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萬縷千絲終不改
陸江燃在樓下的公共花園裏追上了莊盈盈。
夜晚的花園中靜靜開放着不少不知名的小花,渺茫的花香飄散在熱鬧的萬家煙火之中。
莊盈盈垂着頭沿着小徑慢慢地踱着步,夜色中,那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身影顯得格外清瘦。
“盈盈,師母她是無心的,你別生氣。”陸江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輕快一些,“不是早就走出來了嗎?怎麽又不開心?”
“我沒事,師哥。我知道師母關心我,怎麽會生氣。”
“那是怎麽回事?”
“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裏有點堵堵的。”莊盈盈回過頭來勉強一笑。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仔細看,臉上甚至還有隐約的淚痕。
“原來是這樣。”聽她提到自己的父母,陸江燃一時無話,只能陪着她慢慢沿着小徑散着步。
“過年的時候,說了要去韓國……還說和張生分手了。我媽問我,這麽多年辛苦讀書,到底圖什麽?工作怎麽找、對象怎麽找,未來的路在哪裏也不知道……有時候甚至我自己也在猶豫,選擇這條路到底對不對?”
“盈盈……”
莊盈盈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盯着陸江燃的眼睛:“師哥,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她這麽說着,一面伸手在自己的黑色小坤包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東西交到陸江燃手上:“前幾天就摘下來的……一直想給你,可是……沒有勇氣。”
說後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不自覺地離開對方的臉,而是飄飄悠悠地往下看去,在虛空中漂浮了一陣之後,落腳在近處花壇中的一叢小花,語氣也幾近嗫嚅。
陸江燃低下頭,攤開手,落在他手掌中的是一條小小的柳枝。
柳樹是這個季節南方極為常見的樹木,僅是S大校園的湖邊就種了整整一圈。這支柳條如莊盈盈所言,被她摘下來、放在包裏時間已經不短了,原本嫩綠飽滿的葉子開始幹癟泛黃,樹木特有的清香氣息也變成了一股淡淡的草腥味兒,如同遲暮的美人一樣讓人唏噓。
“這是?”陸江燃指了指自己,“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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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莊盈盈下定決心似地點了點頭,“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如果還有什麽能夠支持着我走這條路的話……”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也不必說出口。
陸江燃在心底默默地嘆了口氣。他研究生時代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高材生,自然知道“柳”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不一般的地位。
“柳”音同“留”,“絲”音同“思”,加之這種植物形态柔美婀娜,招搖翩跹,故在古典詩詞之中常常被用來表達離愁別緒,尤涉男女相思、纏綿悱恻之意。
《詩經?采薇》之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可謂以“柳”入詩詞的濫觞。
“師哥,你不懂我的意思?”
陸江燃不好随意承接,只怕誤會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柳暗花明又一村?”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姿态太不爺們兒。可是此刻莊盈盈情緒低落,他實在不願意再去打擊對方了。
“不是。”莊盈盈依舊看着近處的那叢小花,用低啞溫柔的聲音悄然道,“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陸江燃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此刻師妹的目光讓他想起了他的學生蘇冰雪,一樣的熱切、期盼,還夾雜着一點女性特有的柔美與羞怯。雖然他們師兄妹倆感情不錯,常常出雙入對,也曾被師長誤會成一對,但當時的莊盈盈有正牌男朋友張生,即便傳出什麽小緋聞,兩人也都沒有在意過。現在的莊盈盈孑然一身,他反而顯得有些被動了。
兩人就這麽默默地站了好幾秒鐘,莊盈盈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擡起臉問道:“師哥,你是拒絕我了嗎?”
“盈盈……”
她到底不是像蘇冰雪那樣單純直接的小女孩子,而是個多愁善感、帶着東方古典含蓄美的女子。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話說到這裏,她自然已經明白陸江燃的心意。既是如此,清高傲氣如她又怎麽會放下身段再加癡纏?
莊盈盈勉強勾起唇角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來又疲憊又虛假,簡直比哭還難看。她一面笑着,一面毫不猶豫地奪過陸江燃手上的柳條,随意扔在了地上:“我懂了,師哥,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她轉身離開的樣子讓陸江燃幾乎就要相信她已經毫不留戀了,“你若無心我便休,何苦自取其辱?”
“盈盈!”
陸江燃剛要拔腿去追她,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看屏幕上閃爍的視頻請求,又看了看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白色身影,最終停下腳步嘆了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江燃!吃飯了嗎?”程汶顯然是剛下戲,連臉上的妝都沒來得及卸幹淨,就躲在化妝間裏跟他視頻。
“吃過了,你呢?今天累嗎?”陸江燃将手機拿遠了一點,看着鏡頭裏微笑的英俊青年,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還好啦,今天收工早,等會兒就回賓館再吃晚飯,放心吧——你這是在哪兒呢?黑漆抹烏的。遛狗嗎?”
“是在窦老師家樓下。今天去看望了老師,和我師妹一起。”
“窦老師身體還好嗎?”
“還行吧。”陸江燃一面答話,一面下意識地蹲下身,将被莊盈盈随意丢棄在地的柳枝撿了起來,順手放在了旁邊的花壇上。
“那是什麽?”眼尖的程汶發現了在鏡頭中一晃而過的詭異樹枝。
“哦,柳條,是莊盈盈給我的——額,算是禮物吧。”
“禮物?什麽意思?現在流行送這種純天然的禮物嗎?”
陸江燃苦笑一聲,下意識地脫口漫吟道:“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就是這個意思。”
“随聚随分?這是一首詩嗎?”
“《紅樓夢》裏,薛寶釵吟詠柳絮的詩歌。”談到這個,文學系優秀青年教師陸江燃瞬間上線,寥寥數語就将這句詩裏裏外外解釋得通透,“說的是柳絮看似無根無情、随意飄飛,實則咬定青山、心思纏綿。莊盈盈多愁善感得很,她下學期要去首爾念書,離開故鄉,所以難免有些怨言。”
程汶默默地聽完,撓了撓因為上了過多發膠而顯得有些僵硬的頭發,斟酌着開口道:“哥,我看這個莊寶釵,酸文假醋地說這首莫名其妙的詩,怕不是想要追求你吧!”
陸江燃失笑。這個小男友平日裏老是念叨着自己沒文化、不解風情,可是關鍵時刻倒是敏銳得很,恐怕十個中文系學生也比不上他。
再說這個“莊寶釵”的稱呼,雖說怎麽聽怎麽別扭,卻和自己親妹妹管莊盈盈叫“莊黛玉”異曲同工。程汶看不慣她酸文假醋;陸靈犀看不慣她嬌柔軟弱,這倆活寶在一致對外這一點上倒是天生一對。
“啊!男朋友太帥真的好苦惱啊!”程汶瞧見他的表情,故作苦惱地嘆着氣,“我一點也不想再在劇組裏呆着了!真想立刻飛回來,讓莊寶釵沒法搶走你。”
“她怎麽可能搶走我呢?”陸江燃軟下聲音安慰,“還記得松尾芭蕉嗎?”
——就是那個寫“秋日黃昏,此路無行人”的日本文豪吧,程汶點了點頭。
“沒有眼裏無法看見的花朵,更無心中不願思慕的明月。芭蕉說的。”
“明月……嗎?”這個自稱對讀書一竅不通的年輕人對于俳句卻似乎有超乎尋常的領悟能力,臉上一瞬間就展開了溫柔的笑容,“我也愛你。”
“乖。你安心拍戲,等我空了就去看你,好嗎?”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