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對逝去時光的研究之一種 3.
5.
——是時候了。
就連高英傑也不知道喬一帆在床下最深的角落裏藏住一架收信機。這種事本來無法宣之于口,他能做的——或許唯一擅長做的——就是将過多的言語都藏回心底,而做到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保證那名被告能站上審判席。
這件事到底有什麽意義?為什麽他們的組織會需要一起“思想罪”案例,為了警醒民衆嗎?喬一帆不知道——但從收信機傳來的信息從來不明晰:有時候他需要去某家茶館坐一下午,并不接頭,只是坐着;或者有時候他得步行,從城東一直走到城西就為了去買某樣随處可見的小玩意。這些指令永遠沒有內涵,喬一帆老早就放棄推論。——也許這一切無用的簡單指令後藏着什麽更大的畫卷,永遠無法被他一個小小法警測知的畫卷;但改變不了這些指令瑣碎又繁細的現實。
可是喬一帆從來沒有放棄過。
自從他的父親被天網帶走之後,他就從未想過放棄。
最後喬一帆總算将自己安頓在候審所走廊上。他知道這裏的長官大概覺得自己瘋了,可是他不敢去別的地方。
——如果有人要動這個人,就得踩着我過去。
喬一帆将這樣的決心嚼碎吞進肚裏,裹着厚重大衣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走廊裏穿堂風冷得厲害——也許囚室裏好些,也許更糟,喬一帆不知道。兩人每天飯菜都是高英傑送來,年輕書記官見了他眼裏總像是沉甸甸裝着許多話,卻什麽也不敢說。
喬一帆想或許自己也一樣。在銀色之眼下,所有話語都被壓在眼裏心底,結成冰冷沉重的鉛塊,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他的父親試圖反抗這些。喬一帆記憶中總看見他在深夜裏長久埋首于燈下,寫幾個字,又點起劣質香煙,過一晚上屋裏會像起了薄霧一般,全是刺鼻的煙草氣味。
那時喬一帆剛剛謀到一個法警職位——父親的稿酬原來還好,自從天網張開後就再也指望不上。他的母親只抱怨過一次,父親沉默片刻,自己關進書房不肯出來,後來母親只好服軟,私下裏才和喬一帆說了兩句不是。
——但是父親做的是對的。
喬一帆說。
母親不再說話,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就埋頭于浸着髒衣物的水盆之中,刷子一下一下刷出細白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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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父親就被天網帶走了。
喬一帆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匆匆趕回家中,只看見掃蕩一空的書房,他母親木然坐在客廳裏,見他進來望過來的目光全然陌生,不知如何擠出幾個字來:
什麽都沒有了。
喬一帆坐在囚室鐵門前,慢慢地将寒冷的空氣吸到肺葉底端再吐出去。他憎惡這空寂,空寂引着人去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于是他再次爬起來,透過小窗去看他看守之人。
被告注意到他眼神,對他笑了一下。
——父親亦曾微笑過嗎?
喬一帆忽然被這念頭撞進心裏。這沒頭沒尾話語幾乎便到嘴邊,終于在眼角掠過銀色微光裏湮滅下去。于是他點一下頭,重新在走廊裏踱着步子。
他一點也不想看到這個男人站上被告席。
可是,他也知道,在他站上被告席的一刻,一定是微笑着的。
6.
在第一次衛國戰争和談結束後,似乎真是有了那麽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喻文州結束了學業在大學裏謀了講師職位,業餘開始在雜志上發表文字和翻譯,可就是寫得慢。編輯說你這樣出不了名,喻文州笑笑,不說什麽。
那時候葉修也回了首都,卻是瞬間被推進聚光燈中心。他和一方面軍韓文清一起封了元帥銜,兩人都年輕,可葉修更年輕,又是軍校生,不像韓文清那樣從新兵蛋子摸爬滾打上來一臉不好惹匪氣,似乎就更惹眼。當天授銜喻文州全程聽了廣播,軍樂團全程肅穆得要命,喻文州想葉修一定在憋着笑。
當天晚上葉修過來,果然進門就說:“今天那個軍樂團,難受死我了,我聽那玩意兒就想笑,只好看老韓那張臉吓唬自己”
喻文州給他倒杯自己做的果茶:“瞧你把人說得。”
“不騙你,過兩天我請老韓到咱家來吃飯,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喻文州動作一頓:“咱家?”
“你家,”葉修指一下,又調回來指着自己,“我家,——咱家。”
喻文州于是就笑:“你什麽沒做,白落半套房子。”
“真——什麽都沒做?”
葉修拉長音,對喻文州眨眨眼。
于是自然就自然而然了。
喻文州将人壓倒在沙發上時候還在想,他們兩個竟究竟是怎樣一對奇葩,好像這些年的空隙都不曾存在似的。他以唇舌逡巡于葉修帶着傷痕的身體熱情一如對着昔年少年尚未全部抽開長成的身軀,将自己的身體覆蓋于上時每道起伏曲線都貼合如一。葉修總在開始禁不住喘息時候探頭吻他,似乎怕是發出聲音。喻文州也随着他,下身緩慢堅定地擠進去,感到葉修手指在自己背上抓緊一下重又放松開來。
葉修。
他将他名字含在兇狠親吻裏,心版上镌刻出來印做紅白分明陽文印章。做愛是一場漫長交纏,身體切近,靈魂撮合,這樣分開時候就總是藕斷絲連連綿不盡。
喻文州一瞬間,真相信有所謂的現世安穩。
“文州,——”
葉修極低地叫,将頭埋在他肩頸處。喻文州覺得自己能聽見他的心跳,和着自己的,一下一下溶成一體。
親密無間。
最後葉修看着皮面沙發上痕跡嘆了口氣:“提醒我周末老韓來的時候別叫他們坐這張沙發。”
喻文州笑起來,側過去在他嘴角親一下:“——我會上蠟,看不出來的。”
當然最後喻文州還是稍微調整了一下幾張沙發排布。上門拜訪的人不是韓文清一個而是兩個,跟過來的人報了名姓:張新傑。喻文州于是便知道他是一方面軍總參謀長,雖然年輕,亦是極厲害人物;只是他戴着細邊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若不是穿了軍裝便要像個銀行家了。反而是韓文清就如葉修所說,面有匪氣,縱平平看着你也叫人疑心他心有不悅,行動間一股甩不脫老兵氣息。
葉修給兩邊介紹完,韓文清點了點頭,簡短道了句:“幸會。”而張新傑補充道:“我讀過喻先生時評。”
“班門弄斧,贻笑大方而已。”喻文州笑。
“不。喻先生眼光精到,針砭入理,我很是佩服。”張新傑說起話來感覺也極安靜,完全不像指揮大軍之人。
說着話四人坐了,由喻文州親自泡茶——午飯之前便在飯店定好,早就在飯廳裏擺着。寒暄三兩句之後,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當今局勢之上。
“帝國只是暫時屈服。就算簽訂條約,早晚有一天要卷土重來。”韓文清道,說話間眉頭皺得更緊。
“你說得雖然對,只是看看國內民調和大選結果就知道了。沒一個鷹派能占上風。”葉修嘆氣道。
喻文州接着道:“之前戰事損傷太過,民衆已經開始厭戰。”
韓文清搖了搖頭:“若一直這樣,早晚自食惡果。”
“我倒隐約聽說,總參謀部還有特殊手段。”張新傑緩慢說,“聽說,那計劃名稱是‘戰略機器’。”
葉修手中轉着的杯子忽然一滞。張新傑正好在看他:“——若是那架機器修成,在其指導下,便可以戰無不勝。”
這回卻是喻文州笑起來:“若有機器能做到這種事,你們幾個便都要失業了。”
“當不得真。”就連韓文清也跟着說。
于是話題便轉開了。過一會兒,張新傑又問:“——牆上軍刀看着眼熟,是帝國軍的制式?”
“小張識貨啊,這是我送給文州的。”葉修笑,“紀念品。”
張新傑點點頭,不再問什麽了。
直等到最後韓張二人告辭走了,喻文州才問:“張新傑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可能罷。”葉修又沒個正形地躺在沙發上,“他那人最是仔細,據說時間表精确到秒,不管外面是不是正在轟炸,晚上十一點一定要睡,而且沾枕頭就着。”
“真可能嗎?”
“聽說是,誰知道呢?”
“——那你覺得他看出來了嗎?”
葉修沉默片刻,道:“我和一方面軍,看起來平時不對付,其實關系都是知根知底的。若遇見事,你也可以相信他們。”
喻文州忽然心裏一緊,放下手中東西過去坐在葉修身邊:
“能有什麽事。”
“嗯。”葉修伸手捉住喻文州手指,“——能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