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禮物
陸江燃在玄關換了拖鞋,左手把脫下的外套挂在門後的衣帽架上,右手摸索着打開頂燈和空調。這動作三年來每日都是一樣,早已成了肢體記憶習慣的一部分。
屋裏沒有開燈,卻并非伸手不見五指。從客廳朝南的落地窗透進一大片皎潔清亮的月光,靜靜鋪灑在這套小公寓裏,給人一種終于卸下重擔的舒緩和安心。
大部分人害怕孤獨,他卻是個異類。
對他來說,所謂“孤獨”,其實只是與自己獨處的寶貴時空,是一種理性的審視和深刻的自省。這樣的性格讓他在學術圈裏擁有更久長而游刃有餘的生命力。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走到廚房裏。目光從食品架上一字排開的咖啡、紅酒和茶葉上依次掠過,最後無奈地擡手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礦泉水。
自從前兩年開始給本科生開設課程以來,作為“陸老師”他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在學生面前保持清醒、睿智、博學的翩翩風度;學生時代那個我行我素、自由散漫的陸江燃仿佛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了。
一口氣喝完半杯水,因晚上筵席間攝入過多調味品而麻木幹渴的味蕾也漸漸緩和。他往嘴裏扔了片茉莉味的口香糖,徑直走進洗手間去沖涼。
洗漱完畢,剛從書架上摸下一本詩集準備翻開,門鈴卻忽然響了。
陸江燃在這間公寓住了三年,這門鈴幾乎從來沒有響過。妹妹陸靈犀有這公寓的鑰匙,剩下僅有的幾個知道他家地址的朋友,也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來拜訪。相反,每次他都會提早下樓,去單元樓門口迎候人家。
鈴聲在寂靜的夜裏雖不至于恐怖刺耳,卻也顯得有些凄涼。
他沒有看貓眼,徑直挂上門鏈,打開了門。
隔着一掌寬的門縫,程汶的聲音傳了進來:“打擾了,陸老師。剛剛太匆忙,我準備了見面禮,給你送來了。”
陸江燃等了幾秒鐘,發現對方并沒有将禮物遞進來的意思。他回頭看了看有些雜亂的客廳,說了一句“稍等”,便合上門取下了門鏈。
門再次打開,門外的程汶還穿着剛才那身白色運動裝,在寒冷的冬夜裏顯得有些過于單薄。他顯然是剛剛将家中行李收拾妥當,英俊的臉上難掩憔悴疲憊的神色。
程汶雙手托着一樣東西遞給他,接過來一看,是一盒俄羅斯大頭娃娃巧克力。
“謝謝。”他側身讓了一讓,“進來坐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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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陸老師。”程汶正準備進門,卻忽然發現對方身上飄來一股洗發水的香氣。再看他身上穿着藏藍色的居家睡袍,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冒昧:“你是要睡了嗎?”
“沒事,正在看書。”
陸江燃揚了揚手上的詩集,順手放在鞋櫃頂上。他彎下腰拉開立式鞋櫃,翻箱倒櫃地試圖找出一雙客用拖鞋。可惜除了陸靈犀偶爾穿的一雙粉色貓耳拖鞋,再就也找不出第二雙了。程汶見他為難,索性徑直脫了鞋,只穿着雪白的襪子大步走到了客廳裏:“啊,1301的格局和對面是一樣的啊!不過陸老師這邊收拾得很整潔。”
“不好意思。”陸江燃放棄了鞋櫃,轉身走進寬敞的開放式廚房,準備給他倒點飲料,“喝點什麽?紅茶、咖啡還是可樂?”
“礦泉水就好。”
或許是當老師的職業病,陸江燃對聲音比較敏感。他本人的聲音就很好聽,低沉裏透出溫柔,夾雜着恰到好處的軟糯南方口音。可現在他覺得,面前這個年輕人的音色更加輕盈悅耳,一口清亮的普通話說得抑揚頓挫,讓人有一種不自覺想要嘴角上揚的魔力。
陸江燃樂得不去燒水泡茶,在碗櫃裏随意找了個玻璃杯順涮了涮,打開冰箱裏的礦泉水桶,倒了半杯遞給他:“程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剛搬來S城?”
年輕人禮貌地雙手接過水杯,又規規矩矩地并着兩條長腿坐回沙發上:“我老家外地的。不過在S城已經待了五六年了,以前住在城西。”
“哦。”聽他這樣答,陸江燃很自然地随口問,“程先生是東北人?”
“欸,陸老師您別客氣,叫我程汶或者小程就好了。”他寒暄了一句,才突然驚訝地反問,“等等!我就是東北的。陸老師怎麽知道?”
他離家已經近十年,自信普通話說得毫無方言口音——甚至比起東北話來,他的語氣倒是更帶着S城方言的軟糯味道。
瞧見陸江燃看着巧克力包裝上笑得一臉天真無邪的俄羅斯娃娃,他這才瞬間明白過來,“原來您吃過這個牌子啊!喜歡嗎?”
“之前有同事出差去哈爾濱給我帶過,味道蠻好的。謝謝你了。”陸江燃一面随口敷衍,一面将巧克力放進冰箱裏。其實他自己從來不喜歡吃這種過于甜膩的食品,只不過是因為陸靈犀喜歡吃,他才讓同事出差的時候特意帶過幾次。
“是吧!特別正宗,這可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程汶極為贊同地咧嘴一笑,指了指腿邊放着的禮物袋,“我剛搬進樓裏,想着送幾塊給鄰居們嘗嘗,順便認認門子。”
陸江燃點頭。
不可否認,他對這個相識不超過兩小時的年輕人很有好感。博士期間,他去日本交流訪問過一年多的時間,深受那裏禮貌卻疏離的人際文化影響。回國以後每每看到鄰裏之間聚在一起說長道短、或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鬧,就心煩意亂,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的好。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僅懂事讨喜,而且很有分寸感,讓人覺得很舒服。
不過,他似乎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已經過了十二點,一般人家,特別是有孩子的,恐怕都休息了吧!我看剩下的鄰居你還是明天再去比較好。”
程汶呆了一呆。他的工作性質特殊,經常晝夜颠倒,倒是真的沒有想到普通人家在這個時候應該都已經進入了夢鄉。緊接着,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已經被自己遺忘的問題:“對,陸老師,您是不是也準備休息了?”
這一次,他的語氣更加正式,誠懇得讓人覺得這絕非寒暄。
“哦,不,我還要等一會呢。”陸江燃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剛才那番話說出來時候沒有別的意思,可在別人聽來反而搞得像在下逐客令一樣。
“您別熬太晚,休息吧。我得走了。”他站起了身,一仰脖子,動作優雅地将玻璃杯裏的水一飲而盡。
主人見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只得跟着起身送客。誰知客人卻徑自邁開兩條長腿走到廚房裏的水槽前,熟門熟路地打開水龍頭,放水涮起了玻璃杯。
陸江燃被這頓操作搞得有點懵——在他樸素的認知裏,九零後都是沒長大的孩子。就像他的親妹子陸靈犀,若是來看他,別說從來不會自己洗碗涮杯子,就連外賣盒也總是攤在桌上讓他收拾的。怎麽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鄰居小夥子就這麽懂事、這麽讨人喜歡呢!除了他的師妹莊盈盈以外,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懂事的九零後呢。
待他在心裏無聲地把自己妹妹吐槽了好幾遍,程汶也已經将玻璃杯洗幹淨了。
他滿意地将杯子倒扣在杯墊上濾水,接着縮回雙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好啦。改天我再來拜訪,陸老師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