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一束光
俞清昀身體猛地一顫, 呼吸雜亂,下意識轉身跑了幾步,又轉身跑回來。
頭緊緊埋着, 她一股腦把棒棒糖塞給池徹:“給、這個給你,我先……我先回去了, 我還要去趕公交……”
話都沒說完,小姑娘抱着包急匆匆跑走,背影很快消失在道路盡頭。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池徹才緩慢低了下頭。
躺在手心裏的是一枚荔枝味棒棒糖,粉白的塑料殼。
瞳孔無意識往上挪。
他食指指尖還漾着很淡的水光, 存在感強烈, 似乎被女生柔軟軟滑的唇舌間包裹住的觸感還停留在上面, 久久不能消退。
不知想到了什麽。
倏地, 體內竄起一股不容忽視的熱氣,有什麽東西随即開始發脹發酸。
操。
操。
操。
站在人流并不算少的街邊, 池徹身體剎那間緊繃起來, 手心裏的荔枝味棒棒糖也被捏出窸窣響聲, 以往習以為常的路人投到他身上的視線,現下也因為這, 變得莫名心虛。
好一會兒, 他快竭盡了十多年來開手動擋練習下來的意志力,雙拳緊掐手心,才從喉嚨深處低哼一聲出來, 壓着聲音喘息了好幾口氣。
……才算是暫且緩解。
池徹緩緩擡手, 摁在一旁的樹幹上, 拍了兩下。
側臉肌肉鼓起, 後槽牙被磨得咯咯響。
這他媽的。
他還是頭一次。
感覺自己在自掘墳墓。
埋着頭只顧跑沒看路, 剛拐過轉角,俞清昀忽地被人一把拉住。
她吓了一跳,擡頭望去。
魏明澤嘴裏叼着牙簽在剔牙,身上酒氣厚重,滿是褶皺的臉被酒精染得緋紅:“你跑什麽跑啊清昀,是有人在追你啊?”
他邊說着,邊伸頭好奇地往那頭看。
“沒……沒有,沒誰,我跑是因為要趕公交。”俞清昀心一跳,下意識往那邊跨了幾步擋住他視線。
魏明澤還在繼續伸頭,朝對面努了努嘴示意,咧開口黃牙:“那人誰啊?”
俞清昀耳根發熱,連忙使勁拽上他往前走:“就是,就是一個朋友。”
“朋友?”魏明澤斜眼笑地看着她,雖也跟着她挪動腳步,但視線仍往那頭探,“什麽朋友啊?男朋友啊?”
“不是!當然不是……”俞清昀連忙否認,“就是普通朋友,一個學長,一點也不熟的。”
“真的不熟啊?”魏明澤把牙簽往街邊随口一吐,被拉着懶懶散散地走,“不是,跟魏叔都不能說了?魏叔也能幫你把把關啊!”
總算把他拉遠了些,俞清昀才略微放下心來。
站在公交站牌邊,她拉了拉挎包帶,無奈道:“我沒騙你,真只是偶遇到了。”她迅速轉移話題,“不過你怎麽到這邊來了?我媽呢?在家嗎?”
“你媽嘛,那肯定是舒舒服服躺在家啊,有你魏叔在,我哪能讓她亂跑啊。”魏明澤掏出一疊單子,抖開,“你看,今兒他們叫魏叔打牌魏叔都沒去,轉了三趟公交,特意來醫院幫你媽拿化療單來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混雜着人胃部發酵液的酒氣味不斷往她耳邊噴灑。
正好公交車來了,俞清昀扯扯嘴角,邊上車邊沒什麽感情道:“嗯,辛苦你了。”
“不辛苦,這哪兒辛苦,”魏明澤跟着她上車,笑呵呵地,“一家人還說這些,你這孩子可真是見外。”
已經放了寒假,往常總人滿為患的公交車這會兒只有寥寥幾個人。
俞清昀坐到最後一排,推開窗戶,任冷風撲面,想讓自己清醒清醒。
車搖搖晃晃走了幾分鐘,本坐在車前排的魏明澤突然跑到了最後一排來,挨着俞清昀坐下。
俞清昀秀眉瞬間斂起,警覺地盯向他。
“你這個眼神看我幹嘛?回去還兩個小時呢,”魏明澤說,“魏叔還不能和你聊會兒天了?”
俞清昀一言不發,起身坐到了前面一排。
魏明澤倒也不生氣,手撐在椅背上,探頭過來:“清昀啊,你這個……你最近和小周還有聯系嗎?”
俞清昀瞥了他一眼,繼續看向窗外,沒說話。
“哎呀,你看你,你誤會魏叔了,”魏明澤自顧自地說着,“魏叔這回是想跟你說……”他湊過來俞清昀耳邊,咗咗兩聲道,“小周這人啊,不行,不大氣,你選擇跟他斷聯是對的。”
俞清昀簡直覺得好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對他這态度的突然轉變倒是來了興趣:“诶,你之前不是都還說他是什麽,‘全世界最優秀的女婿人選’嗎?怎麽,現在這最優秀女婿的封號被你褫奪了?”
魏明澤絲毫沒覺得臉紅,應對如流:“那個麽,只是場面話的啦。魏叔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還多,看人其實可準。”
他話鋒一轉,“比如你剛剛那個學長,魏叔就覺得那定是個好苗子,你得好好抓住了。”
俞清昀怔了征,語氣莫名緩和下來:“為什麽?”
此刻在魏明澤的腦子裏,池徹全身上下那低調但奢華的穿着都被換算成了相應的人民幣,在冬日裏閃爍着靓麗的光澤。
魏明澤看向前方,笑得神神秘秘:“你別管為什麽,魏叔過來人,聽魏叔的就對了。”
寒假在家的生活過得規律且清靜。
俞華月又一輪的化療結束,身體各項指标都有在逐漸變好起來的趨勢,俞清昀心情好了許多,連帶着看魏明澤都覺得順眼了些。
除了給小胖墩的一周一次的輔導外,她把其他兼職都申請了暫停,每天都在家陪俞華月。
早上早起,陪俞華月出門散步晨練,然後倆人慢悠悠走到菜市場買菜,回去她下廚,俞華月幫她摘菜,在她耳邊唠叨。
下午一般是看看書,學學下學期的專業知識,偶爾也被街坊領居的阿姨們拉着和她們打打麻将。
但她牌技差,雖然打得小,但一次也免不了會輸幾個錢,多幾次她也就聲稱提不起興趣不來了,只是悄悄給俞華月塞點兒錢。
阿姨們是看她愈發喜歡,連連誇她是個适合娶回家的勤儉持家好兒媳,每次都把她說得面紅耳赤,急忙逃回家。
大年三十前幾天,結束了小胖墩年前最後一節家教輔導課,聞若顏準備帶着他回老家九彎。
他們去機場正好要經過馥郁區,也就把俞清昀也順路帶了回來。
下車時,小胖墩趴在車窗邊,拉着俞清昀依依不舍:“小俞老師,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回去九彎吧?我帶你去九彎看海,我家那邊的大海可漂亮了!”
聞若顏把他揪回來:“坐好。人小俞老師也是九彎人,可比你在九彎呆過的時間長多了。”
“啊?那為什麽你過年也不回家咧?”小胖墩疑惑地摳摳小腦袋,“難道你家人也和小叔叔一樣,都是王八蛋——啊!”
被聞若顏一個爆栗敲在頭上。
聞若顏無奈地朝俞清昀搖搖頭:“以後真不能再讓小軒跟阿徹多待了。”
俞清昀頓了頓,躬下身摸小胖墩頭,笑道:“小俞老師家人現在都住在長北,小軒放心哦!”
“哦~你家人都在這邊呀,”小胖墩奶氣地點點頭,“那還是和小叔叔不一樣的,小叔叔在長北只有他一個人。”
只有他一個人?
俞清昀一怔。
聞若顏又側身過來,将小胖墩拉回去,安全帶扣好,讓他別再纏着小俞老師了,接着擡頭跟俞清昀說了再見,開車離去。
大年三十當天。
過年嘛,大家總喜歡熱鬧,阿姨們在單元樓下支起了個長桌,大家一同圍坐在那邊為晚上的年夜飯做準備,擇菜的擇菜,和面的和面。俞華月也在其中。
一個阿姨過來把俞清昀也拉了過去坐着:“哎呀,俞阿姨,你這可是好福氣啊。老公體貼又嘴甜得很,女兒也優秀又長得乖,簡直人生贏家啦。”
魏明澤确實有張能說會道的嘴,做了五分的事恨不得表現出來十分,周圍鄰居都羨慕俞華月得很。
俞華月笑得嘴都合不攏,面色紅潤,心情很不錯。
俞清昀笑眯眯道:“謝謝阿姨誇獎,我還要向您兒子學習才行呢。”
這個阿姨兒子在國外留學,今年不回來過年。正說着,她兒子打來了跨洋視頻電話,說是正跟同學們一起包餃子,準備一起過大年,阿姨們紛紛湊上去聊天,手機兩端都喧嚷得很。
俞清昀擡了下頭,四處張燈結彩,紅燈籠挂了滿樹,不遠處是小朋友們放鞭炮的笑鬧聲。
不知為何,她的心卻在這一刻莫名疼了下。
腦子裏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了一張痞帥又張揚的面孔。阖家團圓,各家都熱鬧非凡的日子,他一個人……有好好吃飯嗎。
俞清昀心不在焉地摸出手機,刷了下朋友圈。
今天的朋友圈也格外熱鬧。
黃前前在一個小時前分享了一張在沙灘上放煙花的自拍。照片裏的她依然是妝容齊備,面容精致,手裏拿着一跟正燃燒的仙女棒,沖鏡頭眨眼wink,照片角落有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背影。
她配的文案是:我的煙花。
聞若顏給她點了贊。
宿舍群裏,溫雯和林嘉在分享新年祝福語,轉發新年段子,發了年夜飯照片,她們都不是長北人,放假回家都很開心。
俞清昀靈機一動,複制了一段溫雯發的新年祝福語,準備裝成群發的模樣發給池徹。
大拇指懸停在發送鍵時,她猶豫了下,又悄悄地在後面加了句:【記得吃糖哦,新的一年就會甜蜜蜜~】輸入法在甜蜜蜜後自動加上了愛心的emoji,俞清昀側臉一燙,連忙删掉。
發送過後,她把微信直接設置成了免打擾狀态,扔進包裏,半小時都沒看。
直到開始吃年夜飯,俞華月讓她幫她和魏明澤拍個照,她才別扭地把手機摸出來。拍完照,又在相冊界面逗留了好一會兒,她才小心翼翼地點進微信。
很多新消息。
朋友們的群發祝福,小胖墩給她發的古詩詞背誦視頻……就連劉婷也在健身房的群裏發了個大紅包,大家搶得不亦樂乎。
她指尖下移,發現只有那個對話框仍是安安靜靜的,就連一個标點符號都沒回過來。
心髒不自覺往下墜了墜,緊張了許久的情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落的情緒,不可抑制又成倍地翻滾上來。
宿舍群裏,林嘉和溫雯還在聊天。
【林嘉】:我真是服了陸深……大過年的還要惹我生氣。
【溫雯】:怎麽了?
【林嘉】:這真的是我小題大做了嗎?我跟他不是關聯Q/Q嘛,我平時一般也不會去看他Q/Q消息,但剛剛點錯了,手一滑點進了他Q/Q,才發現他居然回了他們班一個女生發的祝福語!
【溫雯】:……回個消息應該沒啥吧?
【林嘉】:不是啊,關鍵是那女生很明顯發的是群發消息啊,這種消息不是都默認不回的嗎?而且,他還只回了她一個人的,說明這女生對他肯定不一般!
【俞清昀】:群發消息一般都是默認不回的嗎?
【林嘉】:我反正是這樣。
【林嘉】:怎麽了?你難道也覺得是我太作了嗎?
【俞清昀】:沒有啦,我就随口問問。
因為林嘉這句話,俞清昀心情又莫名起伏了起來。
想了想,她鼓起勇氣,給池徹那頭發了張剛拍的年夜飯的照片過去。
【俞清昀】:你吃飯了嗎?
【俞清昀】:[圖片]
發完後,她又面紅耳赤地将微信迅速設置成免打擾,手機扔進包裏。
俞華月給她夾了一滿碗的菜,她不知不覺吃了好幾塊紅燒肉都沒察覺到。
思緒剛剛穩定下來時,手機鈴聲又忽地響起,俞清昀心裏一驚,做了好幾秒心理建設,又清了清喉嚨,才忐忑地摸出來,結果是聞若顏打來的。
一接起電話,他語氣很急,問俞清昀這幾天有聯系過池徹嗎。
俞清昀一愣,說沒有,怎麽了嗎?
她這幾天其實是想聯系的,無奈又實在找不到理由,猶豫了好幾天,拖到了今天大年夜,有了插入口後,她才扭扭捏捏發了條群發消息過去。
聞若顏說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聯系不上池徹了,以往他也有不回消息的時候,但從沒這麽長時間失聯過,甚至打電話不接,發短信和微信也都沒回。
聞若顏說他也不認識池徹其他的在長北的朋友,能不能拜托俞清昀有空的時候去他家看看他,他有點擔心他出什麽事兒。
俞清昀同意了。
電話挂斷,聞若顏發了一串地址過來,池徹住的地方是長北市中心的大平層。
……
半小時後,俞清昀走出十一層的電梯。
當視線裏出現1105的門牌號時,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
大年夜不好打車,她剛在路邊等了快二十分鐘,打到出租車後,過來的一路上心裏也只有擔心。
這會兒站到了池徹家門口時,她心髒才倏地砰砰砰跳起來。
緊張感随即蔓延全身,就連肩胛骨都僵硬發麻了起來。
在心裏默念“她只是幫聞若顏過來看一眼的”默念了三遍後,俞清昀才呼出口氣,摁響了門鈴。
沒人開門。
她等了幾分鐘,又按了一次,依然沒人開門。
緊張感逐漸再次被擔憂掩蓋。
她打電話問聞若顏,聞若顏想了想,讓她找找門口的鞋墊,或是消防櫃上,說是或許有池徹放的備用鑰匙。
俞清昀依言翻了翻,果然在消防櫃上找到一把鑰匙。不過與其說找到,不如說看到。
銀色的一把,就那麽明晃晃地放在那裏,根本連往裏藏一藏的意思都沒有。
俞清昀心裏禁不住一震,心說這就算真讓小偷看到了,小偷大概都不敢相信能這麽容易吧。
這簡直是和俞清昀本人的習慣大相徑庭。
她是個恨不得把所有貴重鑰匙都放到保險櫃裏鎖起來,然後再買個保險櫃鎖前面保險櫃鑰匙的人。
所以俞清昀其實更不敢相信,只是她看着這鑰匙和鎖孔挺匹配,就抱着試一試的想法把鑰匙插進去,一轉,還真開了。
防盜門“嗞啞”一聲輕響,慢悠悠地往裏開。
房子裏沒開燈,一片漆黑,家具很少,比起人居住的環境,反而更像樣板間,空空蕩蕩的,沒什麽人氣。
俞清昀探頭進去,她試着喊了兩聲“池徹”,無人回應,裏面十分寂靜。
難道是他不在家?
思忖了下,俞清昀還是打算進去找一找,好給聞若顏回話。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沿着長長的玄關走廊往裏走是偌大的客廳,視線即刻開闊起來。
正對面的落地玻璃外是一塊商場的大屏幕,上面閃爍着“辭舊迎新過大年”幾個大字。喜慶的紅色燈光照進來,在純白地板上投射出一道長方形,打出微弱的光亮。
裏外對比鮮明,房子裏更顯落寞和空蕩。
突然一道很輕的低喘從沙發那頭傳來。
俞清昀連忙轉頭看。
池徹身姿颀長,躺在沙發內側,幾乎和沙發融為一體。大冬天的,房子裏沒開暖氣,他卻穿着一身極薄的灰色家居服,身上也連一條薄毯都沒搭。
眼睛緊閉着,應該是在睡覺,清隽的眉頭微微皺着,頭上全是汗水,黑發被沾濕,黏在額頭上。
這是……生病了?
俞清昀心裏一慌,急忙走過去,蹲到他旁邊,伸手往他額頭上一探。
好燙!
俞清昀連忙彎下腰,扯着他衣角喊他名字:“池徹!”
池徹呼吸加重了一瞬,身體不舒服地扭動了下,但仍沒有睜眼。
俞清昀又擡高聲量,連喊了好幾聲:“池徹!你還好吧?你醒醒!你發燒了!”
終于,好一會兒後,男生眼皮動了動,極為緩慢地掀起眼皮看過來。
盯着她不動。
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麽。
俞清昀愣了下,也覺得有點唐突,正想解釋自己大年夜的晚上突然出現在他家的原因。
池徹倏然擡起手,捏住了她右臉臉頰。
俞清昀:“……”
俞清昀嘴角也被迫拉開,話說得含糊不清:“……你幹嘛啊?”
池徹面無表情,手上突然又加重了力度。
臉頰的痛覺十分明顯地傳遞到大腦中樞。
俞清昀忍不住“嘶”出聲,唰地把他手推開:“你幹什麽?很痛!”
池徹病着,有些虛弱,勁兒倒也不大,她也就輕輕推了一下,他的手就很輕易地掉落了下去,垂在沙發一側。
然而他深邃的眸底卻仍凝着她不動。
俞清昀揉了會兒臉頰,狐疑地垂下眼睫:“看我幹什麽?你發燒了你知道嗎?”
忽地,池徹輕笑了聲,移開視線,又閉上眼睛。
身子也緩慢地往裏翻,背對着俞清昀。
俞清昀:“?”
須臾,他悶在沙發裏的低低沉沉的聲音傳出來,語氣似是自言自語:“他媽的,居然燒出幻覺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