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除了先前在祁安的廟會上,容離從未見過這麽多的人,說是人,實則是鬼。
沖天的鬼氣仿若幽霾,華夙一時将其拂開,只一眨眼,那渾濁的鬼氣又漫了過來。
現下本就是寒冬,且這篷州還是東洲北邊,呼嘯凜風似要刮骨,再裹挾上這漫天鬼氣,整座城好似被深埋冰窟之下。
這數不清的鬼魂中,不見容齊。
容離四處找着,不知是鬼怪太多,她一時看漏了,還是因容齊壓根不在這埋骨之地。她寧願……容齊還活着,容齊尚在祁安時,雖不學無術,成日花天酒地,可不曾找過她麻煩。
華夙忽道:“活人。”
容離一愣,“哪兒呢。”
華夙将黑袍一提,從這焦土上踏過。她手一擡,堆疊的屍體驟被鬼氣翻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壓在底下,那人趴着不動,看不出胸膛有未起伏,乍一看與遍地死屍無異。
容離本想伸手将那人翻過來,不想才剛探出手,小臂便被華夙抓住。
華夙抓着她的手道:“一會兒想洗手還沒地兒。”
容離收回了手,見一縷鬼氣朝那人環了過去,輕易便将其翻了個身。
那渾身是血的人被翻了過來,面上也全是污漬,或是沾上了地上的泥,或是凝着大片幹涸的血。
這……
是容齊!
容離愣住,沒料到會這麽巧,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活人,竟是容齊。
容齊雖還沒死,但生息渺渺,只餘一口氣吊着,脈搏跳得極輕。
“容齊,容齊。”容離傾着身,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臉,手剛伸出卻頓住了,她壓根不知道容齊身上哪裏有傷,萬一……她一個伸手,就把容齊殘餘的一口氣給拍沒了。
華夙見慣生死,神色極淡,“再不将他送去醫館,他的血就要流盡了。”
容離心覺迷惘,醫館,這哪有醫館?
華夙往遠處一指,“今旻。”
如今篷州淪陷,只臨近的今旻還算得上安全,但若是防線被破,戰火怕是要蔓延過去。
容離看着腳邊躺着這人,“可我要如何将他送去今旻,這篷州城裏四處都是敷餘人。”
“你莫不是将我忘了?”華夙睨了過去。
容離哪裏敢勞煩她,這鬼多耗上點兒鬼氣就要哼唧半天,好似被虧欠了許多。她抿起唇,朝華夙望去,澄瑩的眼中飽含期許。
華夙當即想收回方才說出口的話,饒是別開了眼,也能覺察到這丫頭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勉為其難道:“罷了,我幫的是你,并非是幫他。”
語罷,遍山的鬼氣好似生了靈,竟朝她們滾滾而來,陰霾麇集,跟畫祟筆下的墨汁一樣黑。
眼看着那鬼氣就要旋過來了,容離側身想走,肩頭忽地一沉,被按了個正着。
她們所處之地好似成了旋渦的中心,周圍萬鬼哭嚎,卻無一鬼敢靠近一步,生怕別卷入其中。
華夙漫不經心地招着手,面色冷淡至極,眸中好似沒有光,晦暗如墨。
華夙本不支的鬼力陡然高漲,黑白相間的發裏又長出了好幾绺銀發來,就連發飾上的同株鈴也新化出了幾只。狂風大作,她發上銀飾啷當響着,好似招魂一般,在風中搖得格外清脆。
威壓自顱頂籠下,似在逼迫萬鬼屈膝臣服。
容離一個凡人,原本是覺察不到這威壓的,不想此番卻好似泰山壓頂,肩背俱沉得很,她險些便喘不上氣嗎,再看幽霾鬼氣之外,遍山鬼怪跪地,分明是受威壓所迫。
“你修為漲回去了?”
華夙搖頭,“還早。”
容離輕呼了一下,“現已到篷州,何苦修不回來。”
華夙一哂,銀黑相間的發辮在風中起伏着,“怎麽,若是我修為恢複,你還想我幫這些凡人?”
容離沒吭聲,自知不應當。
華夙卻不氣惱,平靜道:“若是我幫了東洲,那誰又去幫敷餘,凡人命數雖早被寫在了生死簿上,卻不是不能改,只是若想改,只能靠他們自己,旁人若想插手,是要沾上因果孽障的,萬千人的孽債在身,饒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頂受得住。”
容離一怔,“這些業障是擺脫不掉的麽?”
“何時還清,何時才能擺脫。”華夙道。
容離皺眉,想起先前在盤炀山上聽那道士所說,洞衡君孽債因果纏身,血光丹紅,好好一個散仙,怎會惹來這麽一身因果。
其中約莫是有什麽誤會,一修無情法的散仙,無心無情,不喜不怒,怎會生出害人害鬼的念頭,又從哪惹來的一身孽障。
她将唇一抿,“可你先前說,幽冥尊身上也有業障,但後來不知去了何處,難不成他還清了,這般好還麽。”
華夙面色一沉,“他許是走了什麽歪門邪道。”
容離試探般問:“若是重新投胎,可将孽障洗去麽。”
華夙并未多想,淡聲道:“尋常人前世的孽今生還,也有不肯等至來生再還的,會飲忘川過煉獄,好洗去罪惡,可謂苦不堪言,孽障若太重,怕是會灰飛煙滅。”
容離正想得出神,周遭的鬼氣已朝她旋近,轉瞬身好似輕比飛絮,雙腳又踏了個空,等鬼氣一散,眼前哪還是什麽覺瓦坡。
街上靜凄凄的,無甚來往的人。
門嘎吱一聲響,從屋裏走出來的小姑娘驚呼了一聲,忙不疊問:“這是怎麽了?”
那小姑娘是驚了一瞬,轉而朝屋裏叫喚,“爺爺,這兒有個血人!”
屋裏傳出一聲健朗的回應,“什麽雪人,雪早就化了,趕緊吃點兒藥,別是病了。”
小姑娘跺腳,又說:“是個滿身是血的人,還有個姑娘同他一起,爺爺你快來。”
容離仰頭,只見這屋門上插着個旗,旗上繡了一個“醫”字,她這一眨眼,竟被華夙送到了醫館前。
華夙站在屋檐下,把黑袍拉高,将掩在裏邊的袖子扯出來了點兒,細細查看衣袂上的咒文。
小姑娘叫嚷嚷了好一陣,裏邊終于走出來一位老人,那老人垂眼一看,忙不疊道:“快把他擡進來,哎喲怎傷成了這模樣,一會你去把東西拿來,別讓他死在咱們家門口了,省得旁人說咱們醫術不精。”
幾個穿着粗布衣的學徒從屋裏火燒火燎跑出,把容齊擡了進去。
容離跟着進了屋,見這一屋子的人好似已見怪不怪,連問都不問,直接将容齊的衣服撕開,查看起他的傷口。
那老人啧啧道:“把刀給我,這人可就只剩這麽一口氣了,傷口全爛了,你們誰給他擦擦臉,這滿臉血看得我手抖。”
方才的小姑娘端來熱水,擰了帕子給容齊擦臉,小聲問:“姑娘,你們是從篷州來的麽,這位公子是你……”
“家弟。”容離道。
小姑娘颔首,“這段時日咱們醫館收了不少傷患,全是從篷州過來的。”
正擦着臉,她輕輕哎呀了一聲,“這公子長得還挺俊,果真是一家人,看姑娘長得貌美,不想這公子也這般俊秀。”
她一頓,又道:“姑娘別怕,我爺爺醫術高明,還能起死回生,這公子過幾日定就生龍活虎了!”
華夙眉一擡,“起死回生,凡人當真敢想。”
容離不知這小姑娘是在誇大,還是他們當真有這本事,搖頭道:“他能睜眼便好。”
小姑娘壓根不怵,好似他們當真能把死人救活,語氣輕松道:“這位公子當真好看,我在今旻極少見到這麽好看的人,可惜我定了娃娃親,否則定要把冬元節裏裝了臘梅的香囊送給他。”
“冬元節的香囊?”容離疑惑。
小姑娘有些訝異,“姑娘不是從篷州來的麽,怎會不知道冬元節,冬元節便是入冬後下雪的第一日,那日折下梅枝裝進香囊裏,将其送給心儀的人,便是想同他白頭偕老之意。”
邊上正将銀針燒熱的男子嘆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不記得娃娃親這一事了。”
小姑娘笑了,“哎呀,怎會将你抛下,除了我怕是沒人要你了,笨手笨腳的,連個針都燙不好,不過咱們今旻的姑娘可不好惹,若讓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麽讓我不高興的事,我回頭就把那日的香囊送給別人。”
男子委屈:“你為何不送我。”
姑娘睨他:“你那日把冬元節忘了,還想我好好待你?”
容離還是頭一回知道這冬元節,沒想到今旻的姑娘竟這般直率坦然,示愛的香囊說送就送,半點不含糊。
華夙冷不防開口:“入冬第一場雪已過去許久,那香囊裏的梅枝也不知蔫成什麽樣了。”
容離想了想,覺得也是。
方才喋喋不休的老人沉默了下來,正認認真真替容齊清理傷口。
小姑娘道:“這段時日,今旻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滿了,就連寺廟中也擠滿人,也不知姑娘可有去處?”
容離颔首:“有。”
小姑娘又問:“遠不遠呀,看這公子傷得這麽重,怕是趕不了遠路。”
容離沉思了一陣,遠倒是不遠,只是不能帶上容齊。
那老人忽道:“若是沒個去處,也可在醫觀裏暫住幾日,正好這位公子身上傷重,這幾日換藥得換得勤快些。”
華夙在邊上負手站着,并不關心這躺着的人是死是活,“這事兒你便莫要插手了,等他醒了,自然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若是聰明些,便自個兒上官府去,将事情說清道明。”
容離點頭,輕輕喘了一口氣,對那小姑娘道:“我去外邊透個氣,齊兒的傷……便勞煩你們了。”
小姑娘見過太多從篷州來的人,家破人亡,這哪是容易接受的事,只是這姑娘太幹淨了些,除了鞋邊和裙角沾了些泥污和血。她颔首,“你盡管放心,有爺爺在,這公子萬不會有事。”
容離轉身出了醫館,把錢袋放在了門外帶蓋的圓木桶上。
華夙跟了出來,“他有自己的命數,觀其陽壽還長,沒這麽輕易能死。”
容離腳步一頓,若如前世,容齊早已經死了,難不成是因她得幸重來,故而容家的運勢變了,容齊的命數也變了?
前世好人不得善終,今生雖也好不到哪裏去,可好歹讓惡人償了惡果。
醫館裏那小姑娘等了一陣未等到容離回來,思及她柔柔弱弱的,生怕她昏倒在了門外,匆忙跑出去看,卻見門外空無一人,詫異地轉身時,餘光斜見木桶上擱着一樣東西。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個錢袋,拿起時才覺這錢袋沉甸甸的,好似裝了不少東西,再看這錢袋繡工精致,料子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疑惑地扯開束帶看了一眼。
這錢袋裏滿滿當當的碎銀,其中還有一些金子和珠玉。
小姑娘怔了一下,跑出去大喊:“姑娘——”
長街跑到頭了也未找到人,她只好回了醫館,着急道:“爺爺,這錢袋好似是方才那姑娘留下的。”
老人正在給容齊包紮傷口,“那位姑娘呢?”
“找不着了。”小姑娘道。
老人手一頓,“你們來看看,這公子長得是不是有點兒……面熟。”
小姑娘探頭細看,“好似在哪兒見過。”
一個學徒一拍腦袋,“那貼在官府門口的畫像麽,長得和這位公子有點兒像啊!”
小姑娘一怔,“不會真是他吧,我聽人說,畫像裏的人好似通了外敵。”
老人皺眉,“若是通敵,怎還會滿身是血,還逃回了東洲,難不成是敷餘人出爾反爾?”
小姑娘讷讷:“那咱們還要不要救。”
老人踟蹰了一陣,“救,此事先不要聲張,等他醒了再做打算。”
出了今旻,容離忽覺耳邊嗡嗡作響,本以為自己是又累到耳鳴了,可細聽竟發覺耳畔響着的……是水聲。
好似水聲拍打,又似是有什麽東西在吟唱。
聽清這水聲後,她又覺得自己顱頂一陣劇痛,好似遭了當頭一棒,這痛像是刻在了骨子裏,時不時湧上心頭,叫她心底憋悶。
華夙見她站着不動,皺眉問:“舍不得了?到底自小一起長大,怎能說舍就能舍得下。”
容離搖頭,擡手捂住了頭,顱骨痛得厲害,頭暈沉沉的,還有些犯惡心。她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伸出手捏住了華夙的袍子,半天說不出話。
華夙垂眼,眉頭緊緊皺起,匆忙又把那片冒着火光的鱗拿了出來,這鱗片燒得火紅,好似成了個拇指大的小火球。
她嘶了一聲,先前明明還無動于衷,現下竟被燙着了,不知赤血紅龍藏去了何處。
容離捏着那角黑袍的手已然泛白,身一歪,整個人倚了過去。
華夙五指一收,把紅鱗收進了掌心,朝遠處望去,神色凜凜。
四處屋門緊閉,街上連個人影也不見,更別提那赤血紅龍了。
容離莫名覺得,耳畔有誰在說話,可那話語聲含糊不清。她頭暈得厲害,根本聽不清那說的是什麽話,只無甚氣力地倚着華夙,小聲問:“是不是那赤血紅龍來了。”
華夙颔首,面色如霜,“陰溝裏的魚都沒它這麽能躲。”
容離松開攥在掌心的袍子,轉而把手搭上了華夙的手臂,“她是不是為我而來,我總覺得她要帶我走。”
華夙側目看她,“那你要跟它走麽?”
容離恹恹的,不假思索道:“不想。”
她約莫猜到了什麽,可不想承認,至少現在還不想認,省得這鬼要同她大打出手。
華夙聽她這麽說,輕輕一嗤,“那便不跟它去,它若敢出來,我定要将它那身鱗給全刮了。”
容離眨眼,映在眼底的陰翳也随之一顫,輕飄飄應了一聲。本該覺得此鬼兇殘,她一個凡人,現下聽着這傳至耳畔的話卻一點兒也不怕。
方才從覺瓦坡上擄得的鬼氣已為華夙所用,華夙現下修為雖未恢複,卻也不缺鬼力了。
華夙撚着指間鬼氣,“折回篷州後,後幾日我怕是管顧不上你。”
“無妨。”容離仍覺得頭暈,那赤血紅龍想來跟得緊,也不知在她耳邊念叨什麽。
她沉默了一陣,才問:“你沒聽見什麽聲音麽。”
“什麽聲音?”華夙問。
容離思忖了片刻,“水聲,還有旁人在耳邊絮絮叨叨的聲音。”
華夙頓時冷下臉,擡手便朝她眉心點去,将寒氣灌入其中,将她神志滌蕩了個遍。
容離心神一定,耳邊混淆雜亂的聲音登時消失殆盡,她長籲了一口氣,“為何只我一人聽見了?”
華夙輕呵,“那鱗随魂,身上長着的是挖出來了,靈卻還在。”
容離還以為那一挖便全挖出來了,不想還留了點兒未刮幹淨的。
華夙環視了一圈,見那赤血紅龍不出來,也并不急着去尋,若有所思地朝容離看了一眼,淡淡道:“它跟便讓它跟。”
鬼氣肆虐,到了覺瓦坡,華夙便盤腿懸在半空,黑袍在風中曳動,銀黑兩色的發被刮得披散開來。
容離坐在邊上一塊較為幹淨的地方,把衣襟裏蔫蔫的貓抱了出來,從布袋裏拿出了點兒魚幹喂給它。
垂珠見了魚,眼又亮起,邊吃邊咕嚕咕嚕哼着,爪子輕輕搭在容離的狐裘上。
入定之後,華夙怕是一時半會睜不開眼,就連外界的聲音都聽不見。
容離坐得有點兒累,不知自己要在這坐到幾時,若是敷餘人忽然過來,又當如何。她忽然覺得有點迷蒙,總覺得華夙不該将她放在邊上就不管了。
這鬼刀子嘴,向來口是心非,哪像今兒,連勉為其難的神色都未露出,眼一合便不管不顧了。
說時遲那時快,水聲又傳至耳畔,說話聲又含糊不清地響起。
容離猛一回頭,忙把垂珠塞回了狐裘裏,想站起來時頭暈得厲害,差點就倒在了地上。她穩住身,只見遠處的天似被燒紅,好似暮色降至。
可現下哪來的暮色,時辰明明還早得很。
雲上如降天火,赤紅一團明晃晃地落在地上。
赤血紅龍還未現形,耳畔低吟聲卻變得清晰,念的是:“百潮歸川,神思無量,我主生滅還元。”
容離陡然明了,華夙為什麽這麽急着入定,甚至不施法護她,入定是假,引來赤血紅龍才是真。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