有所指。
鐘斌瘋狂地想着話術,卻見傅晏沒再回答,而是閑閑地撐着下颌看向不遠處。
鐘斌順着方向看過去,只見着混亂的鬧劇中央,那個狼狽的女人自己理了妝發,将濕漉漉的碎發別在耳後。
細彎的眉毛,明亮卻脆弱的眼眸,紅而豔麗的唇色。
如此有攻擊性的美,乍一露出,哪怕是只見過一面的人,也能想起來。
宋洇。
鐘斌幾乎是一瞬間想起來這個名字,震驚得忘記呼吸。
宋洇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在圈子裏一度如豔陽高升,後來又隕落無人問津,偏生又和他身邊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有不得不說的禁忌關系。
可不就是當初那個掠奪傅晏的大小姐嗎?
鐘斌思緒百轉千回。
卻見一個有些痞氣的醉酒青年,訓責般罵着宋洇。好像是周家的小子,因為周家的規模不大,鐘斌未曾放在心上過。
周起樾帶着鄙夷的目光好似一柄銳劍,滿載厭惡地紮向宋洇。
他的聲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說給所有人聽,“宋洇,要不是我們周家,你那個痨病鬼爹早就死在最狼狽的時候了,被人追着債等死,根本看不起病,還能體面地在搶救室死掉嗎?”
他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齒,明明是帥氣的,但眼下的烏青讓他添了幾絲陰郁和醜陋。
他的聲音大了幾分,“明明簽了賣身契給我家當牛做馬,只不過我爹媽給了你體面一點的身份,還真以主人自居?笑死個人了。”
這話一出,鐘斌也理順了前後關系,他聽人說宋家破産後宋洇便從他們這個圈子消失匿跡,原來是去了小小的周家。
依周起樾的意思,宋洇竟然做了他的未婚妻。
真是可笑。
曾經宋家風頭正盛時,誰敢與之較量,周家之于宋家不過是平平無奇的附庸,雖說是有祖父母輩定下的婚約,但是誰會當真。
後來倒臺,樹倒猢狲散,跌落神壇竟讓宋家小姐真的做了周家少爺的未婚妻。
鐘斌回憶早年間的傳聞,宋大小姐是那般的衆星捧月、風頭無二,縱然她肆意妄為,但看在宋家的面子上沒人敢說個“不”字,畢竟誰不希望和宋大小姐成為朋友呢?
說起來,宋大小姐就是為了和朋友的賭約才起了心思要玩傅晏,說是把傅晏追到手便可以拿到一個限量版的天文望遠鏡。
鐘斌當時還戲谑地和同學議論:“傅晏住的那種貧民窟,就算是把家裏房子賣了都湊不夠那個望遠鏡的零頭,他也就這點價值了。”
值錢的買賣。
但如今,當真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如果他是傅晏,今天這場面一定十分快意。
鐘斌偏頭小心打量傅晏的神色,似是沒有變化,眼底卻有暗流湧動。
鐘斌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立馬得了主意,心說自己的生意恐怕有了轉機,陪笑:“傅少,這場面還真是上不了臺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女人如此不懂知恩圖報。”後半句的“知恩圖報”吐得極重。
見傅晏沒搭理,鐘斌趁熱打鐵,繼續補充:“我們公司就不會這樣,您是知道的,誰給了我們鐘氏一口飯吃,我一定會銘記一輩子,絕不會做這種忘恩負義之徒。”
傅晏終于閑閑掃了他一眼,先是審視,轉為冷漠,最後變成一個讓人看不懂的寡淡笑容,叫人捉摸不出是什麽意思。他施施然站起身,快步走入鬧劇。
鐘斌立馬明白過來:得!傅少這是打算給宋洇一點顏色瞧瞧了,果然,傅少也不是那麽沉得住氣的人。
畢竟當年宋洇那樣玩弄了他,抛棄的時候像是丢垃圾,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曉。
誰不想報複那些欺辱過自己的人?誰又是聖人呢?
周起樾不認識傅晏,便沒多在意其他人的靠近。
他的眼裏只有那個窘迫不已的未婚妻。
他冷笑着要拿出周家大少爺的氣派,揚起手掌準備打人,還沒落下,霎時,天旋地轉。
周遭靜了。
只餘下周起樾吃痛的吸氣聲。
鐘斌直接傻眼了。
周起樾更是懵得不說話,只有那個喜歡她的小姑娘一下子急了,罵:“你誰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啊就敢這樣!”又罵同行的幾個兄弟,“愣着幹啥啊!趕緊讓這個男的滾出去啊!他居然敢打周少!”
同行的幾位也不全是空把式,雖然不是豪門嫡系,但有眼力見的都認出來這是誰了,就算是沒認出來,也覺察出傅晏絕非常人的氣質,一個個不敢上前。
西裝革履的男人長着一張冷淡惑人的臉,應該是自持的,可卻像是個暴徒,力氣大得吓人。
傅晏幾乎是一瞬間踹了周起樾的膝蓋骨,單手降住他的雙臂,屈膝将周起樾制服在地。
他壓着周起樾的後腦勺,蠻狠得沒風度。
周起樾狼狽地跌跪在地上,這才反應過來,瞪着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轉過頭,他想要掙脫卻動彈不得,側臉貼着地面質問:“草,是不是想死,你知道我爹是誰嗎?知道我家是幹什麽的嗎?”
他聽到一聲短促的冷笑。
傅晏漲滿青筋的手上殘留着高檔煙草的清香,垂着眼,對身下平平無奇的男人說:
“知道。”
“周氏集團的獨子,父親叫周玉笙,幹仿制藥起家。”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
他輕聲重複,手下的力氣沒松半點,更沒有看站在他身後的宋洇,只是湊到周起樾的耳邊,眼神陰鸷,像是一只蟄伏而兇狠的獅子,低沉着聲音問:
“但是姓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弄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