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坐了一陣,容離果真咳得輕了一些。她扭頭問:“不知那石像是大人從何處得的,若是靈驗,我也想去求一座。”
周青霖站起身,整衣正冠,“朝中張大人所送,然我未問過他是從何處得來,僅聽聞能辟邪除災,此石像又似乎獨這一座,應當求不來了,姑娘若想許願,不妨去看看。”
華夙揶揄:“辟邪除災?別是把自個兒當作災給除去了。”
這正如了容離所想,她微微颔首,弱着聲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去給那尊石像上炷香,只是不知……它能不能保佑我這病快些好起來。”
周青霖嘴邊噙着笑,“說來,我在府中供奉這尊石像,便是想為親朋好友求個百病不侵。”這笑,細一琢磨,似乎有些苦澀。
他那夫人攀着他的手臂,眉頭緊皺着。
周青霖倒也不避嫌,索性道:“早些年便聽聞有這樣的家仙,可惜尚來不及去尋,便……”
容離了然,這周老爺與丹璇相識,那時丹璇身子不好,兩人想來各有擔憂,才未挑明心意。
容離現下與丹璇是一樣的體弱,只稍一琢磨,便大體能猜出丹璇當時在憂慮什麽,無外乎不能長壽,嫁為人妻也伴不得幾年,朝不保夕,這豈不是連累了周青霖?
周青霖朝他夫人看了一眼,眼中多有愧意,“往事如煙,眼前人最須珍惜。”
林鵲站在邊上擰着帕子,本不想在這周夫人面前提及丹璇的事,不料,竟是這周老爺自個兒說了出來。
她嘆息道:“周大人說的是。”
容離眼睫一抖,“不知去看石像可需挑什麽時辰,現下可以去麽。”
周青霖眉間愁雲一散,笑道:“自然可以。”
容離輕聲道:“那還勞煩大人帶路。”
林鵲慢騰騰站起,“如若這石像靈驗,能求個平安順遂也是極好。”
周青霖挽起他那夫人的胳膊,“自然,張大人将石像送來時,說這石像比原先盤炀山上那道觀裏的符還要靈,可惜那道觀不知怎的就沒了人,如今已求不到那般靈驗的符了。”
容離但笑不語,誰能想到盤炀山上的道觀變成那樣,是因吃了妖怪的虧,現下觀中只餘下一個殘魂,那殘魂正可憐兮兮地在華夙的瓷瓶裏呆着。
華夙難得惋惜,那盤炀山上的道士是真的有些本事,若是別的裝神弄鬼的道士,她指不定已經嘲弄起來了。
她道:“那些道士道法還行,觀其道觀裏餘下的器物,俱是要成靈了,無奈道觀破敗,這些靈已養不出來。香爐裏的香灰也着實厲害,那道士的魂躲在爐中數十年還未灰飛煙滅,已算得上走了大運。”
戲班子紛紛走上前來,班主拱手說:“大人何時再想聽戲,盡管命人傳書予我。”
遠處穿着戲袍的男女正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東西,不敢弄得太響,俱是輕手輕腳的。
周青霖颔首:“今兒辛苦了,在下還有些事,改日再敘。”
班主拱手垂眼,回去跟一衆弟子收拾起行頭來。
出了這園子,經九曲十八彎的回廊,一嶙峋假山撞入眼中。
假山裏暗,一些蠟燭在山石上擱着,底下積了厚厚一層蠟。
許是前後相通的緣故,黢黑的山中有風吹過,燭光搖曳閃爍,映在山石上的影子也跟着搖晃不已,被扯得細長的影子跟着衆人靜靜前行着。
容離皺起眉,思及這貓不喜地上香灰,不顧其貓掌上還沾着灰,便彎腰把它抱了起來。
華夙輕聲一哂,起先還不願被抱,現下已不掙紮了。
風聲灌入假山時嗚嗚想着,好似猛鬼哭嚎。
貓伏在容離懷中一動不動,碧綠的眼裏映了燭光,竟染上了些許緋紅。
華夙看她抿唇屏息,不由得道:“若是那石像裏的東西鑽了出來,我趕走便是,氣息放緩些,不必慌張。”
容離放慢了腳步,心裏想着,若丹璇當真也害過這鬼,這鬼還會這樣待她麽。她心跳得飛快,在胸膛裏一下下地撞着,氣息屏久了,肺腑燒得火辣。
華夙一哂,“畫祟在手,小妖小怪算得了什麽。”
容離手心冒着汗,正是因畫祟在手,才更迷蒙慌張,這鬼若是想把畫祟收回去,得先要了她的命不可。
她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冷不丁吸了滿腔的香火味,随即一陣猛咳。
假山裏本就安靜,一咳起來,前後俱在回響。
周青霖腳步一頓,擔憂地往回看了一眼,那跟在他身側的夫人把別在腰上的帕子取了下來,回頭對身後的丫頭道:“把這帕子沾濕些,給姑娘遞過去。”
那丫頭應了聲,雙手接了帕子,急忙從端着的茶壺裏倒了些茶水出來,再将帕子擰個半幹,送到了容離面前,“姑娘,且用這帕子掩住口鼻,茶水是泡了放涼的,未沾什麽塵灰,且放心。”
“多謝。”容離從善如流地伸手去接,将帕子捂在了鼻前,那嗆鼻的香火味頓時被隔開了些許,隐約能嗅到一股清淡的茶香。
她微微眯起眼,不知是不是裏邊有煙飄出來的緣故,眼竟有些酸澀,近乎要睜不開了。
她懷裏的貓輕哼了一聲,将一縷鬼氣吐了出來,那鬼氣好似化作了一雙手,把撲面而來的火煙都給拂開了。
容離眨了眨眼,酸楚的眸子濕漉漉的,就連眼梢也泛了紅。
華夙輕哼了一聲,“如何,這樣是不是好受多了?”
容離悄悄颔首,繼而又朝前邊走,在過了個拐角後,眼前頓時明亮一片,火光亮堂堂的,好似這大片山石都被燒紅了。
火光映照在山石上,一尊石像立在燭火中央,旁邊火煙缭繞,白茫茫一片,如仙人駕霧而來。
那石像足足有半人高,看不出雕的是哪一路的神仙,雙目圓瞪着,隐約是一張怒臉。其身形富态,腹圓短足,再一看竟有四條手臂,四只手中各執一物,一捧嬰孩,一擒雀鳥,一握骷髅頭骨……這怎麽看,也不像是能招來祥瑞的。
容離皺起眉,腳步又緩下些許,目光一擡,瞧見那石像大張着的嘴裏,似乎藏了什麽東西。她閉眼又睜,再往石像嘴裏一看,哪能瞧見什麽影子。
占了垂珠軀殼的鬼一動不動,定定看着那尊石像。
周青霖回頭道:“便是這尊石像,張大人剛得這石像時,還是個歡喜佛的模樣,後來有一日替他擋了災,這石像便生了一張怒臉,還多生出了兩條手臂來,想來是對邪祟發了怒。”
華夙輕哂,“這周老爺也是個糊塗的,那姓張的必是被這石像吓着了,這才贈予了他,什麽對邪祟發了怒,我看是被邪祟入了身才差不多。”
容離一聽,忙不疊問:“這石像變了模樣後,張大人就把石像送來周府了?”
周青霖搖頭,望着火光中的石像道:“變了模樣後,他還在家中供了一段時日,後來做什麽仍是順風順水,等張夫人順利生産後,他才将石像送了過來。”
容離斟酌了一番,心覺那張大人應當不是故意的,觀周青霖提及那位大人時面上帶笑,兩人應當十分要好,當不會做出什麽坑蒙陷害的事來。
華夙緩聲道:“順風順水?許是原先的石靈未完全被侵吞,現在卻說不準了。”
容離抱貓的手被蹬了一下,貓躍到了地上,朝遠處的點了遍地的蠟燭踏近。
周青霖和他夫人齊齊伸手,都想将這貓兒抓回來,可這貓一蹿就蹿遠了。
容離忙不疊蹲下,朝垂珠伸手,假模假樣地皺起眉道:“垂珠,怎又亂跑,莫要再過去了!”
一側的婢女們着急看着,“姑娘,可要把貓逮回來?”
容離着急招着手,喚道:“垂珠,垂珠。”
眼看着那貓要繞過蠟燭步近石像了,她仰起頭着急道:“大人見諒,這貓怕是要将石像冒犯了。”
周青霖着急道:“冒犯石像事小,就怕火燒到它身上去了!”
那在燭火間走動的貓竟像是不怕火,跟尋常的貓兒不大一樣。周青霖話音方落,它身後那尾巴一動,還真的沾到了火。
衆人瞳仁驟縮,幾個婢女已經躬着身跑上前,作勢要把那貓給抓回來。
林鵲拍着容離的手臂道:“離兒,這貓……”
火光在貓尾上躍動了兩下,燒去了那簇本就不多的白毛,随後便兀自熄滅了。
滅得很是突然,看方才的火勢,怎麽也不像是會突然熄滅的。
垂珠這麽個尾巴尖頓時變得光禿禿的,平日裏看着粗,毛燒沒了後,才叫人看清,原來尾巴骨只有這麽細細一圈。
伸手的婢女不約而同地僵了身,怵怵看着小黑貓那一截光禿禿的尾巴,仰頭就朝石像那張橫眉冷眼的臉看去,忙不疊退了一步,雙膝一軟便紛紛跪下了。
周夫人訝異道:“莫不是……石像顯靈了?”
周青霖瞪着眼,雖說供了這石像幾日,可還是頭一回看見石像顯靈,當即說不出話。
就連林鵲也看愣了神,唇微微張着,“這貓兒乖巧,石像又怎會看着它被燒焦。”
衆人俱以為那火熄滅是因石像顯了靈,除了容離,誰也聽不見華夙嫌惡的哼聲。
一縷鬼氣緩緩自垂珠的尾巴上散去,與周遭升騰的青煙好似混為一體。
容離未吭聲,目光循着那小黑貓而動,看着垂珠禿了一截的尾巴,心裏委實心疼。
只見那貓三兩步便立在了石像前,漆黑的一團,好似被燭光遺漏的陰影。
華夙定定看了那石像一陣,“裏邊果真有東西,原先的石靈已被吞吃殆盡,妖邪将其取而代之,代它受香火,享凡人供奉,借此來抵禦這滅頂的紫氣。”
容離退了半步,手裏緊握着畫祟,心道周府裏說不定人人都供過這尊像,其所得的供奉,也不知該有多少。
華夙不懼,就這麽站在石像前,又道:“這石像之所以會裂開,根本不是因其替人抵擋了什麽禍難,而是因躲在其中的妖邪受了皇城紫氣的震懾。”
周青霖松了一口氣,“看來這石像還是靈的,我先前把它供在院子裏,可不知怎的,石像表面龜裂,好似缺水的田地,時時用濕帕擦拭也不行,我思來想去,命人将石像搬來此地,這才好上了些許,也不知是為什麽,問了張大人,張大人亦不知,只道其變出一長兇臉後,确實一放在外邊變回皲裂,許是屋外太冷了。”
容離仔細一聽,心道哪是因什麽冷不冷的,分明是見不得光,這與鬼怪多有相似,将石靈吃了的,莫非當真是鬼?
尋常鬼還好說,可別是從蒼冥城裏來的。
站在石像前的貓轉身離遠,“看不出是哪一路鬼,但境界應當高不到哪裏去,還需借石靈和旁人福運才能抵擋皇城紫氣,看來不是什麽厲害貨色。”
這話說得有幾分不屑,明明這鬼自個兒修為已跌了許多,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容離有許多話想說,可當着這一衆人的面,怎麽也不好說出口,思及周青霖的福運被借走,轉而問道:“大人這幾日都會來上香麽?”
周青霖颔首:“不錯,一日要來三次,心誠則靈。”
華夙輕哂,“來得如此頻繁,怕是福運被借光了都未意識到,這變了樣還兇神惡煞的石像也敢供在家中,當真是不怕事的。不過凡間多有人供奉邪祟,邪祟這一物不可随意供奉,你供了它,它一個開心了,許是會給些小恩小賞,可……”
她一頓,不鹹不淡道:“一個不好,便會遭反噬,就如周青霖這般被借走福運。有的邪祟拿得不多,頂多令人走走黴運,但若是福運俱被取走,便會惹來殺身之禍,更吓人的,怕還會永世不得超生。”
容離掌中已冒薄汗,朝遠處那燭光看久了,眼竟看得有些花。
華夙轉過身,靈巧地躍過了這遍地的蠟燭,已能将垂珠的軀殼掌控得分外熟練。她見容離不應聲,不大樂意地道:“同你說了這麽多,便是叫你日後莫要沾染這些東西,現下你卻無動于衷。”
容離這才眨了一下眼,以示自己聽見了。
華夙哼了一聲,“知丹璇心系這周家老爺,你心底亦放不下他。這躲在其中的妖邪,我會尋個法子将起驅趕,只是……如若它是從蒼冥城來,這皇城我們怕是不能久留。”
容離自然明白,有一便有二,那些蒼冥城的鬼怕不會形單影只的來。
周青霖親自燃了香,還分給了他夫人,回頭一個伸手,還要分給容離和林鵲。
華夙淡聲道:“這香不能上。”
可……
容離眼一垂,只見手中的三炷香已經點燃了,總不能就這麽将其戳滅。
周青霖和夫人執着香跪下,雙眼一合,作勢要拜,他們眼剛合上,手中的煙頓時熄滅,一縷鬼氣緩緩逸向別處。
容離安了心,提着裙跪在了蒲團上,眼睜睜看着手中的香沒了火星。
華夙施出的鬼氣明目張膽的把火給撲滅了,如此一來,香像是上了,實則并沒有上。
華夙踱至她腿邊,不情不願道:“供了它,便會被借去福運,供不得。”
手裏的香被燒黑了一頭,四周俱是亮堂堂的,一時也看不清手裏的香究竟還是不是燃着的。
香插進了爐裏,周青霖雙掌合十,“如此便算是供上了。”
容離直勾勾看着那石像,只見石像并無分毫變化,這才噙起笑道:“多謝大人。”
周青霖擡手,“老夫人、姑娘這邊請,咱們出去說話。”
幾人又走好一陣,終于從那煙霧缭繞的假山裏走了出去。
容離放在掩在口鼻前的濕帕,遞給了身側的婢女,低聲道:“多謝。”
假山外,周青霖和林鵲又閑談了幾句。過了一陣,他見林鵲似乎乏了,不再多說,慢步将人送至門外,見轎子擡遠,這才和自家夫人走了回去。
轎子上,林鵲搭着容離的手說:“若是丹璇……嫁的不是容長亭,身子又能好一些,想來也能和相公如此琴瑟和鳴。”
她一雙眼通紅,看了容離一陣,又說:“你若要嫁人,定要找個心好的。”
伏在容離膝上的貓耳朵動了動,連哼也不見哼。
容離搖頭:“我這活了上日便沒下日的,想來這輩子是不會成家了。”
回到單家,容離進屋歇了,那伏在她懷裏的貓躍上了桌。
垂珠身上鬼物升騰,凝成了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子,貓身子一軟,歪着身慢騰騰倒了下去。
華夙提着黑袍坐下,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了兩下,歪着身昏迷的貓迷瞪瞪地睜了眼。
垂珠剛睜眼便看見個黑袍大鬼站在面前,渾身毛都炸起了,剛要跑時,忽發覺圈在身側的尾巴有些不對勁,它垂眼一看,登時眼都瞪直了,也不知自己的尾巴怎麽就禿了一截。
華夙一哂。
桌上的小黑貓趔趄着躍下桌,嗚嗚叫喚着,一溜煙躲至床下去了。
容離欲言又止,不知華夙這鬼怎這麽喜歡吓貓,好端端一只貓,都要被吓昏過去了。
華夙撥了一下發辮,淡聲道:“遲些我再去一趟周府。”
容離小聲問:“帶垂珠麽?”
華夙朝床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那貓躲了多深,連影子都看不到了,“不帶。”
容離微微颔首,又問:“那……帶我麽?”
華夙睨了過去,“怎麽,今兒還沒被吓夠?”
容離一時無言,她哪是想被吓,只是不親自去看看那妖鬼被驅,心裏不大踏實。
華夙冷着一張臉,垂目不言,看着好似很是無情,過了一陣,她才道:“不是我不願,是不想帶你犯險,別的鬼怪若碰見你,定跟看見香饽饽一樣,恨不得吞你魂魄,将你奪舍。若你是什麽孤魂野鬼,我随便揣便能把你揣走,可你不是,你這麽個活生生的凡人,我能将你往哪兒揣。”
容離只好道:“那便算了,總不能為了去看一眼,将我的魂給揪出來。”
華夙沉思了一陣,“帶着你也行,但要夜深一些,等周府上的人都睡了,我再帶你進去。”
容離眼一彎,伸手攢住她的袍子一角,眼裏跟兜了星光一樣,面上病氣沉沉,眼卻亮得很。
華夙別開眼,“都已答應你了,幹什麽動手動腳的。”
容離小聲道:“碰一下你的袍子都不行麽。”
華夙默不作聲。
暮色退卻,天邊只餘下瑩瑩月華,夜闌人靜。
三個丫頭都回屋歇息了,院子裏只池中的魚在鬧騰。
容離卻未睡,雖被丫頭們伺候着躺下了,可眼卻一直未阖上,十指撘在被沿上。
華夙将蓋在她身上的錦被扯了扯,手指一勾,挂在屏風上的狐裘随即被鬼氣托了過來。
“你的丫頭們都睡了,等你将衣裳穿好,咱們就走。”
容離坐起身,穿好衣裳和鞋襪,回頭問:“我該怎麽去,你又要吹一口鬼氣把我刮過去麽。”
明明是施術,經她這麽一說,倒像是什麽古怪行徑。
華夙淡聲道:“我要将你的生息和身影隐去,省得一會石像裏的東西将你這活人當作人質來要挾我。”
容離小聲道:“竟還能用我來要挾你?”
她說得極輕,好似一汪水,淙琤明淨。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