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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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竟然在一個月裏徹查了伏桓江上下游十餘州縣,近七年朝廷撥款與銀糧用處的帳冊。
「大人、大人!請救救卑職……救救卑職吧……」
二十幾個身着官服的人,有的正值盛年、有的已滿頭白發,卻都卑微地跪在同一個人的面前,心急如焚地喊着。
大廳裏,一人端起瓷杯用茶蓋撥去浮于茶湯上帶葉的茶梗,舉着茶杯的手滿布歲月的皺紋,仿佛身邊着急的呼喊聲都與他無關。
他,只是個專注于品茗的人。
一杯茶的時間能有多久?就算沒有人精準地計算,但也不該是從日中到日落這般久。
久得,讓踩在生死交界上的二十餘人,久得沒了耐性、久得沒了理智。
人類就是這麽刁詭的一種生物,你讓他活着,他可以甘願活得卑微;可你若不讓他活了,死亡的恐懼能讓最懦弱的人興起反抗的勇氣。
于是,當中有人不跪了、也不求了。
他站起身子,眼裏閃爍着憤怒和決絕,指向那唯一被悠哉眷顧的人,咆哮:「大人您該不會是想讓卑職們背這黑鍋子吧?您可別忘了,有些事情有些話還含在卑職的舌頭根來不及向顧大人說,要是卑職這口一松,大人也甭想能脫得了幹系。」
「是嗎?」
喀地一聲,杯蓋自指尖一落,蓋在了茶杯上。而蓋上茶杯的瞬間,那人笑了,笑得讓大廳內所有人——包括出言威吓的那名官吏——膽戰心驚。
「既然你的舌頭根不牢靠,那還要這條舌頭有什麽用?」
不知從何處竄出的一個黑衣人,以肉眼快要無法辨識的速度架住那名官吏,撬開了他的嘴,而後……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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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和慘痛的叫聲同時間迸射,離那官吏較近的幾人臉上全被熱燙的血液吓飛魂魄,只看見從那名官吏的口中不斷噴出的血,與落在地上……一條完整得讓人作嘔的舌頭……
其餘人見狀,恐懼地叩首讨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那人擱下手中的茶盞,冷冷看着倒地抽搐逐步踏入黃泉國度的官吏,擡手止住萦繞滿屋子的饒命聲。
「顧逢霖的事情我自有主張,爾等無需擔憂。退下吧!」
「多謝大人,卑職、卑職們告退。」
平日欺淩鄉裏作威作福的貪官,自己在鬼門關前悠轉一回,早沒了半點壓榨百姓時的氣勢,哆嗦着退出猶如閻羅殿的大廳,甚至沒有任何人想把那個倒卧地上已去了半條命的同僚帶走醫治——就如他們無視饑民餓死路旁時一樣。
等到所有官吏全部退去,倒在地上的人也被奴仆拖去屋外後,黑衣人才開口詢問:「您打算如何處理?」
自始至終掌控一切的人笑得既輕又緩,連咳數聲後方道:「我要他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
他倒要看看,那個如竹子般筆直、如美玉般無瑕的男人,在失去摯愛後還能不能活得像現在一樣。
公私難全時,顧逢霖……
你會選擇哪一樣?
一車又一車裝載各層官吏貪污腐敗證據的簿冊,被麻繩牢牢固定在馬車上,負責護送是皇帝親派的禁軍,既為顧逢霖安全、亦為這些證據不至在路途中被人毀去。
擔負起此行重責的吳嶺,在确認所有箱子都已綁得牢靠後,行至顧逢霖面前道:「大人,一切均已備妥。」
「好,你們先出發。」
「大人?」
顧逢霖笑笑,道:「我想給兒子買些小玩意兒回去。」
「大人的兒子?」吳嶺大為詫異,表情古怪地看着上司。
「怎麽了?」
「大人的夫人公子不是已經在縣衙門那裏落腳嗎?」
聽了吳嶺的話,顧逢霖打緊眉頭,「這怎麽回事?」
「屬下剛才過來的時候恰巧碰上幾個衙役,說是顧大人的妻兒今早到縣衙那,要找您呢!屬下也正想問大人您需不需要替夫人雇頂轎子,難道……大人您不知道這事嗎?」
突兀與危險仿佛落于紙面的兩滴墨,迅速向四周渲染。
不對勁……
夫人為何突然帶着棠兒前來?來這個隐伏危機的伏垣災區?
從前往赴外地監察時,夫人未曾過問一言半語,更遑論攜着幼子跟随,何以這次有異?為何?
他與夫人的關系論不上鹣鲽情深,說是妻子思念丈夫因此前來實無可能,況且妻子性子冰冷,就連自己親身的兒子也從未抱過,平日棠兒的起居全由他和奶娘仆人照料,除了晨晚問安外再無互動。
可居然帶着不甚親近的兒子來此地尋他,難道……難道……
「吳嶺你說清楚,夫人身邊還跟了誰?」
吳嶺側頭思索了半晌,道:「好像有一個北道園糧倉的官陪着大人的夫人一塊來的。」
「北、道、園——」顧逢霖眦目欲裂,眼底跳動憤怒的火光。
北道園,伏桓江中下游交界處的一處集糧地,管的是鄰近八九個縣城百姓們的米糧調度。
「那人可是姓紀?」
吳嶺又想了想,用着不太肯定的語氣道:「好像是,屬下也只是遇上幾個衙役随口聊了幾句,記不太清了。」
「那人右眉上可是有道疤?」
「啊!對對對,我想起來了,衙役是說了那位大人眉上有疤,還說什麽可惜了、破相了之類的話。大人您……認識此人?」
「紀裴……」
顧逢霖暗嘆,語氣中摻了一絲哀傷,對着吳嶺吩咐道:「吳嶺你現在立刻帶着這批簿冊返回京城上呈陛下,途中無論任何人命令或者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許擔擱,連同那份彈劾狀一并速速交給陛下,明白嗎?」
吳嶺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對着顧逢霖抱拳:「大人放心,屬下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将東西呈交聖上。」
接過下達的命令,吳嶺精神一震,指揮禁軍直奔京城,只留下一小隊人馬負責護衛顧逢霖安危。
看着前方遠離的隊伍,顧逢霖閉目深深吸氣,爾後徐緩吐出,一次又一次重複同樣的動作,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
睜眼,回首對職司護衛自己的禁衛兵道:「去衙門。」
「是。」
領着兩隊禁軍前往衙門,顧逢霖的心情随着每次邁出的步伐逐漸下沉。
俗話不都說,百年方修共枕眠?
夫人哪夫人,你我夫妻多年,還有棠兒這麽可愛的孩子,你……卻仍惦念着那個男人嗎?
那個無情抛下你另娶他人,名叫紀裴的男人嗎?
你……好傻……
顧逢霖一踏入縣衙,便看見自己的夫人,後方還站了位俊逸的男子。
女子面龐上的表情依舊冷淡、行止仍如婦德所說的那般完美,對着跨入縣衙前廳的夫君躬身行禮,卻又有那麽些不同,不同于以往。
往常,那表面上的冷淡與完美,是由骨子裏透出的隔閡;但刻下,卻透着有求于人的意味。求的對象,是他;被求的人,卻是她身後護着的那個男人。
那個名叫紀裴,同發妻青梅相戀,卻另娶他人的男子。
顧逢霖怔怔看着這一幕,看着他結褵數年的妻子,用自己纖細的身軀護衛着背後的男人。
她的眼神,堅定而執着,直直看着自己。
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請您網開一面,救救裴郎的命。」
流洩的聲音還是那麽的好聽,說得話卻似帶勾的鞭子笞裂了他的心。
妻子的唇,微微地顫抖,第一次看到她的軟弱、她低聲下氣地乞求——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他明白,妻子向他求的是什麽,他非常明白。
北道園,一個位于伏桓江中下游交界處的集糧地,管的是鄰近八九個縣城百姓們的米糧調度。而紀裴,是北道園的糧官,管得自然是納糧放糧運糧的事。
此番徹查伏桓江各縣弊案,當然也包括了北道園。
紀裴罔顧百姓生命,不但利用糧官的職位盜賣糧食中飽私囊,甚至壓榨農民以極低的價格收取米糧,之後哄擡價格将米糧轉入民間商市,這一來一往一盜一轉的中間,貪取了多少民脂民膏?又以之賄賂了多少高官來保全他的官位?
不僅如此,紀裴作威作福橫行鄉裏,俨然是穿了官服的地痞惡霸,百姓們不敢言語,唯恐來年征收自家田産時被他剝削得更狠更兇。
妻子出身官家,岳丈廉潔自持素有名望,否則當年不會結下這門親事。可如今,這麽個女子,卻為了自己的心上人,無視那男人背負了多少罪名、無視那男人會舍她另娶,頭一次在她淡漠而美麗的臉龐上看見激動、看見情緒,更看見了……她的情……
可妻子的情……卻不是給了自己……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顧逢霖開了口,平靜的語氣卻掩不去眸中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