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日黃昏
陸江燃帶程汶去的地方是他的導師窦吟中家裏。
“陸老師,你怎麽沒告訴我是要來拜訪老人家?”望着慈眉善目的窦老夫婦,兩手空空的程汶非常不好意思地往陸江燃身後退了半步,低聲抱怨。
始作俑者勾了勾嘴角,低聲道:“沒事,都是自己人。”
“你也知道是自己人,這都好幾個禮拜沒來過了吧?”窦老太太嗔怪道,“還有你那個妹子,警校畢業了吧?怎麽也不帶來家吃飯!”
“是,學校最近比較忙。”陸江燃連聲應道,“靈犀剛開始工作,下班時間沒個定數,下次休息日帶她來。”
“嗯,這才像話。這位是?”
“哦,您叫我小程吧,我是陸老師的鄰居。”程汶接過話頭,禮貌地朝二老鞠了一躬,“第一次見面,問兩位老人家好。”
“你好,你好!”窦吟中笑呵呵地點點頭,“随便坐。”
“江燃啊,今天的雲蠻不錯的哦!我剛剛看到,西面還有一點金紅色的晚霞。”師母領着他們穿過廳堂和房間,推開陽臺的門。
這戶于城市邊緣的二十四樓陽臺正對着CBD中心,正巧能望見城市中心的高樓廣廈。鱗次栉比的高樓沐浴在夕陽中,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擦得锃亮的玻璃外牆在夕陽的照耀下泛着流轉閃耀的光澤。
陸江燃是個不折不扣的攝影愛好者,最喜歡拍攝的題材之一就是落日,所以經常會來此拍照。
老兩口早就把陸江燃當成自己的孩子。問候寒暄之後,窦吟中戴上老花鏡,自顧自端坐在書桌前讀一本線裝古籍,師母則鑽進廚房張羅晚飯。
程汶左看看右看看,老兩口的小屋擁擠卻溫馨,他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是北方人,住在一個風光不怎麽優美、經濟不怎麽發達、人口也不怎麽稠密的小鎮上。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帶着幼年時的他住在幾間平房裏,臨着水泥大馬路的屋前有一棵棗樹,樹下停着父親的自行車。臘月裏,父親歸家的時候車前把上會挂着臘肉、草魚;等天熱一點,他就和一群還沒有自行車高的小夥伴們一起嚷嚷着要學騎車,摔得鼻青臉腫。屋後養着一群雞鴨,幾只和富貴一樣髒兮兮的小土狗,耀武揚威地趕着雞鴨東奔西走。貓卻總是偷懶,眯着眼睛團成一團窩在屋頂上曬太陽,在大家圍在院子裏聊天的時候,它會冷不防從屋頂上踹一根魚骨頭下來,吓人一跳。
自從十九歲那年出門闖蕩,他只回過三四次家。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每一次回去都會發現老人家的背更加佝偻、眼神更加渾濁;父母仍然那樣身手矯健地忙進忙出,但越變越大的嗓門洩露了他們的衰老和孤獨。
想到這裏,程汶默默地吸了吸鼻子,拎起包悄悄蹭到洗手間,去把臉上的妝卸幹淨了。然後磨蹭進了廚房,蹲下身子幫師母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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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很喜歡這個熱情有禮貌的小夥子,笑呵呵地招呼他:“小程,你就當這兒是自己家一樣。快,出去吃點水果,我來就行了。”
程汶張開嘴微微猶豫了幾秒鐘,果斷随了陸江燃的稱呼:“師母,別客氣。我以前在家也老是幫我媽做飯的,她還誇我擇菜擇得幹淨呢……只可惜我已經好幾年都沒回去了。”
老太太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問他為什麽沒回去,只是搖搖頭笑了:“你是個好孩子,一個人在外打拼真是不容易。就像我們江燃,跟你窦老師年輕時候一樣,整天拼學術、搞研究,忙來忙去也沒個頭。連自己的親妹子上大學,也不過一年接送兩次……這麽多年,還從沒聽過他有什麽正經好朋友的……”
一筐蔬菜擇完,老太太硬是把他趕出了廚房,說是一會兒炒起菜來油煙太大,怕嗆着他。
程汶無所事事,不自覺地就逛到了陽臺上。
陸江燃背對着他,雙手的手肘支在欄杆上權當三腳架用,正專心致志地調整着快門和光圈。相機發出“咔嚓”“茲——”的聲音,倒像是攝影棚裏熟悉的場景,只不過這次鏡頭并不對着他。
程汶趕在自己手腳不受控制地擺起pose之前,也将雙手撐上了欄杆,俯身看着夕陽籠罩下的城市。
和遠眺時所能看到的摩登都市不同,如果你低下頭,會在小區內部蜿蜒的道路和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買菜歸來的主婦、滑着滑板的少年、牽着手散步的老夫婦和四處瘋跑的孩童。這些細小而常見的景象由于此刻居高臨下的觀望,成為了這座繁華都市日常、世俗而充滿煙火氣的底色。
不知為何,在這一片巨大而溫柔的沉默裏,程汶忽然感覺到一種深刻的無奈感和疲倦感。耳畔忽然響起模糊的聲音,原來是身邊一直在專心拍照的人輕輕說了一句什麽,不同于日常語音的抑揚頓挫,聲音從喉頭滾過的感覺像是某種異國語言。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江燃側過身來,柔聲解釋道:“‘秋日黃昏,此路無行人’,是芭蕉的俳句。”
程汶點點頭,并沒有說什麽。
陸江燃倒是有些意外。他會脫口而出這首俳句僅僅是自己忽然間有感而發,并不期待對方能有所共鳴。事實上,俳句這種凝聚于自然瞬間與人類感官世界的特殊詩歌體例,能欣賞得來的人并不多。但凡是第一次接觸的人,大多會不明所以,悻悻地揶揄一句“這也能算詩歌?”
但是程汶不一樣。陸江燃甚至覺得,他的沉默中明顯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劇色彩。
夕陽給他本來輪廓分明的側臉添上了一些柔和的弧度,甚至連臉頰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頭發倔強地翹起,長長的睫毛卻乖順地往下垂着,帶着說不出的寂寞。
“我從來沒發現夕陽有這麽孤獨。”程汶眨眨眼,像是有點喘不過氣來似的,澀聲道,“明明城市熙熙攘攘,但每個人好像只在自己的夢裏。”
陸江燃收起相機的動作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了芭蕉的遺作。
旅途今卧病,夢見在荒原。
世事如夢,一場輪回。誰料芭蕉的寂寞竟然能在此時此地找到了知音?
廚房裏的香氣已經傳了出來。
他甩甩頭,将這些感傷的念頭從腦海中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