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燃
“對了!我那天在網上搜到,說是村上春樹的《燒倉房》被韓國人改編了電影。”口中最後一絲奶油咽下肚,她突然轉換了話題,“老師,你知道那篇小說嗎?”
“《螢》這部短篇集是村上很早的作品了。現在想來《盲柳與睡女》是公認的傑作,相比之下《燒倉房》受到的關注沒有那麽多。”陸江燃挑了挑眉,“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電影好看嗎?”
“很刺激,很懸疑,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其實我當時讀《燒倉房》,根本沒想到女主角那個北非戀人是個連環殺人狂,把交往過的女孩都殺光了。”
陸江燃還沒來得及說話,蔡允志已經冷笑着回答道:“從懸疑感入手來理解《燒倉房》的核心內涵,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什麽意思?”蘇冰雪又挖了一大顆草莓送進嘴裏,“蔡兄有何高見?”
“對于青春傷逝的緬懷,加上‘零餘人’腦海裏虛妄的幻覺,才比較符合村上當時的寫作風格。”蔡允志雖然聲音不大、語速也很緩慢,但話語中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每當他用這樣的語氣來說話,陸江燃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蔡允志恐怕确實是S大文學系這幾屆學生裏最适合走學術道路的人之一了。
覺得比起剛才的話題來,他更加喜歡現在和學生之間進行的這種随意而散漫的讨論。不是學術争鳴、也無關勾心鬥角,只是作為普通讀者交流閱讀後的感受。
說實話,看《燒倉房》的時候他自己也還是個本科生,就和兩人差不多大的年紀,滿腦子都是自以為深刻的批判思維和自以為有趣的浮誇幻想。故事裏抽絲剝繭的懸疑情節和散漫憂郁的傷逝氛圍都早忘卻,唯一記得清楚的還是女主人公“剝橘子皮”的意象。
“不要想着橘子在這裏,而是要忘記它不在。”
或許當一切真實感都被抽離的時候,唯一能夠擁有的就是自己在彼時彼地的真實感受。
他正在神游天外,蘇冰雪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老師,電話。”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程汶”,陸江燃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起身到飯店門外接了起來。
“吃過晚飯了?”
“嗯。”程汶随口答應了一聲,“陸老師你吃了嗎?”
“正在飯店裏,今天約了學生談論文,一不留神就到了這個時候。”冬夜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吹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剛剛從溫暖的室內走出來,難免覺得冰冷刺骨。在這讓人連呼吸都快要窒息的寒夜裏,似乎唯一的一點溫度是從電話的那端、從程汶明朗而讓人安心的聲音裏傳來,自他的右耳傳到頭部、臉部的神經,讓他的面色顯露出微紅、唇角也微微有些上揚。
“陸老師!你看過放花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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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花燈?”聽到對方說話的背景聲音很是嘈雜喧鬧,像是在人潮擁擠的室外,他有點摸不着頭腦。
他從小博聞強識,關于放花燈這一習俗的民間傳說和田野調查倒是看過不少。我國有些地方按照古時習俗,在元宵節或是中元節時會有順着河流燃放荷花燈的活動,據說如果在花燈上寫着自己愛慕的人的名字,花燈就會把他帶到你的身邊。可是他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放花燈,也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一種場面。
“今天有啊!這裏古代出過的一個王妃,今天是她的生日……為了紀念她,在河裏放了好多花燈……”
仿佛是為了證明他的話,周圍好像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陸江燃沒有聽清楚他剩餘的話。
程汶扯着嗓子嚎了幾聲便也放棄了,丢下一句“等我拍照片給你看”,便把電話挂了。
陸江燃盯着黑掉的屏幕嘆口氣,到底是小夥子,還是毛毛躁躁的。
室外人行道上冷風一陣接一陣凍得恨,他雙手揣進衣袋就往飯店裏走,冷不防手機又震動起來。取出一看,是程汶發了一張照片。
墨藍的天幕之下,流水脈脈。滿江燦爛的燈花逐水而流,猶如繁星點點灑滿銀河,天光共燈影缱绻徘徊。萬朵金蓮起伏飄動、錯落參差,果然是無邊佳景、璀璨壯觀。
“江燃。”程汶突然發來一行文字,“這兩個字那麽美,我今天才知道是什麽意思。”
陸江燃的心咯噔一下。
讀書的時候,他的導師窦吟中曾經稱贊過他的名字既文質協調又極富書卷氣。他記得自己之前也曾經跟程汶說起過,“江燃”和“靈犀”兩個名字同是兄妹倆的父親所取,是當時作為一名人民警.察的父親對于“燃犀燭照,洞察世情”的不懈追求。
可這麽多年來,連就他陸江燃自己也從未想過,江是怎麽會燃燒起來的。
程汶畢竟有着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心與豐富的聯想能力,在花燈盛放、焰火連天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在他腦海裏盤踞不去的名字。
他發的下一張照片,就是自己捧着一盞蓮花狀的河燈。竹制的骨架上糊着粉色的花瓣狀薄紙,中心燃燒的蠟燭透過薄紙閃爍着點點微弱卻堅定的光芒。薄紙上面用他不甚好看的筆體寫着“陸江燃”三個字。
年輕人的愛與恨永遠是那麽坦蕩、熾烈而直接,沒有畏手畏腳、沒有晦暗不明。
陸江燃忽然有些好奇,此刻是誰幫他拍下這張照片、而他又是如何向對方解釋這個寫在荷花燈上的名字的。他會不會臉紅、會不會猶豫,會不會像自己此刻的心跳的那樣快。
“江燃,我喜歡你。”
突如其來的表白讓原本就神游天外的陸江燃再次陷入了恍惚。凜冽的冷風吹在他臉上,他卻奇跡般地感覺不到先前那種冰冷刺骨的痛苦。反之,額頭上和嘴唇上的皮膚隐隐泛起一絲被灼燒一般的痛感,像是提醒着他程汶的吻是如何的體貼與美好。
陸江燃忽然想起了适才與兩個學生讨論的《燒倉房》,那對這一團虛空表演着剝橘子皮的女主人公。
至少,他擁有彼時彼地的悸動、溫柔與纏綿,不管如何極力抹殺它的存在,它都似已在不知不覺之間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