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一、失去
寒風凜冽,如墨的夜色中,唯有那雄雄燃燒的大火鮮亮無比。
青月赤着雙足,在這夜色中向着神廟的方向狂奔而去,夜風鼓起她的衣袖,揚起她的裙擺,讓她看起來如同夜風中舞動的精靈一樣飄渺。
待她趕到神廟的時候,神廟已經被雄雄燃燒的大火所包圍,完全沒有可以插腳的地方了。
沒有時間猶豫,她擡手放出手中的魂線探入那火中,試圖從火中找出盤玉和雨生的蹤跡來。在烈火中維持魂線的形态十分的困難,更何況她原是木頭,最是怕火,她緊擰着眉,忍受着撲面而來的灼熱感,竭力控制着手中的魂線,一間房一間房地尋找過去,最後終于在廚房裏探着了盤玉的氣息。
手掌猛地一翻,她施力将盤玉裹入魂線之中,拽了出來。
剛将盤玉拉出火海,整座神廟便轟然坍塌,有燃燒着的斷木飛濺了出來,險些砸中青月,她趕緊抱着盤玉飛身避開。
可是雨生,卻是在那片火海中再也出不來了。
火借風勢,将已然坍塌的神廟燒成了灰燼,她想起那個雨夜,想起初次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入懷中的感覺,那微弱的體溫讓她體會到了這人世間的第一絲溫暖;她想起那粉嫩的娃娃長出第一顆牙的模樣,他一日一日慢慢長大,長成了一個俊郎的少年;她想起盤玉已經開始琢磨哪家的姑娘端莊可愛,又是哪家的姑娘賢惠孝順……可是,所有的一切,卻都被眼前這場大火燒了個一幹二淨,她低頭看向好不容易救出來的盤玉,卻見她面色潮紅,幹裂的嘴唇大張着,看起來呼吸十分的困難,仿佛随時都會斷了氣息似的,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收拾起心情,她垂下頭,小心翼翼地将盤玉放在地上,再一次抽出魂絲,試圖壓制住她快要離體的魂魄。
許久之後,盤玉的呼吸終于穩定了一些,她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在青月的等待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就要死了,對不對?”強撐着無比沉重的眼簾,她看着青月,動了動幹燥脫皮的嘴唇,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不祥,因為被濃煙熏傷了嗓子,她的聲音十分的低啞,還帶着呼哧呼哧的聲音,仿佛破了的風箱一樣。
青月看着她,沒有吱聲。
即使青月不說,盤玉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是她竟然并沒有害怕的感覺,看着眼前依然是少女模樣的青月,她眼中流露出一絲豔羨的神色來,“反正……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你告訴我,你到底……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吧?”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青月低低地道歉,這麽說的時候,她有一些歉疚,如果可能,她很想回答盤玉的問題,她究竟算是個什麽東西呢?事實上,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盤玉看着她,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若是不了解她,八成又要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以為她是故意不肯相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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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青月,她眼中的豔羨漸漸化作了悲傷,心裏頭突然就湧出了一絲不舍和擔憂來,雖然知道她不是普通人類,可是相處了這麽久,一日比一日更蒼老的自己對着這似乎永遠都不解世事的姑娘,竟是生出了幾分老母雞護仔的心态來。
“以後……以後我不在……不在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她嘆着氣,斷斷續續地囑咐着,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嗯。”青月應了一聲。
“人真的……很可笑,對不對?”得了她的回答,盤玉有些吃力地側過頭,看了一眼已然變成廢墟的神廟,“被七情六欲所困,做出種種……種種糊塗事來,可是到最後……誰又是贏家呢?”
青月說過,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脆弱。
青月不是人類,所以能夠用那樣事不關己的态度來評價人類,或許此時她快死了吧,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思緒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也可以站在那樣事不關己的位置,淡看過往的一切了。
當初姑母為了當上族長夫人,不惜陷害自己的姐妹,可是最終也不過落得一個孤老神廟,孑然一身,最後還慘死火中的下場。
而她呢?她為了得到表哥,聽信姑母的話,用青木香陷害青月,結果也不過是兔死狗烹,被下了情蠱,失了清白,落得和姑母一個下場罷了。
這一切是報應?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盤玉。”青月忽然開口。
盤玉緩緩回過頭,看向青月。
“你是好人。”她說,想了想,又補充,“你做的東西很好吃。”
這安慰……還真是青月獨有的呢,盤玉被她逗笑了,笑得岔了氣,又是一頓猛咳,咳得差點直接就咽了氣。
好吧,這樣的安慰也算是聊勝于無了。
“以後……以後你可就……吃不上啦。”盤玉氣喘籲籲地啞着聲音道,說着,眼中突然就落下淚來,“可惜……可惜了那盤魚肉馄饨,我嘗過了……味道……味道很不錯呢。”
青月想起了自己那頓無緣的晚飯,也是一陣黯然,她擡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入手一片溫熱,可是那些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完,她怔怔地看着她眼中不斷流出的液體。
人傷心了,就會流淚。
可是她卻沒有淚。
盤玉有些無力地閉了閉眼睛,氣息漸漸地微弱了起來,她掙紮着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個銀哨來,放在嘴邊,斷斷續續地吹了幾聲,然後顫巍巍地放在了青月手上,“幫我……把這個……還給……還給表哥吧……”
青月接過她手中的銀哨,那銀哨看起來已經有些老舊了,似乎經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撫摩,上面雕刻着的花紋已經被磨得十分圓滑,看過銀哨,她再去看盤玉時,卻發現她已經阖上了眼簾,眼角猶帶着微濕的淚痕。
四周一片安靜,青月定定地跪坐在盤玉身邊,許久之後,她伸手撫去她眼角的淚痕,放入口中嘗了嘗。
味道十分的苦澀。
那便是眼淚的味道。
她擡頭看向眼前那片火海,想着盤玉,想着雨生,想着那個老夫人,心裏一片空茫。
她在這裏生活了十六年,日日有盤玉陪伴,她看着雨生從一個粉嘟嘟的小娃娃,到牙牙學語,蹒跚學步,然後一日日長大,長成一個俊郎的少年……一切都是那麽的新鮮有趣,她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繼續下去。
直至盤玉和雨生老死,她以為她和他們還有很長一段的時間。
可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切竟會就這樣戛然而止,令她猝不及防,無所适從。
四周的風更大了,火借着風勢,燃得愈發旺了起來,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了雪花,鵝毛一樣的大雪揚揚灑灑,很快便積下了薄薄的一層。
也不知道是因為神廟的位置太過偏僻,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偌大一個那依族,竟沒有一個人來救火。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直至天将亮的時候,才終于熄滅了。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銀裝素裹,唯有神廟的廢墟之上是一片焦黑,青月跪坐在盤玉身邊,兩人身上都積滿了雪,仿佛兩個雪人一般。
範文章如同往日那般來等雨生上學,看到的便是這麽個景象,他被吓得不輕,看着已經變成一堆廢墟的神廟,再看看那一躺一坐的兩個雪人,他壯了壯膽子走上前。
“阿姐?”他試探着輕聲叫了一聲。
青月微微動了一下,眼睫上有雪花抖落了下來,她擡頭看了他一眼。
見她沒事,範文章立刻高興了起來,“阿姐,雨生呢?這躺着的是盤玉姑姑吧,發生什麽事情了?神廟怎麽會……”
“雨生死了,盤玉也死了。”青月看着他,緩緩開口。
範文章一下滞住了。
“以後,你都不用再來等雨生了。”青月說着,拂去肩上的雪花,站起身來。
随着她的動作,那些覆在她身上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她走進那片廢墟,細細尋找了一番,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場大火中被燃燒殆盡,幾乎什麽也沒有剩下,她找了許久,終于找着了一個護身符和一個純金的小匣子。
護身符是她做給雨生的,大概因為她的念力的緣故,并沒有被完全燒毀,只是略略焦了一塊,她摸了摸那個護身符,感覺到了雨生的氣息,而那小匣子也是十分的眼熟,當初那只選她為聖女的奇怪的彩色小鳥便是被裝在這個盒子裏的。
只是……被大火烤了一夜,即使是隔着個黃金匣子,這個時候八成也應該被烤熟了吧?
青月曲起食指,輕輕敲了敲那個小金匣子,沒想到小金匣子裏竟然傳出了“篤篤”的聲音,她愣了一下,撥開了匣子上的小金鎖。
匣子剛剛打開,一只彩色的小鳥便撲棱着翅膀從匣子裏竄了出來,繞着她飛了一圈之後,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居然……沒事?
青月側過頭,對上了兩只小黑豆一樣的眼睛,那彩色的小鳥也正歪着腦袋盯着她瞧。
那奇妙的熟悉的感覺再一次湧了上來,青月伸手輕輕撫了撫它的腦袋,它也沒有害怕,只乖乖地拿腦袋頂了頂她的掌心,毛茸茸的觸感帶着一絲溫暖的體溫,仿佛立時驅散了眼前那皚皚白雪帶來的寒意。
這時,突然有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驚動了它,它不安地動了一下,扭過頭去,連脖子上細細的絨毛都炸了起來。
青月循聲望去,便見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婦人正站在距離她不遠處的雪地上,此時,她正驚魂不定地看着那被燒毀的神廟,察覺自己不慎踩到枯枝驚動了青月,她一臉驚恐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拔腿就跑,仿佛身後有惡鬼在追着似的。
“阿姐……”一旁的範文章有些擔心地看着那婦人遠去的背影。
青月沒有在意,只是收起了那護符身和小金匣子,然後走回盤玉的身邊,輕輕拂去她臉上的雪花,定定地看了她一陣,盤玉的魂魄昨天夜裏就離了體,和那老夫人的魂魄一起随來索魂的鬼差去地府報到了,人死如燈滅,即使能夠輪回轉世,也不再是原先那個人了。
奇怪的是,她卻始終沒有看到雨生的魂魄。
一邊思索着,她一邊以指代梳,輕輕梳理着盤玉那被火燒得蓬亂的頭發,當初那個笑容讨喜的姑娘,已經被歲月生生地折磨成了一個蒼白的婦人,頭發竟然斑白了大片,青月将那頭發一縷一縷慢慢地梳好,然後擡手解下自己的發帶,給她系上。
梳好頭發之後,她又捧了一捧潔淨的雪,慢慢地替她擦臉,
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鳥就乖乖地站在她的肩膀上,一時歪着腦袋看看她,一時低頭理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阿姐……”範文章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啊?”
青月還沒有開口,便聽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緩緩側過頭,便看到黑壓壓一群人正向着神廟的方向而來,領路的那個,正是剛剛那個踩斷了枯枝的婦人。
“就是她!那個妖女!”遠遠的,那個婦人指着青月大聲道。
範文章見到這陣仗就知道壞事了,當下一把拉了青月的手臂便要跑,誰知青月卻是紋絲不動地跪坐在原地。
“阿姐,先躲躲吧,回頭我找我阿爹給你說理去,這會兒人多嘴雜說不清的!”見青月不動,範文章急急地道。
“無妨。”青月看着那越來越近的人群,淡淡地道。
總不能丢下盤玉的屍身不管,在傀儡師眼中,身體是很重要的存在,她不想盤玉死後還不得安寧,更何況……雨生的魂魄還沒有找着。
範文章還要再說什麽,卻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些人搶上前來,将他們團團圍住了。
“就是這妖女,我親眼看到這妖女點火燒了神廟,将盤玉姑姑和老夫人一起燒死在裏面了!”那婦人指着青月的鼻子大聲嚷嚷道。
“你胡說!阿姐才不會做那種事情!”不待青月有所反應,範文章便跳起來反駁道。
“你這乳臭未幹的臭小子懂什麽,定是被這妖女迷了心竅吧。”那婦人掃了範文章一眼,又頗為暧昧地瞅了瞅仍然一臉平靜地跪坐在盤玉身旁的青月。
範文章被那露骨的眼神盯得燒紅了臉,氣得直跳腳,“你這臭婆娘少胡說八道!”
“哎喲喂,這是哪家的短命鬼啊,竟然連尊敬長輩都不知道,難怪跟這樣的妖女混在一起了。”那婦人吊着嗓門怪腔怪調地道。
“你兒子才是短命鬼,你對我家寶貝兒子有意見?!”那廂話音剛落,便見範大娘氣勢洶洶地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一手叉腰,一手點着那婦人的鼻子破口大罵。
那婦人見是村裏出了名的悍婦範大娘,且又是大長老家的媳婦,族長夫人的親姐姐,當下氣勢便矮了半截,放低了聲音讷讷地道,“誰知道那是你兒子啊……”
“娘!你來得正好,你快跟他們說說,阿姐不是那樣的人。”範文章松了口氣,一臉見到救星的表情,拉住範大娘急切地道。
範大娘猶猶豫豫地看了青月一眼,低低地斥了一句“不要胡鬧”,便将範文章拖到了自己身邊。
“娘?”範文章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親,“你不是知道的嗎?阿姐還救過我呢,怎麽可能是妖女?”
範大娘卻是捂了他的嘴,将他緊緊地扣在懷裏,不再讓他吱聲了。
青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明那雙清澈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可是範大娘卻下意識有些尴尬地別開了視線。
“泠紋在哪裏?”青月緩緩站起身,問。
“該死的妖女,竟然敢直呼族長夫人的名諱!”見範大娘拖着自己的兒子躲到了一邊,那婦人的聲音又高了起來。
青月沒有開口,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清冽冽的眼神愣是讓那聒噪的婦人下意識地噤了聲。
“和她啰嗦什麽!放火燒神廟,殺了盤玉姑姑和老夫人,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這樣的妖女,合該綁起來燒死才對!”人群裏,不知道誰高喊了一句。
人群因為這句話而再度激憤起來,叫嚣着撲上前便要将青月綁起來。
青月一步未退,只輕輕拂袖,便見幾根細細的銀絲從她袖中抽出,如活的一般游動到空氣之中,那看起來細細的毫無力道的銀絲竟是迸發出驚人的力量,将撲上來的人群硬生生震退。
被這匪夷所思的術法所震懾,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們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青月,眼睛裏帶了畏懼。
這樣的妖術……
果然是妖女吧……
“泠紋在哪裏。”青月并不在意那些異樣的目光,她的視線緩緩自人群中掃過,再一次開口。
她的聲音并不高,甚至連一絲情緒的起伏波動都沒有,可是這一回,再沒有人敢小觑她,甚至已經有人在畏縮着後退。
“族長夫人的名諱,又豈是你可以亂講的?”就在這時,一個聲音自人群後響起,不急不緩的調子,堪稱溫柔和氣。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和氣的聲音,卻是讓青月感覺十分的不舒服。
是他……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一個身着緋色寬袖長袍的男子緩緩走了過來,緋紅色的袍擺襯着滿天滿地地雪白,十分的刺眼。
傀儡師将影。
青月面無表情地看向他,細細的銀絲自掌中蠢蠢欲動,嗡嗡作響,只待沖出袖子,再一次将那可惡的男子分割得七零八落。
“不要這樣,修補身體很廢力氣,而且很疼呢~”他擡袖掩唇,做了個委屈的模樣,端的是風情萬種。
青月不想理會他,可是他下一句話卻是讓她僵住了身子。
他說,“我的花園裏又要多一朵鮮花了呢。”
這麽說的時候,他果然自袖中掏出了一朵說不出名字的藍色小花。
……雨生!
那是雨生的魂魄!
“還給我。”青月看着他,眼神已經接近冷冽。
傀儡師将影搖了搖頭,執着花朵,笑盈盈地後退。
青月眼睜睜看着他退出人群之外,然後任由撲上來的人群将自己捆了個結實,在被捆住之前,她看了一眼被範大娘牢牢扣在懷中的範文章。
範文章在對上她的視線之後,忽然愣了一下,然後一把推開範大娘,轉身便跑向了族長大宅的方向。
二、賭局
這一夜,族長阿落喝過夫人泠紋準備的安神茶之後,睡得特別沉,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霞滿天了,他按了按微微有些發疼的額頭,起身喚了侍女進來伺候,侍女是泠紋挑的,相貌看起來粗粗笨笨的,但手腳很是伶俐。
“什麽時辰了?”
“回大人,已經是申時了。”那侍女低頭回禀。
這麽晚了?頭部的不适讓他微微皺起了眉,這一覺睡得黑沉黑沉的,總也醒不過來,似乎是有些不大尋常的樣子。
“夫人呢?”洗過臉,他又問。
那侍女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出門了。”
阿落放下手中的面巾,蹙眉,“去哪兒了?”
“……去了神廟。”
“發生什麽事了。”阿落猛地側過頭,冷冷地看向她。
“有人來報,說昨天夜裏神廟起了大火,把老夫人燒死了。”那侍女一下子跪了下來,顫聲禀道。
阿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惡狠狠地看向那侍女,“為什麽不叫醒我。”
“夫人叫過了,您一直不醒,所以她才先出門了……”
阿落沒有再說什麽,只一腳踹開她,便沖出了門去,他甚至沒有套車,直接便去馬房牽了馬。
“族長!族長!”剛跨上馬,便聽到有人在喊,阿落回頭一看,便見範文章紅着眼睛撲了過來。
“族長……盤玉姑姑死了,雨生也死了,他們捉了阿姐,冤枉阿姐放火燒了神廟……我在這裏等了好久,他們不讓我進去找你嗚嗚嗚……”範文章抽噎着哭訴道。
阿落臉色鐵青,伸手将他拉上馬背,一夾馬腹,直奔神廟的方向而去。
而這個時候,青月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木樁上,腳下擺滿了辟邪用的山槐木,在她的對面,也堆疊着一堆山槐木,盤玉的屍身被放置在那堆山槐木上。
有人拿了火把來,點燃了盤玉身下的木頭,那些山槐木已經被曬得十分幹燥,火把剛剛觸着那些木頭,火苗便很快竄了起來,吞噬了盤玉的身體,空氣裏開始彌漫出一股奇異的香氣,盤玉一臉安詳地躺在火中,青月漸漸看不清她的樣子,聽聞那依族施行的是火葬制,講求的是人死之後,随飛灰升天,如今這樣,也算是得了個善終吧……雖然知道盤玉的魂魄并不在此處,可如今她的屍身得了個清靜也是好的。
總比被傀儡師拿去制成傀儡要好。
“夫人,那女人一定是個妖物!你瞧瞧她這十幾年相貌都沒有改變過,而且昨天夜裏那場火也蹊跷得很,整個神廟都被燒光了,老夫人死了,盤玉姑姑也死了,就她一個人一點事兒都沒有,肯定是她搞的鬼!”泠紋的貼身侍女蘇兒看着那被綁在木樁上的青月,義憤填膺地道。
“是是是,蘇兒姑娘說得沒錯,我親眼瞧見是那妖女放的火呢!”剛剛那個領路的婦人忙不疊地點頭附和道。
泠紋冷眼看着盤玉的屍身被燒成灰燼,這才側過頭看向青月,是呢,她的相貌還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再過幾年,十幾年,她也會生出皺紋長出白發,變成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可是待她雞皮鶴發容顏不在的時候,這個女人卻可以依然頂着一張少女的臉,真是可恨。
“這樣不吉的妖物留在那依族也是個禍害,點火吧。”泠紋看着她,冷冷地開口。
那婦人領命,拿了火把走上前。
“我來吧。”就在那火把快要點着青月腳下的山槐木時,一直沉默地旁觀着的傀儡師将影忽然走到那婦人面前,伸手截走了她手中的火把,溫和地微笑着道。
那婦人猶豫着看了一眼泠紋,在得到肯定後,交出了手中的火把退到了一邊。
将影手執火把,笑盈盈地擡頭看向青月,試圖從她眼中找出一絲絲的恐懼和憤怒來,卻很失望地什麽也沒有找着。
“生氣麽?”他彎了彎唇,輕聲開口,看着她的眼神溫柔得令人頭皮發麻。
青月淡淡地看着他,不語。
“一切都只是因為一個女人無聊的嫉妒和憤恨呢。”将影笑盈盈地看着她,用只有她和他聽得到的聲音緩緩道,“只因為這樣,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恨她麽?”
青月只是看着他,仍舊沒有開口。
将影晃了晃手中的火把,擡手将那火把逼近青月的臉頰,“害怕麽?我記得,你最怕火了呢。”
感覺到臉頰邊令人不适的灼熱,青月微微蹙了蹙眉,稍稍将臉偏開了些許。
“只要你答應乖乖留在我身邊,我便替你殺了她,還有那些聒噪的村人。”他收回了手中的火把,溫柔地看着她,“如何?”
青月沒有搭理他,只靜靜地看着他身後的路。
“還等什麽,點火!”見将影遲遲不動,泠紋有些急躁地催促道。
“怎麽辦,在催了呢。”将影揚了揚眉,那慢吞吞的語調聽起來卻沒有半分的急切,“你真的甘心就這樣死在一個無知婦人手裏麽?”
這一回,青月甚至沒有看他,因為她聽到了馬蹄聲。
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近到所有人都能夠聽到了,泠紋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
“哦~原來你竟是在等他。”将影了然一笑,“你信他會救你麽?”見青月不肯搭理他,他又道,“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如果他救了你,我便将雨生的魂魄還給你,如果他救不了你,你便乖乖留在我身邊,如何?”
聽到“雨生”的名字,青月終于看了他一眼,“好。”
将影聞言,笑彎了眼睛,仿佛已經勝券在握一樣,他伸手輕點她的眉心,“說定了。”
說話間,阿落已經策馬趕到了。
“阿落……”泠紋看了一眼被綁在木樁上的青月,暗恨将影下手太慢,只得惴惴地走到馬前。
阿落翻身下馬,沒有看她,轉身接了範文章下馬,然後越過衆人,徑直走到神廟前。
看着那被燒得焦黑一片的廢墟,他久久沒有說話。
“娘死了,連遺體都沒能救出來。”泠紋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低頭拭了拭眼淚。
“你們在幹什麽?”阿落轉過身,看了一眼被綁在木樁上的青月,又看了看青月對面那堆已經被燒成灰燼的木堆,然後看向黑壓壓一片的村民,沉聲道。
“盤玉姑姑的遺體剛剛火化了,還有這個妖女……”剛剛領路的那個婦人趕緊道。
“妖女?”阿落揚了揚眉,“誰給你這樣的膽子這樣稱呼聖女。”
那婦人愣了一下。
“阿落,她本就來歷不明,且容貌多年不變,甚是可疑,如今又放火燒毀了神廟,燒死了老夫人和盤玉,若是不對她加以嚴懲,休說難以告慰娘和盤玉的在天之靈,怕是對這些村民也難以交待,況且……”冷紋抿了抿唇,輕聲說着,一擡頭,便對上了阿落漆黑的眼睛,她心下微微一顫,竟是不敢再說下去了。
“你說是聖女放火燒了神廟,有什麽證據麽?”
“邱大娘。”泠紋側頭喊了一聲。
剛剛那領路的婦人猶豫了一下,站了出來。
“是邱大娘親眼看到的。”泠紋道。
“哦?你親眼看到聖女放火了?”阿落盯着她,問。
“是,我親眼見着了。”邱大娘點頭承認。
“聖女與盤玉一向關系和睦,而且已經在神廟裏住了十六年,你倒說說,她有什麽理由要放火燒了神廟?”阿落又問。
“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邱大娘看了泠紋一眼,垂下了頭。
“神廟是用最堅固的鐵木所建,且又是那樣的雪夜,她是用什麽讓整個神廟一夜之間燒成了一堆廢墟,火油?術法?”
“這個……當時天色太暗,我看得也不是太清楚……”邱大娘支支吾吾地道。
“既是天暗,你并沒有看清楚,那又為何口口聲聲親眼所見?”阿落冷聲道。
邱大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阿落,你又何必為難邱大娘,那樣暗的天色,又怎麽能夠看得那樣清楚。”泠紋咬了咬唇,開口道。
“即是看不清楚,便要查個清楚,否則便是草菅人命了。”阿落定定地看着她,緩緩開口。
冷紋被他的眼神吓住,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寒噤。
神廟失火事件成了那依族自十六年前聖女失蹤事件之後的另一樁大案,族長下令徹查,
在族長夫人泠紋的堅持下,青月以嫌疑犯的身份被關到了土牢裏,土牢終日潮濕,陰冷黑暗,若是尋常人,怕早捱不下去凍死了。
可是這一切對青月來說倒還好,畢竟土牢再陰冷黑暗,也冷不過墓穴,她一向是随遇而安慣了的,也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唯一令她不滿的是,這土牢的夥食也忒差了些,面對着那碗不知道是面疙瘩還是面渣渣的湯,她忍不住再一次想起了盤玉。
若是盤玉還在,該有多好啊。
青月難得滿心愁緒地嘆了一口氣,坐在土牢裏僅有的一把幹草上,閉上眼睛開始回味盤玉做的那些菜肴。
小米粥,醬黃瓜,素炒菜心,紅燒肘子,糖醋排骨,土豆餅,扁豆飯,香菇豆腐,蔥香千層餅,芸豆卷,魚肉馄饨……
魚肉馄饨,魚肉馄饨……
思緒卡在了魚肉馄饨上,心裏忽然就湧起了一股鈍鈍的痛。
這就是悲傷的感覺麽?
阿落下到土牢來探青月的時候,便是看到這麽一副場景,青月正坐在一束幹草上,仍是一副安靜恬淡的模樣,他自然不知道此時的青月滿心滿腦都是美味佳肴。
冬日的土牢陰冷得吓人,阿落看了一眼土牢的環境,面色十分的難看,竟是連一床被子都沒有,這是想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故意凍死她麽?
“阿落?”青月睜開眼睛,便看到了臉色陰晴不定的阿落。
阿落回過神來,下意識喚了一聲,“青月……”随即他抿了抿唇,又道,“別擔心,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一定會還你一個清白。”
“嗯。”青月點了點頭,臉上連半絲的驚惶不安都沒有。
她相信阿落不是一個不辨是非的人,如果不信他,她便不會同傀儡師将影打那個賭了。
阿落走後,看守土牢的守衛拿了一床厚實柔軟的被子進來,還送來了一盞油燈,連帶着晚上的膳食都豐富了許多,将影踏進土牢的時候,青月正在努力地啃一只烤雞,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乎乎的,難得的憨态可掬,當下便不由得“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聽到聲音,青月擡頭看了他一眼。
将影擡袖掩唇,輕咳了一下掩去了嘴角的笑意,這才推開了土牢的門,走到了青月面前,毫不在意地盤腿坐在了陰冷的泥地上。
“你怎麽來了?”青月淡淡地道。
“這那依族裏,哪裏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将影揚了揚眉,甚是嚣張的模樣。
青月瞥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
只是那樣清冷的表情出現在那張油乎乎的臉上,着實令人發噱,将影掩去了眼中的笑意,晃了晃手中的酒壇,“我親手釀的薔薇露,喝一些驅驅寒吧?”說着,他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
一股濃郁的香味立刻在土牢裏彌漫了開來,十分的誘人。
他從袖中掏出了兩個玉盞,舀了一盞送到青月面前,“嘗嘗?”
清冽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青月看了一眼那玉盞中琥珀色的液體,沒有動,她可沒有忘記在他的府裏喝下的那盞茶。
“小心眼。”将影笑盈盈地收回手,将玉盞送到自己唇邊,仰頭一飲而盡,抿抿唇回味了一番,又舀了一盞遞到她面前。
這一回,青月沒有拒絕,伸手接過那玉盞,試着喝了一口。
花的清香甘甜中又帶了一絲辛辣,入口醇厚,回味綿長,她眯了眯眼睛,又喝了一口,一股熱熱的感覺在腹中升起,很是舒服。
“好喝麽?”眼見着她一盞酒很快見了底,将影又替她加滿了。
青月點點頭,不自覺雙頰已經飛上了兩抹嫣紅。
“族長大人來過?”将影看了一眼牆角裏厚厚的被子,又看了看一旁左右搖晃着的油燈。
在說出“族長大人”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的口氣是頗為嘲諷的。
青月此時的心思全在那薔薇釀上,便也沒有去細細分辨他的口氣,只點了點頭。
“他終于忍不住來跟你訴情衷了?”将影飲着酒,看着那搖搖晃晃明明滅滅的油燈,譏笑道。
“阿落說,他相信我是無辜的,一定會還我清白。”青月說着,伸出手來,“把雨生的魂魄還給我。”
“你就那麽肯定你會贏?”将影笑着飲盡了盞中的酒。
青月點點頭,“我會贏。”
“嗬嗬,還真是相當自信呢。”
青月眯了眯眼睛,忽然感覺眼前的男人晃來晃去的有點重影,她忍不住擡手按住了他的肩,“你別晃了,看着難受。”
将影挑起眉,側過頭看了一下那只按着自己肩膀的素白小手,複又看向眼前那雙頰酡紅,醉态可掬的女子,笑了起來,“好,我不晃。”
青月收回手,撫了撫額,感覺身體有哪裏怪怪的,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有風吹來,油燈搖晃了幾下,無聲無息地滅了,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
青月站起身,想去點油燈,剛起身,身子卻是一陣綿軟無力,她晃了晃身子,倒進了一個不算溫暖的懷裏。
她動了動身子,掙紮了一下,沒有掙紮開來,便也沒有堅持,而是尋了一個舒适的姿勢舒服地靠了下去。
抱着懷中柔軟的身子,将影僵了半晌,許久之後,才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
四周一片黑暗,但那些黑暗并不妨礙他的視線,他定定地看着懷中雙頰酡紅的女子,許久之後,才伸出手,溫柔地替她拭去了嘴角的油光。
“你是我的,跑不了。”勾起唇,他俯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你給我……喝了什麽……”軟軟的靠在他懷裏,青月緊擰着眉,感覺四肢都不聽使喚了,身子輕盈得仿佛飄在了雲端。
将影輕笑了一下,伸手撫平了她緊擰的眉,“別緊張,只是酒而已。”
該說她什麽好呢?明明對他深惡痛絕,偏又單純得不可思議,對他的防備之心如此之淺,若是他真的有心對她下手,怕此時她早已經變成了他的傀儡了吧。
這樣的她……
一點都不像曾經的那個人呢……
“你說,如果我此時将你帶走,然後做成傀儡,好不好?”撫平了她緊擰的眉,他的手微微下滑,順手摸了摸她的臉蛋,作輕薄狀。
青月聞言,掙紮着想起身,可是身子卻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現在就帶走你的話,根本不用管賭局的輸贏了呢。”他的唇貼着她的耳朵,輕笑着道。
他的氣息随着呼吸輕輕拂上她的耳朵,帶來一陣酥麻麻的戰栗感,青月想要推開他,卻偏偏眼皮越來越重,意識也漸漸迷離了開來。
“別擔心,我會耐心地等待這一場賭局的結果。”
在她的墜入黑甜的夢鄉之前,她聽到他在她的耳邊輕聲道。
三、輸贏
青月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迷茫,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身在神廟之中,等她意識到自己正身在土牢之中時,她猛地想起了昨天夜裏的事情,戒備地四下環顧,卻發現将影早已經不在土牢之中,而她自己也并無任何不妥。
日子平靜了兩天,第三天一大早,便來了兩人将青月押出了土牢,之所以用“押”這個字眼,是因為他們的動作十分的粗暴,毫不客氣。
但青月并不在意這些,土牢外面陽光正好,久不見陽光的青月微微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正想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