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容離說得小心翼翼,好似瞻前又顧後。
華夙垂眼看她,總覺得面前人好像是只狐貍,在狡猾刁詐地試探她。
“你可……太看得起我。”
容離嘴角一揚,輕聲道:“我總不能将你看輕了。”
剝皮鬼找了個角落直挺挺地呆着,雖套了個小姑娘的皮,可乍一看它那面無表情的樣子,仍是會覺得吓人。
華夙神色冷淡,“明明只是個凡人,卻總似在詐我。”
容離眨了一下眼,顧左右而言他,“那回了洞溟潭的青皮魚妖,是徹底沒音訊了麽。”
華夙輕嗤,未揭穿她這生硬的打岔,“想來不是被火烤,便是被生煎了。”
容離倒了一杯淡茶,茶水還是溫的,看杯子也算幹淨。她拎着圓肚細頸茶壺的手一頓,這才想明白身側少了什麽,分明是少了那三個丫頭。
此番出來得急,匆匆忙忙便決定要走,出了門也未記得令人給院子裏那三個丫頭捎一句話,這大白日的,自家姑娘平白無故不見了,也不知得急成什麽樣。
容離放下瓷壺,抿了一口淡茶,心知府上的人應當會和那三個丫頭說,空青也就算了,小芙和白柳這幾日疑神疑鬼的,指不定會覺得她是被謀財害命了,還被單家尋了個理由來搪塞。
這麽一想,好似不親自說清道明,小芙和白柳是不會信的。
華夙睨了她一眼,轉身翹着腿坐在窗邊,那窗紙上破了個不足尾指大小的洞,她便借着那洞往外看着。
容離轉頭,四處找尋了一番,未找到紙筆。
這客房俨然是剛收拾過的,桌面和窗棱上還餘有未幹的水漬,看來打理得匆忙。搜查一事,周青霖指不定也被瞞在鼓裏,消息并不比常人靈通。
這客房裏哪還會備上什麽筆墨紙硯,有張床用來睡就已是不錯了。
華夙回頭看她,氣定神閑地撐着下颌,問道:“找什麽。”
“想給府上的丫頭捎個信。”容離起身開門,卻見屋外連個丫頭也沒有。風呼啦一聲吹了進來,刮得她忍不住哆嗦,腦袋涼得發疼。
只往外看了一眼,她忙不疊将門又合上了。
華夙往她揚起的衣袂一睨,“不是有畫祟麽,要什麽筆墨,有它還不夠?”
容離一怔,把畫祟拿了出來,讷讷道:“可畫祟畫出來的陽間東西,不是只能存留片刻麽,怕是還未送至府上,那字便化成煙了。”
華夙輕哂,“怕什麽,等夜色一至,你寫了準能給你送過去,邪祟一事,你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還不如想個法子将此事攤開了說。”
容離踟蹰着,未搖頭也未颔首。
過了一陣,有丫頭來敲了門,端來一些茶點,一邊道:“姑娘,老爺吩咐奴婢過來伺候,今兒若無別事,還盼姑娘能在屋裏呆着,莫要出這院子一步。”
容離皺起眉,“周大人還說什麽了?”
那丫頭低聲道:“一會府上會有別的大人來,來的是誰奴婢亦不清楚,似是要商讨一些事。”
“如此,我便在屋中不出去了,還望周大人放心。”容離道。
這丫頭不茍言笑,只輕點了一下頭,又道:“奴婢名喚小珠,姑娘有事盡管吩咐。”
說完,她便退了出去,在屋外站着一動不動,和畫祟筆下的傀竟格外相像。
華夙本是不嗜睡的,豈止不嗜睡,好似自容離認識她起,便未見她睡過。
她撐着下颌,雙眸緊閉着,那眸子一斂,身上平白少了幾分疏遠倨傲。松散的發辮柔順地撘在肩頭,發絲被窗縫外鑽進來的風吹動,拂至面上。
容離看了她一陣,本以為她是在閉目養神,可看了許久未見睜眼,俨然是睡着的模樣。她愣了一下,小聲道:“這是……睡着了?”
華夙沒吭聲,托在手背上的下颌微微晃了一下。
容離甚覺稀奇,何曾見過這鬼睡着的樣子,記得許久前她問過這鬼為何不睡,當時這鬼怎麽答的來着?
不能睡。
不是不該睡,亦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現下才一個不留神,華夙似是睡着了。
容離将其打量,正看得起勁,這鬼冷不丁睜眼,與她四目相對。她驀地別開眼,不知怎的,竟有點兒心虛,“還以為你傷勢太重,昏過去了。”
華夙一嗤,“看那麽近,我若昏過去,你待如何。”
“不如何。”容離道。
華夙狐疑看她,“那點傷不足挂齒,只是許久不曾這樣合過眼了。”
容離抿唇,小心斟酌起華夙的話,遲疑着問:“為何不能合眼,莫不是怕閉了眼就會睡着?”
華夙意味深長地看她,不緊不慢道:“你可知被人四處搜尋是何種感覺。”
容離一愣,“東躲西藏,到處流竄?”
華夙直起腰,撐着下颌的手垂了下去,臉上竟壓出了個極淡的印子。
就如同不近酒肉的僧人忽然在酒池肉林裏坐着,又如不茍言笑的劍客忽然敲碗唱曲,怎麽看怎麽突兀。
只不過,華夙這臉上的壓印倒也合适,她不過是合了一會兒眼,寒冽的眸光竟沾染了幾分惺忪,好似冰川被焐了個半化,又像是寸草不生的雪崖上忽然綻了朵幼嫩的花。
華夙淡淡道:“是不能合眼,唯恐這眼閉久了,再睜開時已身陷囹圄。”
容離現下雖也在躲,可并不慌亂,許是得周青霖相助,又有這鬼在身側的緣故。她想了想,若她是華夙,樹敵無數又進退兩難,應當也是要怕的。
“那你現在……”
“現下功力雖恢複不多,但近要突破。”華夙語焉不詳。
容離同這鬼打久了交道,又怎會不解其話中深意,簡單些說,不就是有些底氣了麽。
華夙眸色微黯,慢聲道:“只是往下若要突破,還有些困難。”
容離當即問:“為何?”
華夙淡聲說:“鬼物修行,無外乎互相侵吞,掠來修為,再則尋個陰氣沉沉的地,集天時地利,便能突破境界,只是現下凡間太平,怕是極難尋到這麽個地方。”
容離思緒一轉,“不是說了去篷州麽,到了那兒,你定能突破。”
那古怪的感覺又湧上心頭,華夙微微眯起眼,“戰事剛起未必會有傷亡,你怎知篷州陰氣重,莫非你還去過不成?”
容離心中警鈴大響,杏眼圓睜着,嘴角微微勾起了點兒,“哪能呢,不是說敷餘的探子潛進了皇城麽,尋常時候,哪會有什麽探子過來,想來是邊隅已亂。”
篷州陷入失石之難,不說會烽火連天,但定是兵荒馬亂的,偏偏她話音輕輕,神色又不慌不急,好似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事,又亦或是……
她早料到如此。
這種違和好似一根長針,在華夙的心尖紮了一下。她狹長的眸子微微眯着,眸光猶像審視。
容離圓睜的眼微微一彎,“怎麽了,這麽看我。”
華夙一哂,“無甚。”
過了晌午,容離依舊在這屋子裏沒有邁出一步,而那名喚小珠的婢女也未曾遠離,等旁人把飯菜送來,再由她将食盒遞進屋。
府上果真來了人,容離自然見不到,但華夙卻覺察到了。
華夙不鹹不淡說:“來了三位大老爺,年歲相近,看穿着和氣度應當和這周青霖一樣是朝廷中人。”她一頓,竟冷淡地哂了一下,“竟說起了容家篷州镖局與敷餘勾結的事,祁安容家的事已經傳至天子耳邊,他們當這事并非巧合,想來是容齊與疆外勾結,還不惜害死爹娘。”
容離側着耳聽,饒是她耳力再好,也聽不到百丈外旁人的低聲交談。
華夙悠悠道:“篷州金鼓喧阗,現下官兵仍尋不到容齊所在,若非投敵,他定是要求救的,可現下不聲不響,除非被抛屍在野,便是與敷餘人達成了一致。”
容離心道不可能,晾容齊有天大的膽子,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且不說他本就是個纨绔,哪來的如此心思,若非被絆住了腳,指不定早逃回祁安花天酒地了。
華夙聽了一陣,又說:“天子下令捉拿容齊,且還欲株連容氏九族,現下官兵除了在搜尋敷餘的探子外,亦在四處搜查你的蹤跡。”
容離垂着眼,微微張着嘴長呼了一口氣,“看來這皇城果真是待不得了。”
“篷州不太平,不說別的,那兒兵荒馬亂,哪是你能待得住的地方。”華夙道。
容離抿了一下唇,“那你說,我該待在什麽地方。”
華夙目不轉睛地看了她一陣,淡聲道:“就在街市之中,無須避世,你身邊定是要有伺候的丫頭,否則你自個兒連個盆都端不起,走幾步便會覺得累,還是在市井繁華之地更适合你些。”
容離搖頭,“皇城還不夠繁華麽,可這皇城哪裏是我的容身之處,還不如偏向虎山行,尋常人定想不到我會躲到那戎馬倥偬之地。”
華夙輕哼了一聲,“我怕你邁進篷州一步,便會想掉頭就跑。”
容離搖頭,“那也得等你突破了境界再走。”
華夙沒吭聲,眸光晦暗。
“那些人還說什麽了?”容離側着耳。
華夙眼一擡,“巡城的守衛兵又添了兩支,正在嚴查出入皇城之人,還說及了篷州的事,現下防線被破,恰是需要支援的時候。”
她一頓,意味深長道:“擔巡城之任的守廷司似與周青霖有些龃龉。”
容離皺起眉,“我怕将周大人連累。”
華夙淡聲:“莫慌。”
那些來周府商讨的官員,到天色近暗才走,他們後腳剛踏出周府,周青霖前腳便來了。
門被叩響時,容離還以為是小珠有話要說,不料門外響起的是周青霖的聲音。
容離一愣,不想周青霖竟來得這麽急,想來也是,周府窩藏嫌犯,這若是被發現,怕是周府上下都要被禍及。
她本不是不知恩之人,當即盤算起要如何同周青霖說她要走之事。
周青霖又敲了一下門,喚道:“容姑娘。”
容離當即走去開了門,“大人?”
周青霖反手關了門,看面色不大好,“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容離又道:“此番還多虧了周大人。”
容離見他欲言又止,索性開口:“大人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周青霖颔首,神色鄭重而嚴肅,“本是想夜裏讓助姑娘出城的,現下已不大好出去了,鎮守城門的護衛已全被換去,我的人被調去了別處。”
容離心裏明白其中緣由,卻還是得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問道:“怎麽,是、是不容城裏的人出城了嗎。”
周青霖搖頭,“尚不至于如此,只是出城者俱要被細細審查一番,且現下你的畫像已到了守城兵的手裏。”
華夙冷不丁開口,“那畫像難不成還是從祁安來的,那祁安的駱大人與你也不止一面之緣,看來他與容長亭的情誼當真深,不惜要将容家的事查個水落石出。”
容離愣愣地看着周青霖,着急道:“那該如何是好,我總不好在周府裏借住太久,萬不能将大人給連累了。”
周青霖長嘆了一聲,“現下只盼篷州那邊能快些找到容家镖局的人,如今人心惶惶,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人,若是能找到你四弟容齊,這事兒許就沒這麽難解決了。”
容離斂了目光,“就怕他當真與敷餘勾結。”
“你與他可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周青霖問。
容離先是搖頭,其後又點頭,“他自幼便是在家中坐不住的性子,常常玩府外跑,年過十四後更是時常徹夜不歸,雖說是太過放浪了些,但我心裏覺得,他總歸是做不出那些事的。”
周青霖颔首,“既然你這麽說,我便也信他,但就怕有人從中作梗,令他承了這莫須有的罪名。此事賭不得,這幾日你輕易不要現身,若被巡廷司帶去審問,怕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華夙忽道:“倒是頭一回聽你說起你這四弟。”
容離眼睫抖如羽扇,“可我哪裏等得了那麽久,多等一日,便要多憂心一日,且我怎麽也不該連累周大人和單家。”
“說的什麽話,再過幾日,總該能找到容齊,若他确實與敷餘無甚幹系,那你便不必躲了,若是……有牽連,那我再想個法子将你送出皇城。”周青霖站着腰直背挺。
容離點了點頭,“那便聽大人的。”
周青霖神色緩和了些許,“你早些歇息,我還有些事務需處理,便先走了。”
容離未出門,看着周青霖合上門便走了。她坐在桌邊,才覺得手心裏冒出了薄薄一層汗。
華夙走了過來,按着她的肩道:“一群凡人罷了,再怎麽阻攔,也只能擋擋這陽間路。”
容離松了一口氣,神色恹恹,“也不知得等上幾日才能找着容齊。”
“你憂心他?”華夙問。
容離搖頭,早知容齊會死,又怎會過多擔憂。她心底雖有些失落,可若是容齊死了,屍體被埋了起來,一直尋不到蹤跡,容家镖局與敷餘勾結的事,豈不就無聲默認了。
夜一深,容離朝牆邊站着的剝皮鬼招了招手,她一邊把畫祟拿了出來。
剝皮鬼頂着一張明豔的小姑娘的臉,死氣沉沉地走近,語調平平地說:“大人有何吩咐。”
容離看它一陣便覺得瘆得慌,總覺得把這小姑娘的臉給畫得太白了。
華夙走近,想看看她會在信裏寫些什麽。
容離握着畫祟,半晌沒有落筆,細長的眉緊緊皺着,思量了許久才猶豫着擡起了手。
畫祟一動,墨色勾邊,陡然畫出了個紙張的模樣來。
華夙靜看不語,不想插手此事,任容離想怎麽折騰便怎麽折騰。
容離在信上寫了要離開皇城一事,還令小芙、空青和白柳三個丫頭就留在皇城裏,若是單家不收留,便将首飾拿去都當了,妝匣中還有不少銀兩,湊一湊應當能購置一處屋宅,這點錢雖買不少什麽寬敞的屋子,但三個丫頭擠一擠大抵還是夠的。
她在信中雖未明着提及要去篷州一事,卻寫了要去尋四弟容齊,好還容家一個青白。
“看着當真是令人聲淚俱下。”華夙驀地出聲。
容離執着畫祟的手一頓,睨她一眼,又接着寫了寥寥數串的字。
其中還令空青将此事轉告單棟和林鵲,省得姥爺和姥姥找不到她,誤以為她被官兵捉走了,平白無故冤枉了周青霖。
待要說之話俱在紙上,容離才收了筆。
半空中懸着的墨漬頓時幹涸,一張紙飄搖着落下。
容離擡手去接,将這滿滿當當全是字的紙捏了個正着。她垂目看了一陣,交到了剝皮鬼手裏,輕聲道:“去将這信交給空青。”
剝皮鬼小心翼翼接住,颔首穿牆而出。
華夙看她恹恹地收了畫祟,問道:“當真不帶那三個丫頭?舍得麽。”
容離翹着嘴角,“帶了才舍不得,若是害得她們交代在那兒了,我怕是追悔莫及。她們跟着我從祁安過來,本就不容易,我怎還能拿她們犯險。”
“你待這三個丫頭,倒是不錯。”華夙眼一擡,鴉羽般稠密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陰翳,顯得眸光沉沉。
容離輕聲說:“到底是跟了我許久的丫頭。”
華夙思索起她在信中所寫,“你倒是心急,是片刻也待不住了?”
容離眨眼,“怎麽,你還不想走麽?若是你想遲些走,我……自然是聽你的。”
華夙一嗤,“這凡間還不曾有我留戀之物,有什麽舍得舍不得的。”
容離喔了一聲,垂頭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單府裏,空青正在屋子裏怔怔坐着,忽聽見窗嘎吱作響的聲音,這風不知怎的就烈起來了。她心一緊,忙不疊走去推開了窗,這窗縫才剛打開,一頁紙被風挾了過來,落在她面前。
空青擡手捏住,一眼便認出紙上是自家姑娘的字,她匆匆探頭往外看了一眼,院子裏卻是空無一人。
不是人,那便是……鬼送來的。
小芙和白柳見她手上拿着東西,不約而同走近,這一看,兩人俱僵住了。
白柳怵怵道:“誰送來的?”
空青故作平靜:“風吹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