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包子
西诏的天黑得晚,雖然已是戌時,日光還是在長街上鋪出一條淡紅色的“地毯”,就像景王府門口的迎賓的錦緞。
褚玉很快就買到了荷包的穗子,雖不如她自己做的那條,但也算湊合。她把荷包挂在指尖,朝夕陽的方向晃了晃,上面的幾條錦鯉的鱗片閃動起來,便像活了似的,在一汪碧水中游動。
“阿彌陀佛,總算是買到了,”薔兒雙手合十,胡亂地拜了拜,然後扯住褚玉的袖子,“小姐,咱們快些回去吧,要是被人發現咱們偷偷溜出府邸,薔兒就要被殿下罰了。”
褚玉笑她,“怕什麽,殿下至多讓你抄抄《孟子》《中庸》,又不會打你板子。”
薔兒嘟嘴,“還不如打我板子呢,今天尉遲大人還和我抱怨,說殿下讓他寫了一片千字文,急得他一宿沒睡,還說他當年帶兵打仗都沒這麽累的。”
說完,卻沒有聽到回應,褚玉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從兜帽裏斜下來,仿佛籠着一團氤氲。
薔兒順着她的目光朝一旁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蒸騰的白氣,下面掩着一屜白白胖胖的包子,中間的一個被掰開了,露出裏面冒油的肉餡。
香味兒就是從那只包子裏飄出來的,薔兒也聞到了,很香,可又不是單純的肉香,裏面若有若無透着一股清甜,沖淡了肉的油膩。
她喉頭滾動,忍不住吞咽口水,可是緊接着,抄書的恐懼就占了上風,于是拉住褚玉的手,“小姐,咱們快些走吧,別誤了時辰。”
褚玉的目光依然黏在幾個包子上,說出的話竟似呓語一般,“薔兒,咱們買幾個帶回去吧。”
說完,不等薔兒反對,便掙脫她的手,走到攤子前面,垂下頭,半張臉浸入蒸氣中。
“姑娘,要買鬼包子嗎?十文一屜,保您吃過難忘。”
一個聲音在攤子後面響起,雖帶着南邊的口音,卻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把男聲了,可不知為何,薔兒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眼前的白氣似乎越脹越大,變成了一蓬奶白色的煙,無論她如何努力睜大眼睛,卻也看不清對面男人的模樣。
宋迷疊覺得這頓飯吃得難受極了,因為她總感覺有一束目光不時地落在自己身上,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冰冰冷冷,極大地影響了她原本旺盛的食欲。
若是旁人也便罷了,她大可以視若無睹,可這個人,偏偏是這座華麗王府的男主人,如此,她就不能裝作沒看到了:她吃的每一道菜,喝的每一口酒都是人家的,在他如此不友善的目光下大快朵頤,得要多厚的臉皮才做到氣定神閑呢?
不過小傻子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章法,她用手肘輕輕撞一下旁邊的祁三郎,“師兄,咱們送的那副畫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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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三郎“唔”一聲,“真跡無存,雖為摹本,卻也是彌足珍貴了。”
宋迷疊心頭一松,嘴角綻出一抹笑意來,“那就好。”
祁三郎倒被她弄出一頭霧水,“好什麽?”
宋迷疊清清嗓子,“這般,咱們就不是吃白食了。”
說罷,對準了一只炸得金黃的鴿子蛋下手,一邊夾菜一邊望向劉長秧,目光中忽的就多了幾分底氣。
可就在那鴿子蛋馬上便要“登堂入室”之時,宋迷疊卻看到尉遲青慌裏慌張從殿外跑來,早失了平時威武不屈的模樣,面皮微微有些發青,“殿下,”他放低聲音,“褚玉不見了。”
劉長秧的臉像是被凍僵了,反應片刻,他扭頭看向尉遲青的眼睛,似乎在向他确認這件事的真僞,見尉遲青重重點了兩下頭,劉長秧的肩膀忽的一震,一言不發便朝殿外走去,在一衆賓客或獵奇或震驚的目光中,來到殿外,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褚大統領的女兒不見了,”見他走遠,宋迷疊方回過神來,望向祁三郎,“師兄,小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會去哪裏?”
祁三郎的身子已經微微站起了一點,聞言,在宋迷疊腦袋頂彈了個榧子,“我哪知道她去了哪裏,我只知道,咱們的機會來了。”
“趁亂。”左邊的莫寒煙道出兩個字,又面不改色喝下一杯酒,随祁三郎站起,兩個人靈巧得就像兩尾魚,身子微動,就消失在大殿裏議論紛紛的人群中。
見師兄師姐皆已離開,宋迷疊來不及細嚼那只終于吃進口中的鴿子蛋,便跟在後頭,随他們一起出了蒸霞殿。
王府裏亂成了一鍋粥,護衛、家丁、丫鬟都在急哄哄地四處找人,再加上為數不少出來打聽的客人和客人帶來的下人,簡直是亂象紛呈,不是這個撞了那個,便是那個踩了這個。
可這樣的亂象,卻是三人天賜的良機。
三人趁亂鑽進後院,不為別的,卻為找到肖闖“通敵”的證據。
這是他們來景王府的真正原因,小傻子宋迷疊之所以支支吾吾說“吃席”,是因為差點一禿嚕嘴,就把真話吐露出來了,那可就不是被劉長秧針對這般簡單了。
三日前,祁三郎無意中在都護府看到尉遲青和肖闖,兩人站在一間偏院中,低着頭竊竊私語,看起來頗為熟識。看到祁三郎,尉遲青便告辭離開,祁三郎詢問肖闖他前來的原因,肖闖便拿出一張請柬,說他是來送這個的。
“送景王生辰的請柬沒什麽不妥,不妥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二人為何不在正殿說話,要到一間偏院去,倒像是在防着咱們。”祁三郎事後這般分析。
“可師傅說肖闖是聖上的人,”莫寒煙柳眉微簇,“難道他已經變節了?”
“人為財死,肖闖貪財是出了名的,景王說不定就利用了此人這個弱點。”
祁三郎分析得不可謂毫無道理,再加上肖闖在老君溝的舉動本就令人生疑,所以三人決定與他一起赴宴,趁此機會,查找證據,沒有最好,有的話,那他們的所有計劃都要暫停,回禀祝洪後才可再做籌謀。
三人兵分三路,欲求速戰速決。
宋迷疊鑽進一座小院時,迎頭正看到幾個美人兒,她認得她們的臉,不光人臉,連身子也認得。因為她曾在劉長秧的卧房裏見過她們,當時,幾個人皆是赤身露體,寸絲不挂。
宋迷疊有些心虛,總覺得自己窺到了她人的秘密,于是側身躲到旁邊的林子中,靜候幾人離開。透過樹影,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手搭在小腹上,沖身後兩個姐妹嗔怨,“在都護府,每次伺候過将軍,夫人都逼着咱們吃避孕的丸藥,沒有孩子倒也無話好說。可為何到了這裏,殿下從不迫咱們喝藥,這肚子還是沒有半點起色?”
後面的女子跟上來,嘟着嘴,也是一副幽怨模樣,“看到月信我就心煩,可是它偏生喜歡我,沒有缺過一月的。”
第三個女子道,“姐姐們略寬寬心,殿下年富力強又溫柔體貼,日子久了,還怕沒孩子不成?若是現在就灰心,倒不如把殿下讓給我一個人,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三人終于說笑着走遠,宋迷疊抹了一把額頭上浮起的汗,貓腰從林子裏出來,一溜煙鑽進院子。
她把每一間屋子都認真搜了個遍,可這裏除了绫羅綢緞,就是胭脂水粉珠釵首飾,幾個姑娘過得可不如她們外表那般考究,屋子裏淩亂不堪,各色物品堆成一團,再加上黑燈瞎火,宋迷疊不小心被地上散着的一攤衣服絆倒,打翻了妝奁上的粉盒,沾了滿頭滿臉的白粉,只露出兩只黑溜溜的眼睛,乍看去,不像人,像一只從陰曹地府來的鬼。
真是倒了黴了,她看着銅鏡中自己的“鬼臉”嘆氣,剛用袖子擦了幾把,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鳥叫聲,惟妙惟肖,旁人聽來,絕不會懷疑這不是一只真鳥。
可是宋迷疊是認得的,于是也來不及擦臉,便循聲去了,不走正門,飛身越過一個個牆頭,終于在從一間位于府邸最西端的院子的牆頭翻身而下的時候,看到了站在三尺之外,一間廂房門前的祁三郎和莫寒煙。
“師兄師姐,發現什麽了?”她朝兩人奔去,卻見祁三郎避瘟似的朝後斜了下身子,嘴角輕輕抽動。
“迷疊,你的臉......”莫寒煙蹙着眉,旋即卻搖搖頭,攤開手掌送至宋迷疊眼下,眼角微微一擡,“你看這是什麽?”
莫寒煙細白的手心裏,托着一片木條,邊緣整齊,顯然是被利器割下來的,木條上,刻着一行字:“沈知行于永安十年十二月初二為尋父留宿景王府。”
還有第二行,比第一行字小了不少,歪歪扭扭,有些還缺了筆畫,似是在慌亂中刻下的:“若沈某失蹤,後來者須知,沈家滿門皆是被景王劉長秧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