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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回頭瞥了一眼,這間客棧并不大,平日裏充作飯館的大堂也就百來平米,剛才和他們一同看戲的觀衆大部分都在,擠得一個大堂滿滿當當,客棧的掌櫃和一名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傻呵呵地在櫃臺後抻着腦袋,也不知道該樂還是該愁。

百姓尊敬讀書人,見她和薛敦頤在門邊站着,有人就

讓出凳子來請他們坐,兩人連忙推辭,對方熱情地繼續邀請,他們再推辭……這樣來回數次,面皮較薄的薛敦頤先敗下陣來,紅着臉作揖道謝,拉着蘇蘊明坐了。

讓座給他們的是一位中年漢子,蘇蘊明認得他就站在她的右手第二位,她當時還無聊地猜測了人家的職業。那漢子愁眉苦臉地道:“兩位相公,你們讀書人知道得多,你們說說,那人是為了啥事敲鼓?”

蘇蘊明與薛敦頤對視一眼,這個問題他們也想知道。大聖朝的朝政還算清明,雖說民間肯定也有官欺民、富逼貧,謀財害命、冤假錯案之類,但要說到“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他們游歷在外這麽久,不可能一點風聲也沒有。

另一名富商模樣的男子“哼”了一聲,衆人的目光朝他看過去,蘇蘊明認出他也在戲臺下。那人甩開手裏的扇子揮了揮,紅寶石扇墜兒在空中晃來蕩去,他昂着頭道:“當今天子聖明,世道太平得很,哪有什麽值得敲響登聞鼓的大案。要我說,只有一個可能——”他故意賣了個關子,見衆人目光中露出焦急之色,有人忍不住出聲追問,他又頓了頓,這才神神秘秘地續道:“——魏王要造反!”

“切!”衆人懸得高高的心期待了半天,他卻給出這個三歲小兒都知道的答案,也難怪話音剛落,大堂內噓聲震天。

“你們知道什麽?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那富商被噓得滿面漲紅,跳腳道:“魏王是真的要反了,我上月剛從關外販皮貨回來,在北狄親眼見過魏王的使者!”

他的嚷嚷被更大一波噓聲蓋了下去,魏王要造反不假,當日他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發下的誓言早就傳遍了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天潢貴胄的決心,朝中上下更是眼睜睜地等着他動手好擠這個膿包。但要說魏王勾結北狄就純屬扯蛋了,魏王賢良之名便與他的野心一樣人盡皆知,豈能做出這等引外虜賣國的勾當!再說了,魏王的封地梁儀離山海關倒是不遠,但梁儀周邊可是駐滿了朝廷的大軍,圍得一只蒼蠅也飛不出來。魏王府護衛不過千把人,能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位像是小家碧玉的姑娘将亂了的發絲攏到耳後,快言快語地道:“我雖是個小女子,也聽說過魏王爺是好人,當初在端桓的時候幫過咱們不少。但他人再好,天天琢磨着造反,這個事兒可做的不地道。”

“可不是嘛,”那中年漢子接口道,耷拉着兩條眉毛哀聲嘆氣,“魏王爺是好人,皇上也是好人,兩兄弟和和氣氣過日子不好嘛?”

衆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閑着也是閑着,最初的驚慌焦躁過後,看到像

自己一樣困在這裏的人這麽多,大家的心也都定下來,有心情扯扯閑篇,話題便這樣越扯越遠。

蘇蘊明和薛敦頤則一直在用眼神交流,那富商說的話別人不當一回事,他們兄妹卻不能。薛敦頤上去和那灰溜溜的富商搭話,半晌回來道:“據他言道,他曾經和魏王府做過皮貨買賣,和王府裏一位叫振羽的管事見過幾次。這次他在北狄的都城上京遇到一個很眼熟的人,當時沒有想起來,事後卻肯定是那位振羽。他疑心那人也認出了自己,怕魏王殺他滅口,所以走到哪兒都随身帶着保镖。”

“振羽?”蘇蘊明想了想,道:“魏王府确實是有這個人,算是魏王的貼身侍衛,如果真是他出現在上京,那麽……”

薛敦頤點點頭,替她把沒說完的話接下去:“那麽,魏王必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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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蘊明閉了閉眼,眼簾內出現陳玚那張無表情的臉,視人如山水樹木的目光……像他那樣的人,仿佛生來就是高空中俯瞰的另一只眼,又為什麽非要卷入人世的欲望争鬥?

門外傳來“嘩啦”一聲輕響,客棧內的人們正聊得熱鬧,沒有幾個聽到了,蘇蘊明卻一直在留意,立即起身走過去。

她站在門邊,其他人也跟着發覺了異樣,各種聲音漸漸低下來,最終變得靜止,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惴惴不安地盯住門口。

又是一聲響,客棧的大門被從外面打開了一條縫,拉門的人一眼瞥見站在門後的蘇蘊明,倒被她唬地頓了一頓,這才接着将門拉至大敞。

不知多少枝火把的光明晃晃地當頭照過來,蘇蘊明擡手遮住眼,不禁後退了一步,有人從後面在她肩上扶了一把,她側轉頭,卻是薛敦頤也走過來,與她并肩而立。

眼睛适應了光線,蘇蘊明定睛看去,除了開門的差役,客棧門前短短的臺階底下呈雁翅形站着兩列人,穿着她白天見過的東廠番役制服,腳上果然換下了馬靴,像順天府的差役一樣套着薄底快靴,一個個身形矯健,行動間悄無聲息。

這批東廠番役腰間不再挂着淨街工具,而是帶着刀,那刀的形狀與金吾衛的配刀很相似,都是窄而長,像劍多過像刀。他們右手按着刀柄,左手高舉的松枝火把纏着浸油的裹布,發出的聲音細不可聞。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從火光照不見的黑暗中不疾不徐地踱出來,拾階而上,輕袍緩帶,步履從容。

他束發戴冠,穿着一身大紅缂絲袍,胸前有似虎似獅的動物圖案,蘇蘊明認得這是高品級的宦官制服,便知道這人是個太監,再加上這些畢恭畢敬的東廠番役,此人的身

份呼之欲出。

那中年人仰首看過來,正與她四目相接,微微颔首為禮。火光映在他臉上,只見他淡眉深目,風度極佳,如果不知道他是太監,看起來倒更像是一位循循儒雅的飽學文士。

他走上臺階,客棧內的無數雙眼睛都看着他,他的目光自始至終卻僅僅投注在蘇蘊明身上,即便薛敦頤就站在她身旁不足一箭之處,他也沒被那樣的美貌分去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蘇蘊明心中有數,挺了挺脊梁,上身微向後仰,也盯住了他。

那人嘴角含笑,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袖,将兩只袖子的褶邊都整了一整,這才慢吞吞地俯□去,向她長揖到底。

“奴婢韓梅者見過薛小姐。”

東廠的全稱為東緝事廠,除了掌總的廠主,下面還設有一名掌刑太監和一名理刑太監,這三大太監掌管着龐大的東廠情報網絡,擁有獨立于國家機構之外的緝捕權和審判權,而他們的老板只有一個——皇帝,而且是在位的皇帝本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任新帝即位,都會重新更換自己最信任的心腹來掌管東廠。

到了洪熙一朝,便是韓松之三人。

蘇蘊明心中一動,“韓松之、韓竹乎、韓梅者”,這三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按“松竹梅”、“之乎者”排序,倒是頗有心思,可見這三人的師傅,上一任東廠廠主早在取名之初便為他們定好了位次。

雖然人家叫她“薛小姐”,但她穿着男裝,便拱手回了一禮,感覺對方來得蹊跷,幹脆不出聲地靜候下文。

果然,韓梅者緊接着又道:“今夜多事,宮中得報薛小姐兄妹身在端桓,擔憂得寝食難安,百忙中命奴婢過來相請。”

因為旁觀者甚多,他聲音放得很低,話說得含含糊糊,只近前的蘇蘊明和薛敦頤能聽清,而且說的是他們兄妹,卻眼角也沒有瞥向薛敦頤。

他道:“奴婢挑選的這些孩兒還算像樣子,也備好了車,薛小姐兩位請随奴婢移步。”

他曲臂撫袖一引,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依然是只看着蘇蘊明。

蘇蘊明沒有動,她想問身後客棧大堂裏那些人怎麽辦,想打探擊登聞鼓的人到底求的是什麽,她還想提一提魏王……可所有這一切,這些理智關注的話題,卻都被一個最不理智的情緒壓了下去。她怔怔地想着,原來不只是她擔憂着宮中的皇帝,陳旸也在擔心她。

蘇蘊明一瞬間有些怔忡,似乎她近來每次聽到陳旸的消息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而自從那一曲簫音的告別,這将近一年來,這是她第幾次聽到他的消息?

三次,她自己答了自己。

第一次是陳旸與周伯爵家的小姐訂婚,欽天監為這對當世最尊貴的夫妻選定了成婚吉日,禮部籌備良久,就等着翻年過後的大禮。

第二次是陳旸着禮部谕示天下,以後的公文往來中都要使用标點符號和大食計數法。

第三次,便是現在。

在登聞鼓響後,端桓戒嚴,皇帝和百官同朝審案,魏王在外虎視眈眈——在這樣內憂外患的時刻,他依然記着派了最心腹的太監過來護衛她的安全,只因為,無論她怎麽待他,他依然會擔心她,并為此“寝食難安”。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蘇蘊明冷靜地扪心自問:只享受權利但拒絕義務,他永遠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在背後支持你的事業,關心你的安全,甚至……永遠愛着你。而你什麽都不用付出,什麽都不會失去。

她吸一口氣,卻只覺得一陣心酸。

這種心酸的感覺近來也多了,伴随着不受控制的走神,常常在她讀書時、授課時,甚至吃飯吃到一半,也會不知不覺地發起呆。發呆的時候其實什麽都沒有想,腦中一片空白,再醒過神才發覺時間過去好久。那種奇怪的失落感,就好像她的人生變得支離破碎,時不時會被人偷走一片;又好像油漆剝落的牆面,風吹過就掉落一片牆皮,露出灰仆仆的牆磚來。

“薛小姐?”韓梅者的聲音傳入耳中,蘇蘊明一個激靈,這才發覺自己又走神了。她微微苦笑了一下,道:“帶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卷的節奏要拉快些。

☆、故技重施(這章完)

頭痛……頭痛得要命,以前似乎有過這樣的體驗,她的身體還記得,這種程度的像是腦仁都要裂開的疼痛……

蘇蘊明張開眼,眼前一片漆黑。

她慢慢地眨着眼,頭痛從她醒來以後稍有緩解,太陽穴卻仍是一陣陣的抽疼,她想要伸手按一按,手臂卻遲遲都擡不起來。

怎麽回事?她遲鈍地發覺雙手沒了知覺……不,還不只是雙手,頭部以下,她的大半個身體都不受大腦支配,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聽使喚。

是做夢?蘇蘊明冷靜地想,不,不是,劇烈的頭疼讓她的眼角滲出了淚水,她能清晰地感覺那滴淚從臉上劃過,剛開始還是溫熱的,漸漸變得冰涼。

如果是夢的話,不可能有這樣細微的觸覺,也不可能有這麽嚴重的頭痛。那麽,她是癱瘓了?生病受傷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閉上眼,深深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如此這番數次,調勻了呼吸的節奏,頭痛好像也變得可以忍受。她再次慢慢地睜眼,眼前依然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漸漸地,開始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輪廓。

她身處的地方似乎是一個逼仄的房間,四面都是牆,沒有窗戶,所以才會黑暗得如此徹底。東面的牆上應該有門,因為唯一一光線細細地從那邊漏過來,細得像一根淡紅色的絲線,她的眼睛因為淚水和疼痛朦胧不清,看了許久才敢确定。

與此同時,她也大概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韓梅者将蘇蘊明和薛敦頤請上了馬車,車廂內很寬大,東廠的番役傍在馬車兩旁列隊前進,他們手中火把的光透過車簾照進來,她能隐約看清車內有幾有案,似乎都是釘得死死的,馬車徐徐前行,幾案都顯得很平穩,韓梅者沏了三杯茶,茶湯只泛起淺淺的漣漪。

對了,她就是喝了那杯茶,很快覺得神困眼乏,上一刻還強撐着撩起車簾向外看,下一刻便覺得世界旋轉颠倒,什麽知覺都沒了。

但她記得,那一眼看到的……是皇城東華門的入口。

所以韓梅者沒有騙她,他确實是奉命将她和薛敦頤帶進宮?但他為什麽要用藥迷倒她?她現在動彈不得,是迷藥的後勁未過,還是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既然她被迷倒,薛敦頤想來也不能幸免。

蘇蘊明把先想到的各個問題都理了一遍,傾向于樂觀的答案,因為韓梅者的身份在那裏,只要他真的是東廠的理刑太監,是陳旸的心腹,他就不敢害她。

她信任陳旸。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韓梅者背叛了陳旸。蘇蘊明心頭一凜,這種可能性不小,以陳旸對她的感情,他不會給她下藥,扔她在這裏生死不知。

剛剛平緩的呼吸又變得紊亂,頭痛得像被當頭一棒敲下來,耳邊

嗡嗡直響,她不由自主地張開口,發出一聲呻吟。

聲音很輕,在寂靜狹小的空間裏卻聽得清清楚,幾乎是聲音剛出口,“嘎”一聲響,蘇蘊明眼前驟然大亮。

光線的劇烈變化刺激了眼睛,再加上頭痛,眼淚大滴大滴地湧了出來,她什麽都看不清,只得拼命眨眼,強光中隐約有個人影走近她,她想躲,身體卻依然一動不能動。

那人影将什麽東西朝她當頭罩下,眼前再度黑得不能視物,她只能聞到微微發酸的味道,臉部皮膚與蒙頭的織物摩擦,極粗糙的感覺。

那人粗魯地将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手掌着力的地方是她的肩押骨,捏得她痛徹骨髓,一瞬間差點又失去知覺。

等她緩過勁,只覺得身體懸在半空,像是被人抱了起來,一只左臂軟軟地耷拉在側方,随着那人走動的頻率搖晃着。她下意識地想收回手臂,再度失敗了,只食指關節曲了曲。

蘇蘊明一怔,旋即大喜,她果然沒有猜錯,韓梅者給她下的藥并未造成永久性的損傷,藥效退去,她的知覺在回複中。

這一喜之下,頭痛也好轉許多,她幹脆閉上了眼,調勻呼吸,一邊靜候着藥效徹底消失,一邊将全身的力量都彙集起來,等待合适的機會。

那人走了沒多久,途中頓足了幾次,腳步聲略有變化,蘇蘊明在宮中住的日子不短,聽習慣了宮女宦官的腳步聲,立刻猜到他是在擡腳邁過一道道高高的門檻,更确定自己身在大聖朝的皇城中。

那人終于停住腳,四周圍仍是一點聲音也無,蘇蘊明屏住呼吸,卻只聽得到空洞的風聲,似乎只是另換一處隐蔽的房間繼續關押她。

不,她否定了這個設想,雖然看不到,她的其它知覺卻變得異常敏銳,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都感覺到了空氣中凝固一般的張力,還有針刺一般的被注視感。

有人在看她,很多人同時盯住她!那些目光的燒灼感讓蘇蘊明的頭痛又發作了,她緊咬住唇,封住差點出口的又一聲呻吟。

她被放下來,那人扶住她雙膝着地,又伸出一只手撐住她的後腰,使她不至于立即軟倒。

其實蘇蘊明的力氣已經回複了七七八八,她假裝無力地向後倒,腰後那唯一一只手卻撐得穩穩當當。她心下一動,這樣的情境以前曾經發生過:她被人挾持,帶入皇宮,藏身在陳旸的書房夾壁後……那匪徒煞費苦心,枉送了性命,既沒有傷到她也沒有傷及陳旸,硬要說做成了什麽,似乎就只是助她偷聽到陳旸毒殺太後、還要暗害周小姐的消息。

她一旦起疑,思緒立刻飛速流轉,一時間連頭痛都忘了。當年如今種種蛛絲馬跡,當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那麽最後剩下的那個答案,無論多麽不可思異,都将是真相。

蒙在頭上的織物被一把扯開,皮膚摩擦得很疼,這疼痛與頭痛不同,正好讓她清醒。

蘇蘊明閉着眼,腰肢一挺,遠離那只手,靠自己跪穩了。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為了适應光線,先是一條縫,然後變大一點,再大一點。

就像是在看一出特效的電影,畫面先是隔着一層毛玻璃似的朦胧,漸漸變得能看清一點,再清楚一點,最後清晰得纖毫畢現。

她跪在當地,微微地擡高頭,望向高踞龍椅之上的皇帝。

登聞鼓響,皇城宮門大開,皇帝緊急宣朝,百官也被家人從睡夢中叫醒,更換了官服,着急忙慌地趕到宮中。

宣德殿上,粗如兒臂的蠟燭将整個大殿照得明如白晝,文武官員在下方齊整整地分成兩列,一眼望去只覺朱紫耀目、簪纓輝煌。

禦階上的龍椅是由一整塊漢白玉雕琢而成,暖黃色的燭光映在上頭,少了幾分冰冷的慘白。皇帝穿着靛青色的龍袍坐在闊大的龍椅上,遠遠望去,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或者說,一個符號。

蘇蘊明只望了一眼便低下頭,聽得陳旸的聲音從大殿深處傳過來,這是将近一年來她第一次聽到陳旸的聲音。依然如玉石沙礫混合般的粗粝,但她聽得多了,居然也覺得沒那麽難聽。或者因為回音的關系,陳旸的腔調顯得空洞而陌生。

“這是什麽意思?”

百官中仿佛也有人認出了她,相互間竊竊低語,寂然無聲的大殿上開始響起一陣嘤嘤嗡嗡,仿佛平靜水面之下的暗流。

“陛下以為小民是什麽意思?”另一個聲音在她極近的右側響起,音質華麗,尾音上揚,即使身處大聖朝最莊嚴肅穆的場所,這人說出來的話似乎仍帶幾分輕佻不正經。

她迅速轉頭去看,正好那人也正低頭看着她,唇角一挑,雖然臉上慘白的一點血色皆無,眉梢眼角卻仍有天然風流:“師叔,這一次你總該認出我了?”

呂殊懷!蘇蘊明緊抿住唇,将那個名字吞了下去,凝眸瞧了瞧呂殊懷身上穿着一件華彩豔麗的曳撒,不愧是他一貫的騷包口味,金絲銀線不知用了多少,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只是背上有塊長條形的地方顏色較深,像是打濕了水。她不敢多看,又轉回頭來。

原來剛才她在人群裏見到的背影是他,她又想起來,在宗陽書院山門外遇到那個化妝易容的怪人,當時她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此刻兩相對照,也是他。

在落霞村偶遇的信陽府衙內呂殊懷,因為他的外公教過當時還是聶陽的陳旸讀書,所以按輩分該叫她一聲“師叔”。

呂殊懷雖然言行舉止略顯輕浮,但其實并沒有更多的惡意,為人也大方熱誠,在聶陽失蹤那段日子,他無償地幫助蘇蘊明尋人,後來得知聶陽的失

蹤與東廠有關,依然肯冒風險為她安排路引北上。可以說,他是蘇蘊明在大聖朝裏第一個稱得上朋友的人。

可是,他出現在此時此刻的宣德殿上,百官環伺,皇帝下問,蘇蘊明略一思忖便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是呂殊懷敲響了登聞鼓!

“大膽!”文官隊列中一位紫袍官員厲聲道:“你既敲響登聞鼓,若真有冤屈,就該向陛下據實承情,陛下自會還你公道。再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對陛下不敬,拖出去再打二十廷杖!”

蘇蘊明循聲瞥了一眼,認出是那位須發皆白的禮部老尚書,難為他吐了這麽多年血還紅光滿面,看來比陳旸還健康幾分。

被禮部尚書這麽一喝,呂殊懷卻夷然不懼,他跪在當地,右手習慣性地往腰間摸,卻沒有摸到那柄從不離身的折扇,卻扯到了後背的庭杖傷處。他痛得龇牙裂嘴,旋即苦笑了下,仰首亢聲道:“小民敲響登聞鼓,自然是有莫大的冤屈要訴,将這個女人帶到大殿上,正因為這個女人與小人要告的大案息息相關。”

“噢?”陳旸冷冷地道:“薛小姐出身世家,雖為女子,文章學問世所共仰,朕身處深宮也多有聽聞。何況薛小姐這些年都在宗陽書院教書育人,宗陽縣與信陽府相隔何止萬裏,你的案子怎麽可能牽扯到她?”

“陛下錯了!”

“大膽!”

陳旸話音剛落,呂殊懷便朗聲反駁,禮部尚書也幾乎同時出聲喝斥,三個人的聲音一個緊接着一個響徹大殿,餘音袅袅,百官面面相觑,尤其是站在長長隊列後方的低品官員,有人看到同僚臉上出現懼色,自己也是心頭打鼓,不禁将本就低垂的頭顱埋得更低一些。

蘇蘊明跪在地上也埋着頭,她知道現在還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但不詳的預感在她胸中越積越高,淹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只得死死地盯住地面金磚的縫隙。

“來人啊,将這個刁民拖下去!”禮部尚書袍袖一拂,真的便有兩名金吾衛過來,一左一右地将呂殊懷架了起來。

“且慢。”禮部尚書稍後方的另一位紫袍官員站了出來,先向陳旸施了一禮,道:“臣刑部尚書姜白石,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本朝律例,敲響登聞鼓所為者三:‘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此人由信陽府千裏迢迢趕至端桓,甘受二十廷杖,其間幾度昏厥,仍堅持親手敲鼓,臣觀其形态不似刁惡無賴之徒。如今既已宣到殿上,且聽他将話講完,以免失陛下聖明。”

他身前身後又是數人出列,同時躬身行禮,依次道:“臣大理寺卿李仕魯請陛下息怒。”

“臣左督禦史劉伶……”

“臣通政使王慶雲……”

“臣吏部尚書劉醒……”

一時間六部九卿裏居然站出了五

位替呂殊懷求情,陳旸尚未出聲,脾氣火爆的禮部老尚書沒想到被同僚當衆打臉,本就紅潤的老臉更是漲得血紅,灰白的須發幾乎像刺猬似地張了開來,激動得語無倫次地道:“你們、你們眼裏還有沒有君父,此人當面、當面頂撞陛下……”

“朱尚書此言差矣,”大理寺卿李仕魯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在滿大殿的官員中算是年富力強的,兼之面目冷峻,倒顯得比瘦小幹枯的禮部尚書氣勢逼人,他冷冷地道:“我朝又不是暴虐的前朝,陛下也不是前朝的昏潰之君,聖明無過皇上,幾曾以言論罪人?”

這話說得狡猾,宣德殿上的滿朝官員皆是聰明人,連蘇蘊明都聽出他在偷換概念,将禮部尚書指責呂殊懷的“欺君”罪名輕描淡寫地說成言辭不當,最多就一個“君前失儀”。許多熟悉李仕魯的官員又是驚訝又是疑惑,這位大理寺卿一貫秉承“多一案不如少一案”的原則做官審案,為何今日這般赤*裸*裸地為來人開脫?倒像是生怕他的案子告不成!

“你!”禮部老尚書不如他言辭便給,狂怒之下來不及細思,“啪”一聲,竟是一口唾沫噴了他個滿天星,兀自不解氣,顫聲罵道:“黃口小兒,幾乎輪到你在老夫面前撒野!”

群臣大嘩,禮部尚書是三朝老臣,他倚老賣老地耍起無賴,還真是皇帝都要讓三分。當下有趕緊上去拽住暴怒的李仕魯的,有好言好語地勸老尚書息一息心火的,還有幾位站得離李仕魯較近,無辜被口水噴到,正一臉嫌棄地摸出巾子東擦西抹……堂堂的一國中樞宣德大殿,頃刻間竟熱鬧嘈雜得仿佛菜市場!

蘇蘊明開始還鎮定地看着,後來被這急轉直下的劇情弄得瞠目結舌,好險沒笑出聲,想不到禮部尚書噴口水的功力絲毫不遜于噴血。

她再度低頭掩飾笑意,就聽得上方的陳旸提高聲音道:“安靜,朕說安靜!”

皇帝的聲音裏帶了明顯的怒意,下頭百官一瞬間悄沒聲息,用眼角瞥了瞥皇帝的臉,各自偷偷摸摸地回歸本位站好。

蘇蘊明倒忍不住擡起頭,她與作為皇帝的陳旸相處時日不短,也曾在泰安宮與他同床共寝,可她印象中的皇帝總是溫柔謙和的,有時候連她都覺得他在臣下面前缺少皇帝的威嚴。可是,此時此刻,龍椅之上的皇帝不再是一個虛無的符號。

他是人治社會最高的獨裁者,泱泱大國,萬千子民皆屬于他的私産,只要他願意,生殺予奪,一念之間。

隔着遙遠的距離,蘇蘊明看不清陳旸面上的表情,人從來都只害怕未知的事物,這樣的設計或許就是為了通過空間感和距離感使臣下對皇帝心存敬畏。她只看到陳旸擺了擺手,站起身走下龍椅前的臺階,道:“朕累了,散

朝吧。”

滿殿的人都是一怔,刑部尚書姜白石一夥人驚得齊聲道:“陛下——”

“朕說累了。大半夜的,你們不睡朕還要睡。” 陳旸抖了抖袍袖,将雙手負在背後,早有太監為他打起一層層的帷幕,他拖着步子往內走,懶洋洋地道:“将這人趕出宮去。”

架着呂殊懷的兩名金吾衛本已經不知所措地放開了他,聞言連忙單膝點地應命,再直起身,動作便敏捷迅速得多,一人一只手,将呂殊懷這個大男人拎得懸空而起!

“放開!放開我!”呂殊懷慌亂地掙紮了幾下,哪是武藝娴熟的金吾衛對手,兼之背後的傷口痛得他手足發軟,更是使不出力氣。

眼看一名金吾衛掏出團布來堵他的嘴,他心都涼了半截,本就豁出去的死志更堅決,一面拼命掙紮,一面撕心裂肺地嚷道:“我要告的是東廠,是皇帝!當今皇帝陳旸為了一己私欲,派東廠番役屠村滅戶!落霞村四百二十七口人,我信陽呂家上下一百七十九口,我外祖一家,我父母幼妹,全都被他殺人滅口,只逃脫了我一個!天啊天,我就算敲響了登聞鼓,天子無道,誰能為我報此血海深仇!”

“轟隆!”像是響應他的泣血呼號,無月無星的高空之上,炸響一聲霹靂。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例假來了,天天在床上睡着,更得比較少,見諒見諒~

☆、天子無道(這章完)

那雷聲就像直接砸到了蘇蘊明頭上,她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撲向呂殊懷,嘶聲問道:“你說什麽?落霞村怎麽了?師父師娘怎麽了!?”

呂殊懷掙紮的動作頓了一頓,轉過頭看住她,蘇蘊明與他四目相對,打個寒顫,他的雙眼不知何時變得血紅。

呂殊懷沙啞地道:“去年這個時候,外祖小恙,我從信陽趕回落霞村侍疾。外祖母體諒我路途辛苦,請安以後就安排我睡下。睡到半夜,我被一聲慘叫驚醒,跳下床,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只看到窗口透進來的沖天火光……我沖出去,滿地的血……村子裏只剩我一個活人……我連夜逃回信陽,我父親的屬官在城門外等我,就在那天夜裏,信陽呂府大火……沒人逃出來……”

駭人聽聞的往事讓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宣德殿上的衆朝臣靜靜地聽着,禮部尚書的表情正好遮在燭火的陰影裏,只看到一叢灰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顫抖。挾着呂殊懷的金吾衛也怔忡地松開了手,任由他把這段話說完。

呂殊懷深深呼吸,閉了閉眼,慢慢地睜開,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面目扭曲,再也不是那位風流天然的少年公子,只剩猙獰。

這麽多人……一夜間……都死了?蘇蘊明覺得腦子是懵的,那些熟悉的人的臉在晃來晃去,她來不及感到悲傷或者更多的情緒,只是本能地去拒絕和懷疑。

“為什麽……”她嗫嚅道:“怎麽會……”

天邊滾過一連串悶雷,呂殊懷在雷聲中瞪着血紅的雙眼,惡狠狠地逼近她,探手抓住她的肩胛,低吼道:“你問‘為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問‘為什麽’!?都是因為你!為了掩蓋你的過去,東廠才會殺人滅口!”

他手上用勁,正好捏住蘇蘊明肩膀上的舊傷,痛得她一陣抽搐,拼命拍打他的手,卻無力掙脫出來。

“放開她!”那頭傳來陳旸的怒斥,那兩名金吾衛這才醒過神,連忙上來将呂殊懷提溜開,捏着布團那位看看他,又猶豫地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不知該不該塞進他嘴裏。

蘇蘊明摔到地上,顧不得在身體各處叫嚣的疼痛,勉強撐起半身,追問道:“你根本沒看到兇手,怎麽能一口咬定是東廠幹的?”

呂殊懷大約也掙紮得沒了力氣,老老實實地被兩名金吾衛挂在半空,擺着一個耶稣受難的姿勢,恨聲道:“你看了我懷中的東西就明白了。”

蘇蘊明向右側那名金吾衛瞥了一眼,那人會意,便伸手在呂殊懷中摸了摸,掏出一樣東西來。

燭光煌煌,衆目睽睽之下,那是一小團澄黃明澈的琥珀,中間凝結了一只小小的振翅飛蛾。

東廠“飛蛾令”!

滿堂嘩然,不知多少人在同一時間開口說話或者發出不明意義的聲音,蘇蘊明幾乎

能感覺音波如有實質一般從背後鋪天蓋地地襲過來。

她盯着那塊飛蛾令,與她當初在陳旸失蹤現場撿到的相比,這一塊要更接近正圓形,顏色也更偏深……除此之外,別無二致。

所以,果然是東廠嗎?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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