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對逝去時光的研究之一種 4.
7.
“我所做的一切,最終都只是将污名推到他身上。——我怎麽還敢去見他。”
陶軒寫完字條,最終推開裏屋那道門時候,便看到一個人正站在那裏。而他對此一點不覺意外,甚至感到了一種隐秘的、混合了嘲諷和勝利的愉悅之情:
“如何?你大哥夠絕情的罷。”
“他說的又有什麽錯?”那人回答,從陰影裏轉出來,面孔正和葉修一模一樣。
陶軒便笑了笑:“你倒是無欲無求。你大哥能為了自己小情人來求我,卻不肯見你一面。你就不傷心嗎?”
“我傷心什麽?他自然知道我做出這決定,一半是自己自願。”葉秋說,眼睛在屋中一片昏暗中亮得可怖,“他還認我是他弟弟,我便心滿意足。”
“瞧你說的。”陶軒故作輕松,“他怎麽知道我們當初是怎麽商量的?”
“他知道你口才,也知道我。”葉秋說,“更知道我們父母一向都膽小怕事,趨利避害。我只糊塗,當時被你說動,竟裝作是他。”
“我們是為了國家。”陶軒走過去一步,雙手按住他肩膀,“你知道當時如果戰線拉長,又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家庭要失去父親,有多少婦女要流落街頭?我告訴過你,那時候就告訴過你,那些當兵的人只看到自己的榮耀看不到我們這些尋常人的生活,他們不知道這平穩的日子多難——”
“平穩的日子?天天都有人被天網帶走,不能多說一句話,甚至哪怕是說錯一句話都萬劫不複。”葉秋甩脫陶軒的手,“你真聰明,陶軒。這就是你要的平穩日子。”
陶軒也有些惱火起來:“你也覺得這是我幹的?你以為我沒有被天網所監視着,沒有被‘眼’觀察着每個行動嗎?那是帝國的東西,你以為他們會告訴我,征求我的同意,讓我決定那張鬼網架在哪個地方嗎?”
然而葉秋只退後兩步,慢慢地坐進屋中沙發上。他沒再理會陶軒的話——這對他還有什麽重要?
一步錯,步步錯。
在某些問題上,一旦開了頭,就沒有往回走的可能了。
他坐在那裏,覺得仿佛被冰和火同時灼燒着,偏偏頭腦又清晰得可怕。他想起葉修就任元帥之後總算回了一次家,一家四人坐在餐桌上,免不得氣氛僵硬,只有父親說些“解甲歸田”“刀槍入庫馬歸南山”的老話,但葉修只是坐在那兒,并不贊成,也不反駁,吃過飯停了片刻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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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臉色便很不好看,悶悶地發一通牢騷,只說葉修忤逆不敬長輩。葉秋後來找葉修時告訴他這個,葉修只說,這件事他不願和父親争論。但少則三年,多則五年,一定再有一場大戰。
葉秋盯着他,道:不至于罷。
帝國不會止步的。葉修慢慢地将手邊餐巾折疊起來,——這件事,我已經和那些政客辯論到筋疲力盡,絕對不想再和父親吵了。
葉秋覺得一片茫然:若戰争真來了
葉修卻笑了笑,竟仍是一片輕松:我一定能保護你們的。
——說謊。
等到陶軒将葉修已經陣亡的消息帶到他們家的時候,葉秋滿腦子就只剩下這兩個字。
現在我們的長城已毀。陶軒眼睛都紅了,抓着葉家父親幾乎要哭出聲來,——中央軍若沒了葉修便是一群烏合之衆,政府只希望盡可能保全民衆
他父親木木地坐了許久,問:我家還能做什麽?
只想讓葉秋先生幫我們一點小忙罷了。
——所以是從那時便錯了。
葉秋更深地往沙發裏靠進去,覺得眼前諸般色彩都模糊成一團。陶軒似乎在說着什麽,又忽然到他身前:
“——你在發燒。”
最後這四個字終于落進他耳中。葉秋搖搖頭,不知算是肯定還是否定。
但陶軒很快便去吩咐了什麽。之後走廊上響起錯綜腳步聲,有人進來,扶着他回到卧室,又給他額頭蓋上涼毛巾。在荒亂夢境裏似乎有一個,便是葉修坐在他身邊,和他小時候一樣抓着他手,說着些不着邊際的安慰話語。
但這,大約,只可能是個夢境罷了。
8.
若是從兩國第二次宣戰、諸軍重新編組開赴戰場算起,到國軍整體崩潰後退的那一刻,也不過将将過了半年。
喻文州是在從大學出來的時候被人截住的。那人個子不高,相貌看起來也無甚特色,只有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冷靜,見到喻文州便問:“——喻文州喻教授?”
“我是。你是?”
“東北軍特務部,秦牧雲。”男人說完,又給他看了自己證件,道,“——請随我來。”
“有什麽事嗎?”
秦牧雲四面張望一眼,道:“請和我來。”竟是一樣強硬,全然不帶半點解釋餘地。喻文州開始警覺起來,卻被秦牧雲一把拉住胳臂,不由分說塞進旁邊黑色轎車裏。車上司機早已發動車子等着,車門一關便即刻離去。
喻文州不動聲色,問:“到底怎麽回事?”
“前線出了事。我們需要将你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秦牧雲說,坐在車裏還不停注意着四周情況。汽車也并未往城裏開,而是直接出了校門就往郊外而去。
“出了事?”
“喻教授可以相信我。”秦牧雲說,“這是葉元帥對我們的請求。”
轎車在國道上越行越遠。喻文州皺起眉頭:“——至少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秦牧雲最終還是轉過臉來看他。他的眼睛比冬天的冰還要冷。
“葉元帥殉職了。”
當天晚上他們到了首都南面的小鎮,在一家家庭旅館落腳下來。秦牧雲整晚坐在電話機前等着電話,但終于什麽也沒有來。喻文州則抱着收音機,将聲音調到最小,試圖在一連串的政治宣傳中找出些許前線的消息。
同樣,什麽也沒有。
到了第二天早晨,秦牧雲說:“我們得走了。”
“之前在等什麽人嗎?”
“等不來了。”
秦牧雲說,慣然冷靜的眼眸裏忽然有一抹極尖銳疼痛碾過。喻文州于是沒有再問下去。
出門的時候,連昨天的司機也不見了,秦牧雲一路開車帶他繼續往南走,整整開了十二個小時才到了康州。喻文州拖着麻木的腿腳下車的時候,正看見報童連聲喊着“號外”從他眼前走去,他忙叫住掏一枚銅幣買了單版報紙,巨大的黑體字正印着:
元帥葉修出席國會辯論力主與帝國求和
喻文州捧着那張報紙,感到有一股寒流慢慢從腳底攀上來。那報道裏配了照片,“葉修”穿着軍服站在國會講壇上,看起來毫無瑕疵。
別人或許不認得。但他知道。
“——這不是他。”
喻文州低聲說,擡頭看見秦牧雲仍然不變的表情。
“我給你在這裏安排了安全屋。你先在這裏住下。”
半個月後,喻文州見了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張新傑一面。男人仍然一身筆挺軍裝,頭發絲毫不亂,除了眼睛下方兩塊深深陰影,竟是一如既往地不動如山。
“我想你大概猜到大體情況。”
張新傑在他房間裏簡陋火爐邊坐下,——這還算閣樓上唯一熱源。喻文州點點頭:
“他擋了陶軒的路。”
“不完全。他軍中有人反骨。”張新傑單刀直入,“這事籌劃已久,間諜早就埋進中央軍裏你記得我說過一次‘戰略機器’?”
喻文州點頭。張新傑看他片刻,道:“果然,葉修和你說過。那你肯定也知道那技術絕非現在所能有的東西。當時承載技術的黑盒子其實我們這裏和帝國各落了一半——帝國之所以不肯放棄,正是為了從我們這邊奪回更有用的那一半。”
“現在已經?”
“估計已經被帝國軍完全掌控了。”張新傑臉上掠過陰影,“——這事連陶軒都不知道。他只想着投降,而我們不能接受,所以東北軍必須走。”
“等待和希望嗎?”
喻文州低聲說。這幾個字聽起來竟像是擲到一面斑駁牆壁上,顫抖兩下又無力地滾落腳邊。
張新傑已經起身,沉默一晌才最後道:“——我們和葉修當時約定了,哪一方出了事,便由另一方去保護愛人和家人。我們卻只來得及将你帶出來。你若想和我們一起走,也可以。”
喻文州望着爐膛裏燒到了最後的煤塊,火光融融地在他臉上拖出一道逶迤的影子。張新傑竟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多謝,但我還是要留在這裏。”最後喻文州說,“我還有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