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過往的回憶像幻燈片似的, 在馮問藍的腦海裏一一播放。
結束的時候,她記起了所有事。
那層如同隔音罩般籠罩在她四周的不明介質也消失了。
馮問藍又聽見了大街上的吵鬧聲,想明白了之前沒想明白的事。
難怪馮亦程在馮宏強再婚以後, 對他的态度突然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像是仇人。
她一直以為是因為馮亦程沒辦法接受馮宏強的再婚,現在一看, 才知道, 他們之前的和平相處只不過是因為顧忌她的病,演給她看。而這份虛假的和氣在方霜重新出現的那一刻便被徹底粉碎了。
而她呢。
她當了三年的聖母,還一心想着修複馮亦程和馮宏強之間的關系。
馮問藍滿腦子都是對馮宏強的憤怒以及對自己的唾棄, 沒有察覺孟斯禮的沉默不語。
在聽見她說出“跳樓自殺”的那一刻, 孟斯禮知道她已經想起了全部事。
其中當然也包括當年她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的那份後悔。
盡管現在五年過去了, 不一定和當初一樣,可孟斯禮依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她讨厭。
他低斂着眼,在被她甩開手之前,先放開了她。
然而剛松開, 他的手忽得一暖。
小姑娘纖細柔軟的手指纏住了他。
馮問藍已經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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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裏的裝滿食材的購物袋分了一袋給孟斯禮,而後騰出手,牽着他的手,氣沖沖道:“走!先回家!”
孟斯禮被她牽着走,視線還落在和她相執的手上。
長長的睫毛下, 當年那簇熄滅的光重新在他的眼底亮起。
馮問藍沒有想到失憶這種事居然也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現在記憶恢複了,就像是結束了長長的休假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 有很多事都在等着她處理。
回到公寓後, 馮問藍先是給蔣真打了個視頻通話, 宣布了一下記憶恢複的事。
果不其然, 蔣真一聽這話, 擔心遠遠超過開心,馬上就說要回來看看她,被她阻止了。她讓蔣真先好好工作,有什麽等下了班再說也不遲。
接着,馮問藍又給馮亦程發了一長串的微信文字。
中心思想大概就是“以後用不着再委屈自己給馮宏強好臉色看了。有必要的話,她可以代兄出征,把當年沒有給方霜的那一巴掌要回來”。
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後,馮問藍一頭倒在沙發上。
現在她的腦袋裏只剩下了孟斯禮。
剛才他匆匆趕到,恐怕也是害怕她被那場事故勾出不好的回憶。
就像當年一直默默陪在她身邊一樣。
馮亦程說得對。
她真的很會找替罪羊。
當年的事明明和他沒有一點關系,她卻把錯都怪在他的身上,以此來轉移她的愧疚。
決定好道歉方向後,馮問藍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
只見平時恨不得長在她身上的人突然和她保持距離,這會兒正站在離她最遠的餐桌旁,背對着她。
馮問藍有點哭笑不得,好笑道:“幹嘛離我這麽遠,害怕我又拿你撒氣嗎?”
孟斯禮沒說話,朝她走過來的時候,手裏端着一杯水。
見狀,馮問藍知道自己又狗咬呂洞賓了。
她的眼睛馬上彎成讨好的弧度,笑眯眯地接過孟斯禮的愛心涼白開,很給面子地一口氣喝完,而後放下杯子,把他拉到身邊坐下,像只小貓似的鑽進他的懷裏。
對于她記憶恢複的事,孟斯禮好像一點兒都不意外,就像是随時做好了準備。
馮問藍猜到了背後的原因,靠在他的胸口,小聲道:“這段時間你想陪在我身邊,是不是就是擔心我恢複記憶以後又做傻事?其實,我當時真的沒有想自殺,只是一直睡不着覺,所以多吃了幾片安眠藥,誰知道……”
聽她大大方方地提起當年的事,孟斯禮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雙臂圈着她,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我只是想在你恢複記憶之前,讓你再多喜歡我一點,這樣到時候說不定你就不會丢下我了。”
一聽這話,馮問藍表情微微凝住。
明明是可憐兮兮的一句話,卻被他說得雲淡風輕。
他越是這樣,馮問藍越是心疼。
她拉下孟斯禮的手,坐起身子,眼睛裏滿是歉意地看着他,認真道:“對不起。”
這一句道歉遲到了五年。
雖然馮問藍很生氣失憶導致她這幾年對馮宏強“認賊作父”。
可她也必須得承認,對于當時她來說,失憶确實是一件好事。因為那些棘手的痛苦可以等到她成熟一點再來處理。
現在的她絕對不會再像當時那樣,一味地陷在自己的情緒,以至于忽略了身邊人的感受。
可是,現在再想起當年她可能對孟斯禮造成的傷害,她還是覺得沒臉再面對他。
馮問藍的身子漸漸矮下去。
她塌着肩,埋着頭,繼續道歉:“當年我不是故意不理你,也不是故意和你說那些傷人的話。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你。”
孟斯禮輕揉她的頭發,不在意道:“現在知道怎麽面對了麽。”
“嗯!”馮問藍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還知道了應該怎麽好好喜歡你!”
“那就擡頭看看我。”
聞言,馮問藍一愣。
她擡起頭。
孟斯禮摸了摸她的頭,看着她的眼睛,聲線溫和幹淨:“我說過,只要你願意喜歡我,就夠了。”
馮問藍知道他這是在消除她的內疚。
她抿着嘴唇,沒有說話,在淚意沁出眼眶之前,重新鑽進孟斯禮的懷抱,無聲地依偎着他。
直到窗外天光逐漸染上夕陽的顏色,客廳裏才再次響起馮問藍的聲音。
她說道:“這周末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孟斯禮沒有問去哪裏,低聲回了一句“好”。
馮問藍又帶孟斯禮去了一次程藍長眠的墓地。
時令已是盛夏,墓園所在的山野間,香樟樹的果子落了一地,人踩上去,吱嘎作響。
馮問藍與孟斯禮并肩站在墓碑前。
墓碑上,程藍無聲而又溫柔地注視着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孟斯禮彎腰,獻上了手裏的一束虞美人。
馮問藍眼眶裏噙着一絲淚光,靜默半晌後,她柔聲開口,仍是媽媽在世時自己慣用的撒嬌語氣。她說:“媽,我又來看你了。”
墓碑上的程藍并不言語,仍舊和藹地看着她。
馮問藍定了定神,而後轉過頭,看向始終安靜站在自己身旁的孟斯禮。
向來淡漠清冷的男人,今天面上卻極難得地挂着一絲淺笑,禮貌而溫雅,眉目間盡是晚輩對長輩發自內心的尊敬。
馮問藍伸出胳膊,緩緩、輕輕握住了身旁男人的大手。
她嘴角揚起笑,輕聲說:“媽媽,鄭重向你介紹一下。這是孟斯禮,你的女婿,這個世界上,您女兒最喜歡的人。嗯……也是之前在醫院被我成天哥哥長哥哥短叫的人,你肯定沒有想到我真的會追到他吧。”
孟斯禮聽着她的描述,彎了彎唇。
他看向墓碑,說道:“媽,我是孟斯禮,藍藍的丈夫。這個世界上,最喜歡您女兒的人。”
馮問藍眼眶微潤,噗嗤一聲便笑出了兩滴眼淚。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不滿道:“哇,怎麽當着我媽的面你還這麽不要臉啊。我第一次正式帶你見家長诶,你居然模仿我介紹你的句式介紹自己?”
孟斯禮修長的五指收攏,有力地将姑娘的小手反握進掌心。
他沒有要改的意思,繼續理直氣壯地不要臉道:“婦唱夫随,不行麽。”
馮問藍被這話逗得一樂,鼻子卻更酸了。
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她移開了視線,伸手輕輕撫摸着墓碑上的刻字和母親的照片,在心底輕輕道:媽媽,我現在很幸福,以後會更幸福。你可以放心了。
孟斯禮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停留在她的身上。
當漫山的楓樹再一次被大風吹得簌簌作響時,他們并肩下了山。
或許馮問藍永遠都不會知道,三年前,她為了幫馮宏強解決公司債務,陪馮宏強參加了一個慈善晚會。
中途,她實在受不了裏面的氣氛,偷溜了出來,躲在花園的涼亭裏,和蔣真打電話,幻想道:“如果明天我一覺醒來,就被告知長得很像某個總裁愛而不得的白月光,他要娶我,但不會碰我,每個月會給我高額的生活費,那該有多好啊。”
孟斯禮聽見了。
然後幫她實現了這個荒唐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