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
窗外落葉灑如雨,又是一年秋,似乎我生命中的大事都發生在秋天。
我出生在落葉漫天的季節,一出生,就已經注定了淩毒雲藥的恩怨會在我的身上延續。
七歲那年秋,我遇見了自己的師傅,授我一身武藝。
十一歲的秋天,淩家落敗,再起不能,父母含恨自盡,卻不忘要我找雲家報仇。
六年後,我醫毒之術皆成,武藝盡得師傅真傳,下山報仇,卻遇見了她——雲琴漣。
明知她是雲家人,卻還是不由自已地被吸引,于是命運開始錯亂。
二十四歲那年,落葉悲秋。
我終是報了仇,雲家自此不複存在,而自己亦身中劇毒,藥石惘然。
她哭着說她殺不了我,也不能就這樣看着我死,她要我活着後悔,活着,便是她給我的最大懲罰,她用她自己,煉成了紅顏。
我立了衣冠冢,從此不問江湖。
二十年後的秋天,我撿回了顧惜朝,開始期待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距離遇到那個倔強的孩子,已經一年。幾日前設法讓他和戚少商溝通後,我的房子作為替罪羊變成了廢墟,而顧惜朝要被帶回六扇門“看管”。
據戚少商說,鐵二捕頭為了伊人一諾,在外到處找人。
顧惜朝聽後只是冷冷一笑,連哼數聲。
我也不禁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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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九天鸾鳥,怎需他人相顧?
即使需要,也不是這種近似憐憫的守護。
龍吟鳳鳴,方成比翼。
顧惜朝的內力尚未完全恢複,而且九幽魔功若佐以藥物未必不能得大成,于是我跟着他們去了六扇門。
不論是顧惜朝還是戚少商,我都想看到最後。事情因我而起,只盼落幕時,曲終人不散。
說起六扇門,倒是有個認識我的人。諸葛神侯看見我時的神情讓他的徒弟們吃驚不小。
“紅顏……”
看着顧惜朝和無情的臉色漸漸沉郁明了,我卻只想微笑。
“是啊,紅顏。”
傳說中的奇藥,不僅能解世間百毒,亦能讓人容顏不老。要制此藥,必須有人心甘情願為藥鼎,以身煉藥。那過程,是想象不到的痛苦難熬。
隐居的時候我常常想,藥火中的琴漣在想着什麽呢?
唯一可以知道的,那絕對不會是仇恨——因為她的眼睛,如現在的戚少商看向顧惜朝時一般平靜。
內斂而平淡,像有千言,卻不知從何而語。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我留住了人間最留不住的東西,卻留不住最想要留住的人。
諸葛先生帶着痛惜的表情,這個支持着整個六扇門乃至大宋國運的老人曾與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而他,甚至一眼看穿了我的矛盾。
“我說過,你應該放下仇恨。”
旁邊的戚少商沒有反應,反倒是顧惜朝聽了這話輕輕一震。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蒙昧未明的東西。
是愛?是恨?是盼?是怨?
我輕笑,如果說放就能放,那還算什麽血海深仇?
國仇家恨,國仇不可抛,家恨就能忘?
可是,我還是想看,想看看能放下的人。這種心情,又怎能為外人所道?
“我也說過,您該放下這大宋江山。”
“我可以放下這大宋江山,卻放不下這千千萬萬的大宋百姓。”
撒謊,若真能放下趙氏皇族,他能做的,肯定比現在更多。心裏想着,嘴裏卻不願辯駁。
無意中看見顧惜朝在冷笑,而戚少商皺着眉看着他。
怎樣都好,我只要看着他們二人。其他的,我已四十有四,即使容顏不老,心也老了。
倚窗冥思,一股酒香傳來——六扇門好酒者兩個,戚少商出門查案,那就應該是追命了。
果然,出現在窗前的人抱着酒壇,粗衣布服不掩相貌堂堂,不是追命又是誰?
“我聽少商說你酒量不錯,一起喝一杯?”
我翻窗而出,左右無聊,莫要被這涼秋感染了才好。
追命酒量很好,喝的也很快。我喝一碗,他就能喝上七八碗。
我不急,他不慢。
我知他有事要說。
我在等他開口
“還是跟少商一起喝酒爽快。”
嫌我喝得慢麽?可是——
“你雖好酒,卻非酒鬼,這種喝法,有何不妥?”
“沒有不妥,我雖然喝得多,卻不容易醉,越喝越清醒。”
追命說的時候,依然繼續喝着酒。
“你将顧惜朝帶回少商身邊,真的妥當嗎?”
舉到唇邊的酒碗一頓,一些酒灑了出來,在手上散成抹不去的酒香。
“你喝多了,卻不會醉;我喝的極少,卻一醉三十餘年。你的問題,我沒法回答。”
最先看出來的,會是追命。
意料之外,預料之中。四大名捕中最年長的一位,明眸不掩滄桑,看盡世故人情。
“我聽過你的名字。”
不奇怪,追命三十有餘,不像其餘三人,方懂事時我已歸隐。
“醫毒雙絕淩夜,牽情絲,多情劍。”
我起身,欲離。
“于我,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于你,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所以你可以繼續,而我,卻不能再喝了。”
“夜大夫,今晚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追命笑得有些憂心。是的,我确信自己沒有看錯。
——憂心,有什麽能讓四大名捕憂心?
那一定是關系到朋友的時候。
入夜,我在院中相候,等來的不是追命,卻是無情。白衣皎皎,素雅風華,清俊的面容沉靜如水。
“請跟我來。”
他停在戚少商屋外,素手向內一指。
“他每日夜晚,俱是如此。”
我向裏望去,戚少商像是被夢魇住了一般,表情痛苦而糾結,嘴裏喃喃地說着什麽,細細聽來,似乎都是人名。
想來,都是死在千裏追殺中的人……
不想找顧惜朝報仇,卻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麽?
所以才會夜夜夢到那些死者的英魂,所謂魂魄入夢,不過是日有所思。
我正思考着自己的對錯,卻聽無情輕輕啊了一聲。猛然回頭,身後的人衣衫淩亂,竟是顧惜朝,他的臉色在月光下愈顯慘白,神色無措到連無情都表現出些許的不忍。
“我,夢到了晚晴,她神色悲傷地看着我。”
發現響動聲,他的目光轉向屋內,無措的表情漸漸消失,狠戾的神色從唇邊上延到眼角眉梢。
“看來戚少商不報仇,不僅僅是天不答應,他那些個兄弟,也不會答應。”
他轉身即走,自嘲般的語氣甚至讓人無法開口。
我又看了看屋內的人,嘆息。
“無情公子,你的傷,如果早十多年遇到我,興許能夠一治。但我可惜的是我不曾遇見你,未能一試醫術,而非你未曾遇見我,不能醫好你的傷。我這麽說,你可明白?”
無情便是無情,即便沒有內力,他亦是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
那傷,或許是他生命中的一道痕跡,卻不會永遠鮮血淋漓。
我相信,戚少商和顧惜朝,亦如是。
(2)
他回房着了一身青衣,站在月下,目光空茫無緒。我知道他在想誰,只能是他的發妻,晚晴。
晚晴于他,是心中聖潔的白蓮,一花怒放,再無其他。若是“晚晴”不認同,顧惜朝和戚少商,永遠只會是個死結。
苦笑,什麽時候,連我自己也信這鬼神之說?就算真是芳魂入夢,她也應該是希望她的惜朝幸福的。
舉步上前,那人卻突然回頭,清冷的眸子映着月色,略顯妖異。那眼裏的警告神色,讓我止步不前,斟酌許久,方才開口。
“晚晴姑娘所示未必是你所想……”
“晚晴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他語氣平淡,甚至流露出淡淡地笑意。
“哦,那你說說她在想什麽?”
不禁微笑,他比我想的更加堅強。
“她在擔心我……”
話鋒一轉,連紮帶刺。
“莫非,夜大夫你認為我會将剛才那事放在心上?他戚少商要來殺便來殺,只是還不知道會是誰死在誰手裏!”
“是我多慮了。”
眼前的人神采飛揚,哪有半點頹廢的樣子?就算是作出來的也好,他有他的打算。他們中間也确實隔着太多的仇——他不肯低頭,他不會放下。
顧惜朝低了頭便不再是顧惜朝,戚少商放下了也不再是戚少商。
此題,并非無解,卻只能,他們自己去解。
一宿未眠,今日是她忌日,收拾妥當,立刻出發。
出門時遇見追命,難得一見的驚慌。
“夜大夫?正好,你跟我來,二師兄中毒了!”
雖然着急,抓着我手腕的力度倒也拿捏得當。縱然再多不願,看在這份細心上,也只能擱在一邊。恐怕這會成為二十餘年來,第一次的失約——進了這六扇門,還不知道會有多少次突發狀況,待事情結束,還是早日脫身的好。
幾乎所有人都擠在一個房間,包括一臉事不關己的顧惜朝和焦急的同時一臉莫名其妙的戚少商——他一早上被顧惜朝夾槍帶棒的冷嘲熱諷攻擊了無數次。
昨日無情代追命來找我,原來正是因為追命奉命去尋他二師兄。鐵二捕頭躺在床上,神色平靜,似乎只是普通的沉睡。但既然說他中毒的是無情,想必錯不了。
銀絲從袖中飛出,搭在他的脈搏間,果然有一絲異相。
“你們摒住呼吸。”
所有人都點頭之後,掏出我所有藥瓶中,唯一一個青墨色瓷瓶。拔開軟木塞,滴了一滴液體在掌心。
這是淩家密藥,鏡水。遇熱則化氣,本身是毒,更能讓一些不顯症狀的奇毒現形。
鐵手的雙眉間,漸漸出現一條黑色的細線,不僅如此,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示意衆人可以呼吸後,我讓站在床邊的冷血拉開他的衣服,心口赫然一朵黑色的蓮花,含苞待放。
“墨蓮。”
見諸人都不甚了解的表情,我将人帶到前廳,解釋給他們聽。
淩家雖然以毒術出名,卻甚少在江湖上用毒藥,所以淩家有很多毒藥不為江湖人所知。比如此毒,是淩家一位癡愛蓮花的前輩制成——七七四十九日後,蓮花盛開,則魂歸離恨。
“無法可解?”
插話的是冷血。他的血并不是冷的,相反,熱如烈焰。
“世上有制毒的人,也有解毒的人,解法自然是有的。”
我苦笑,只是這解法委實詭異了點。
“尋一處蓮花池,泡上整整三天三夜,胸口蓮花印跡消失,自可痊愈。”
墨蓮在淩家只能算是玩笑般的毒藥,然而除了淩雲兩家的人之外無人知此毒也并非虛言,若非我在六扇門,鐵手必死無疑。
究竟是什麽人?又為什麽要對付鐵手?
下一個,會是誰?
我終究還是在今天坐在了琴漣的墳前,卻無往日喝酒談天的心情。
淩雲兩家應該只剩我,如今卻無端冒出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怎不叫人挂懷?
望向旁邊,是晚晴。顧惜朝說——她在擔心我。我一向不敬鬼神,但如果,是真的呢?
風乍起,只覺金風蕭煞,山雨欲來。
回到六扇門,準備去尋顧惜朝,卻發現他和戚少商在一起。
“大當家的,晚上睡得可好?”
我搖頭,這人說話,永遠帶着三分的挑釁,還專揀別人不愛聽的說。
大概是因為他自出生便與天鬥、與命鬥、與人鬥。
戚少商臉色微白,半晌不語。
“何必呢,只要大當家你逆水寒劍一伸,便一了百了,何必日日夜夜受此煎熬。”
“哦?”
戚少商不怒反笑,孩子氣的酒窩立刻出現。
“那顧公子的神哭小斧一扔,也是一了百了,又何必對我明嘲暗諷。”
九現神龍未必有顧惜朝的驚世之才,但若說他不聰明,恐怕十個人中有九個都不會同意。
卻見顧惜朝收了臉上的笑容。
“你當我不敢?”
振袖手一揮,只聽一片鬼哭神嚎之音,戚少商卻是動也未動,任那小斧飛來,眼看就要穿胸而過,一道銀光撞開小斧,卻是第二枚神哭小斧後發先至,僥是如此,還是在戚少商左臂留下了一道口子。
“戚少商,你什麽意思!”
以這一年時間的相處來看,他的樣子,真的是怒到了極致。戚少商卻是截然相反,英俊的面容上,笑容愈發的柔和,眼角眉梢都帶着他特有的溫暖。
“我放不下仇恨,我也不想放下。”
這回輪到顧惜朝臉色不好。而我靜靜地聽,他,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顧兄弟,雖然我放不下仇恨,卻還是可以這樣信任你。”
他用他的命,證明他的信任。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着的人卻還要繼續活下去。”
他想要他活下去,他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你是我的知音。”
青衣的書生無言地撇過頭,正好看見了我,俊臉微紅,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了。
“抱歉。”
歉意地對被留下的人說。卻看到他略帶腼腆地笑着搖頭。
“我還得感謝你,我還不想聽到他的拒絕。”
“你肯定他會拒絕?”
他苦笑。
“因為他是個別扭的人。”
我們對視一眼,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我拿出一本書,扯下最後一頁。
“這本書你和他拿去看看,我懷疑鐵手的事情不簡單,你們也好作防範。”
那書是識毒之用,上面有淩家幾乎所有毒藥的特征和解毒方法,可惜鏡水只能淩家人用,不然更加可靠。
“這……”
他略有遲疑。
“淩雲兩家早就不在了,裏面也沒有制毒之法,你就拿去吧。”
“既然如此,就卻之不恭了。”
(3)
六扇門的這個夜晚安靜的有些過分,也黑的有些過分,連皓月也隐去了她的身形。
天上,疏星幾點,地下,暗淡無光。
坐在桌邊,盯着熒熒燭火,思緒飄散。追命和冷血帶着鐵手去解毒,顧惜朝和戚少商在研究我給他們的書,而無情公子向來有忙不完的事。如今看來,最無所事事的就是我了。
窗外刮來一陣風,吹熄了桌上的燈火,頓時一片黑暗。
天際終現明月,卻清冷如冰。
不好的預感泛上心頭,似有所動。
擡頭,凝目。
冷意,寒光,一點輕響。
——銀槍乍現!
槍頭連動,白色的槍纓振舞如雪。
黑暗中開出一朵純淨的花。
如夢,似幻。
驚豔一槍,一槍驚豔。
令人美死了也甘願。
可惜,我心已死,再美再豔,也只是鏡花水月。
只是說到這驚豔一槍,以及這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絲縷幽香。
……難道是赫連春水?
香氣在,鬥不得。
識其人,傷不得。
只·能·退!
牽情絲蘊着內力飛出,槍勢一阻。只是這一阻便也夠了!
他自窗進,我從門出!
出門,便看到戚少商與顧惜朝亦在戰。
戚少商對上的那人亦舞一杆長槍。
與驚豔一槍不同,技巧不足而威勢有餘,大開大阖,虎虎生威。
戚少商寒劍在手,游龍驚鴻,只是略有顧及,下不得手。
顧惜朝對面是一女子,比那驚豔一槍更令人驚豔的容貌。
白光連閃!
如水,若絮,竟叫人看不真切。
隐約可知是一支支箭。
專傷人心的箭。
傷心小箭。
息紅淚、赫連春水、穆鸠平!
來得倒是挺齊。
院子裏又多出一人,白衣入世,如水君子。
——救星來了
“少商、惜朝,不要靠太近!無情,打昏他們!”
只見寒星幾點,三人當即倒地。戚少商要上前查看,被顧惜朝攔了下來。
“大當家,你沒聽見夜大夫說的,卻也沒聞到這異樣的幽香麽?”
側頭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繼續說。
“哦,不放心和我對打的息城主是吧,別忘了,現在人家可是赫連将軍夫人。”
最後一句尾音上揚,十足的幸災樂禍。
戚少商皺眉苦笑,似乎這次再遇顧惜朝,他做得最多的表情就是苦笑。他又不是不問青紅皂白的昏官,顧惜朝也不是一昧嗜殺渴血的魔頭。既然說了會信他,他又何必如此說。這人說話總要帶上幾根刺。
只是這種想法要是告訴那書生,只怕他自己就會開始說,說那連雲山寨毀諾城,說那神威镖局雷家莊,說那六大寨主,說那無數亡靈。
他,已經不想聽了。有些東西,只能放在心底,說出來,便是雙刃的劍,傷人,傷己。
只能輕嘆。
“惜朝……”
顧惜朝眉毛跳了跳,似乎想說什麽,看了戚少商的表情後,還是忍了下來。
如果可以,他也想不說。聽的人會痛,說的人更痛。只是他總是不信,不信別人,更不信自己,自然也不會信戚少商。
讓那兩人自己交流。
顧惜朝已會忍,為他忍。雖然是小事,也算進步不是麽?
我走上前,閉目分辨這空氣中的香味。
“是失魂香,但失魂香只能讓人失去神志,并不能操縱他人。”
說的同時為他們解了失魂香。
顧惜朝一聽,看了戚少商一眼,上前查看。
“是九幽的魔藥。”
“萬咒歸流九蓮燈?”
“不錯。”
他的臉色不怎麽好看,戚少商見狀将手輕輕搭在他肩上,顧惜朝錯步避開。
“大當家的好不長記性,九幽的徒弟除了我可都死了個幹幹淨淨,你的逆水寒,小心別揮錯了地方。”
戚少商不答,卻突然想起——
“你的劍斷了,明天出去挑一把吧,也好護身。”
殺人的步步相逼,該複仇的卻一忍再忍,若叫他人看見,只怕沒有誰能明白個中道理。
“少商、惜朝,你們幫他們解魔藥,我去查些卷宗。”
無情離開如他來時一般匆匆無聲,一肩撐着六扇門的青年,看似冷漠,卻同追命一起默許了這般關系,他豈是真的無情?
“有九現神龍戚大當家在就夠了,我回去看書。”
向欲扶地上三人而起的戚少商伸出手,原來方才被襲時是戚少商将書收入懷中。九現神龍伸手入懷,将書放在他手中,兩人具是一愣。手中的書并非我給的那一本,那書殘破褶皺,想是被人撕碎又小心粘好,封面上,七略二字張揚寫意。
戚少商連忙收回書,換了一本,借月色依稀可見臉上紅豔。顧惜朝半晌未動,掌間似乎能感覺到書上溫度,與那人一般溫暖。
“我的書怎麽會在你哪裏?”
戚少商不答,轉而對我說。
“夜大夫,請你幫我将紅淚扶進去。”
顧惜朝瞪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麽,轉身走了。站在屋內的我滿臉疑惑。竟然沒有牙尖嘴利的還擊,他吃錯東西了?
看出我的疑問,戚少商低笑着說。
“大概是因為看到這本七略了吧。逆水寒一役結束後,偶然間看到便收了起來,一直貼身藏着。”
我知道此書,他在城郊旗亭酒肆跟我講過。顧惜朝所著,也可以說是他們二人之間一切開始的緣由。
如果只有逆水寒,他們之間只有大義,卻不會有故事。
七略,讓他們有了琴劍合鳴的一夜,在心中種下不忍。他曾還給他,又兜兜轉轉的回到他懷裏。
“你是故意的。”
我沉默許久後突然對他說。
他笑,臉上出現兩個酒窩,卻不接話。
好個九現神龍!
我本擔心二人會因為惜朝太固執而無善果,現今看來,這戚少商當真是生來克那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顧惜朝的。
“他之于你,究竟算是什麽?”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溫厚延綿。
“我現在仍會做惡夢。曾經,我夢到紅淚,就不會有腥風血雨,可是現在連夢裏的紅淚亦會責怪我。即使這般,我仍不怨。即使死了,我也不想放開他。”
“……你,愛他麽?”
他笑了,那是一個飽經滄桑的笑容,逝去的流光歲月愛恨情仇都一并刻在了這個笑容裏。
“說愛太沉重,不論是他還是我都負擔不起。如果在一切發生之前,或許還有可能。現在,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只希望他能信我,與我知音比翼,我知道,他還是想飛的。”
有些藥是很有用的,比如我手心的這瓶。稍微一點點,麻痹了他的五感,讓他感覺不到外面的人。分量不大,我走回房,大概也就解了。
留戚少商在裏面救人,我出門看着面前人的背影輕笑。
走了啊,那,也該好好想想了吧。
(4)-(5)
山中不知歲月長。
隐居的時候,只覺時光飛逝,二十年也只是彈指一揮間。如今到了六扇門,天天夜夜忙個不停,卻也充實。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只是身旁伊人不在。
戚少商忙活了一夜,卻沒有将人救醒,自然也無從得知下毒的究竟是誰。掃了一眼顧惜朝,似乎亦是一宿未眠,至于無情,就更不用說了。
“魔藥已經清除幹淨,至于為什麽不醒,就要問問夜大夫了。”
我偷笑,這般口氣,定是還在怨我昨晚多事。
“我已經知道原因,你們不說要去買劍麽?去吧,他們不會有事,這裏交給我。”
“哼,買什麽劍?忙了一宿也該去歇息了,堂堂大俠倒在路邊,我可不會抗你回來。”
青衣的書生轉身出門,他的知音也匆匆忙忙跟了出去。
還嘴硬,心裏,不是擔心着麽?
畢竟那萬咒歸流九蓮燈不是什麽好除的東西,目送他們離開,無情半帶笑意地開口。
“出去說。”
我跟着無情走到外面,将屋內三人的情況解釋給他聽。
昨日我的确大意,只覺察到失魂香,卻沒注意到醉夢散。失魂醉夢,作用相同,但二者共用可互相克制,将藥效抵消。敵人定是先下了其中一種,讓他們服下魔藥後又喂其吃下另外一種。我昨日解了失魂香,于是醉夢又開始起作用,導致他們昏迷不醒。
“醉夢可有解?”
我搖搖頭。
“無解。”
在無情變臉之前,接着說。
“因為不需要解。與失魂香不同,醉夢只是雲家醫人時用來輔助的藥物。昏睡的時間與下藥的量有關,基本對人是無害的,依他們的情況看,最多三日就能醒來。”
其實可以對他們用失魂香讓他們醒來,但那畢竟是毒藥。
“三日……”
無情咀嚼着這個詞,似有所思。
“是啊,三日,鐵二捕頭中毒,冷血追命看着,需三日;如今這三位昏迷不醒,也需三日。真不知這短短三日,有何文章。無情總捕,還請小心啊。”
我看着這個年輕人,他有智計,有心機,只是似乎不太注意自己,他們這類人,豈非都如此?
這一天之內,連番的事件層出不窮紛至而來,神侯不在,倒是忙壞了他。
“你也該去休息休息了,其他的,休息過了再說,這是大夫的命令,還請照辦。”
見他一幅為難的樣子,我只能換一種說法。
“我知道你已經有了線索,只是四個人總強過一個人,何況,無情公子你要是倒了,這六扇門,可就塌了一半。”
沒再多勸,這種人啊,即使勸了,也未必會聽。
就和顧惜朝一個樣。那個人,也是別扭的要死,勸不聽的。
我從外面回來時看到的,是三張比我離開時還要憔悴的臉。其中顧惜朝一臉憤怒,戚少商一臉無辜。
我将目光投向無情,希望他能給我個解釋,豈料他搖搖頭,嘆口氣,似是不願多言。看那戚顧二人的樣子,想必是又打了一場……
“你們是準備乖乖自己說,還是讓我喂毒逼你們說?”
輕輕彈指,飄出一些青色的粉末,我友好地笑。
“他看不上外面的普通鐵劍,我要将逆水寒給他,他又說不要。”
“戚少商,你當我顧惜朝是什麽人?用不着你婆婆媽媽的!”
“……然後,你們就為了這個,打了一場……”
我無力,怪不得無情這幅表情,這種事情,當真是狗都不願意理!
戚少商還在苦勸。
“我知道你神哭小斧厲害,但沒有劍防身終是不妥。”
我将手上的東西抛到顧惜朝面前。
“不要吵了,劍,給你。”
顧惜朝疑惑的抽出布條裏的東西,拔劍出鞘。
“好劍!”
戚少商一聲贊美,我不禁微笑。
當然是好劍。劍身薄如蟬翼,其刃如霜雪,卻無凜寒之意反而和煦空靈,注內力于劍身則金石可毀削鐵如泥。
“好一把多情劍。自二十年前起,便無人知其下落。傳說其刃已折,果然是假的。”
無情贊道。
“我退隐之時,将它埋在琴漣旁邊,二十年未出鞘,是我委屈了它。”
顧惜朝還劍入鞘,皺眉看着我。
“我不能要,我欠你的,已經夠多。”
所以說,這家夥骨子裏,還是有那一份俠氣,誰對他好上一分,他便對誰好上三分。只有戚少商例外……是不是說明……他特別呢?
“你拿去吧,寶劍增英雄。”
“哼,英雄?那這把劍應該給戚大當家了。”
蔑視一笑,望着身旁的人。
“好,這把劍給我,那你收下逆水寒。”
“這兩把劍你們自己分,現在也該聽聽無情公子的線索了。”
無情的性子修養還真是好到了頂,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适合那雅到極致的輕功,幹淨到極致的暗器。
世上的人都知道,無情的暗器,從不喂毒。
“我懷疑是黃金鱗。此事的受害者都是參與了逆水寒一案的人,而逆水寒一案中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只有他一個漏網之魚。”
“無情總捕說錯了,這裏不是還有一個嗎?”
戚少商臉一白。
“惜朝!”
顧惜朝眼中烈焰騰起,似是忍了好久的怨怼洶湧噴出。
“我說錯了什麽嗎?戚少商,你說我是你的知音,你說你信我。那我問你,如果我堅持要那功名富貴、金玉榮華,如果我堅持要飛,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你這個大俠,又待如何?”
如果九現神龍的溫柔只是一張束縛的網,顧惜朝不希罕!
“傷天害理的事也在所不惜?”
“不錯!!”
九現神龍是大俠,心中是俠義、公理、天下、萬民,與顧惜朝何其不同。天上的飛鳥與水中的游魚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戚少商,要比翼齊飛去找你的同類,顧惜朝要不起。
顧惜朝的感情刻在他那雙眼裏,仔細的看,就能看見脆弱和深情。因為脆弱而不信,因為深情而不舍。不信則抓不住,不舍而放不開。他太像我太像我,像到讓我不忍看。
于是轉頭,卻心驚,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琴漣,矛盾、無奈、情深、悲苦。不論多麽真的情對方終是不信,不論多麽深的仇自己仍然不舍。若是幹幹脆脆的舍了,從此浮雲流水相見無期也好,若是明明白白的恨了,只消快意恩仇血染寒劍也好。如此這般,又當如何?
琴漣将自己逼到絕境,以死解脫。戚少商呢?殺得了顧惜朝嗎?殺不了,怎麽辦?
他們的關系似已拉到極限,再一用力,便要斷了。這一斷,便是血濺五步,心如灰燼。
“夠了!!”
聽我一聲喝,他們二人才清醒過來。
顧惜朝拂袖而去,戚少商看見無情示意的目光後,亦神游般離開。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良久之後,無情開口。帶着梅香月冷的聲音,讓我稍微冷靜了一點。
“我是不是做錯了?”
“對錯是他們自己的,無關于你。”
“我若不讓他們遇見,是否就不會像今日這般?”
“未必。若不見,他們終有心結未解,一世不寧。”
“這樣下去,心結還未解,性命已無存。”
“那也是他們選的路。”
我突然想起身旁這個清濯得不食人間煙火的青年,也曾轟轟烈烈地愛上與他對立之人,并手刃了自己所愛。那也是他和她,所選的路麽?
“無情公子,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說戚少商,他像是會自盡的人麽?”
他眉目不改,如廟宇之內垂目端坐的菩薩看盡世事淡然以對。
“如果是為了顧惜朝的話,會的。”
我覺得很冷,歷史難道就是因為一再的輪回才叫做歷史?
——我不信命,要與天争。
愁雲籠罩之時,宮裏一道命令,又讓這六扇門上空平白閃了幾道驚雷。
皇上遇刺,驚懼萬分,招諸葛神侯與無情進宮護駕。
于是這六扇門內面對這件事的,就剩下戚少商、顧惜朝還有我。逆水寒終究還是戚少商拿着,顧惜朝挂上了我的多情劍。這兩人就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一如往昔。可是我知道,兩人的心理,都留下了痕跡。
戚少商有時會用痛苦的眼光望着顧惜朝。而顧惜朝常常迷茫的望向遠方,走神到天外。
子夜時分,正是群魔亂舞之際,我卻睡不着。
那兩人的私事且放一邊,這次的事很明顯是沖他們而來,不管是墨蓮還是失魂,都并非很厲害的毒藥。也許并不是淩家的後人,而只是碰巧得到毒冊和一小部分毒藥的人。
比如無情說的黃金鱗。
可是墨蓮和失魂就罷了,連醉夢都知道當如何用,難道雲家還有人活下來麽?
推窗望月,細細思量,卻發現空中一抹青影一閃而過,然後又是一抹白影,遠遠吊在他後面,卻又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