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這慌張突如其來,就跟做錯事被逮着了一樣。
容離本是想替丹璇澄清和洞衡君關系的,不知怎的,忽地又想替那詭秘莫測的洞衡君辯解了。
修無情法,當真這麽無心無情麽。
華夙退開,憑欄斜倚,細眉微挑,“我說的是洞衡君,怎你一副委屈的模樣。”
容離別開眼,故作鎮定。
華夙側頭睨向周青霖,“被借去福運,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這一刻尚還安好,下一刻便說不準了,如他這般的朝廷命官,身沾貴氣,他之福運,正是那些邪魔歪道會觊觎的。”
容離了然,周青霖這印堂上的黑霧來得并非巧合。
幾個婢女陸續走來,端上了一些吃食,一樣樣的雖然分量少,但看着精致,尋常人是吃不起的。
周青霖時不時便要嘆上一聲,神色着實不大好看,他半晌又道:“我本以為她在祁安會過得好,那時我去祁安,若是能與她多說幾句話……可各自成家,若還那般私下閑談,到底不妥。”
容離心神不寧,還回想着華夙的話,無情道若當真連丁點情義也不沾,那丹璇替她承去禍難,是甘願如此,還是受了脅迫。
她明明只從旁人只言片語中聽過洞衡君,卻……不想将她想得太壞。
其中多有蹊跷,那洞衡君修無情道,怎麽也不該受旁人蠱惑,将華夙陷害。那麽個道行高深的散仙,又是為何離了洞溟潭,在凡間裏不人不鬼四處躲藏?
到底是誰害了誰?
林鵲看她走神,連忙問:“這是怎麽了,可是又頭疼了?”
周青霖也跟着看了過去,沉聲說:“我早該想到,應當把這戲班子請到府中,夫人和姑娘便不必跑這一趟了,平白吹了些寒風,若是将身子吹病了,周某還真過意不去。”
容離凝神,搖頭道:“大人言重了,方才只是在想一些事,走神了。”
Advertisement
林鵲那眉頭皺得更深了,“容家……事已至此,你莫要多想,在皇城裏好生待着。”
她一臉的擔憂,顯然以為容離是想起了容家的事,才怏怏不樂着。
周青霖颔首,“如有難事,盡管傳書予我。”
林鵲愣住,低着聲似呢喃一般,“這些年單家收到不少禮,多是從周府來的,雖說單家也有回禮,但還不曾如今日這般也周大人安坐閑聊。”
周青霖道:“是晚輩未考量周全。”
華夙将周青霖盯了一陣,忽地道:“怎有一股香火的氣味。”
容離疑惑,鼻翼略微翕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未能聞到。
華夙單臂撐在紅欄上,纖秀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虛虛叩着,半晌才勉為其難走近,伸手在周青霖的衣袂上撚了一下。
容離看向她的指腹,未看清她手裏撚着什麽。
華夙擡起手,往指腹上輕吹,“香灰。”
她把手舉高,微微眯着眼,“若只是平日裏供奉神像,亦或是祭拜前人,應當染不上這麽濃重的氣味,若是再久些,他怕是連皮肉都腌入味了。”
容離又暗暗吸了吸鼻,依舊聞不着,此處燃着熏香,許是熏香将那氣味給遮掩住了。
華夙輕聲一哂,“得靠近些才聞得出來。”
容離捏着手指頭,悄悄朝周青霖睨去一眼,不知怎的,竟覺得他印堂上沾着的黑霧好似更為濃重了。
華夙冷下臉,也發覺了這異樣,“不該如此,竟還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奪去福運?”
她緩緩傾下身,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打量起周青霖的印堂,就差沒上手揉捏一番了。
此時周青霖若是忽然看見這額點朱砂的冷面大鬼,定要被吓得魂都飛了。
華夙看了一陣才直起腰,“得上周府看看去,這玩意兒敢在皇城裏撒野,還撒到天子身側這大紅人身上的,看來來頭不小,若是為鬼王印來的,這皇城……咱們怕是待不住了。”
容離眼眸一轉,兩根手指隔着衣裳捏在了腿上,她人長得瘦條條的,腿上哪來的幾兩肉,這一揪,渾身疼得緊,面色驀地又白了幾分。
她身子一晃,好似坐不穩,唇微微張着喘息,細瘦的臂膀一擡,手捏在了林鵲的袖口上。
林鵲被吓着了,忙不疊将她歪向一邊的身撈了回來,“離兒,離兒?”
容離氣息奄奄地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細眉緊緊皺着,眼梢濕淋淋。
林鵲忙不疊問:“這是怎麽了?”
周青霖直截站了起來,揚聲便喊:“找個大夫過來,快!”
他雖懂得一些治國謀略,可卻不是醫師,看容離虛弱地靠在林鵲身上,有心卻無力。
容離攥緊了林鵲的袖口,壓在頰邊的發亂作一團,丹紅的朱縧印在面上,給壓出了一道紅痕來。她眼梢濕潤,忽地躬起腰,似是想咳,卻無甚力氣。
林鵲撫着她的背,心裏焦灼不已,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額上都急出了汗來。
華夙見慣了這丫頭裝模作樣,可冷不丁看她皺起一張臉,險些就直接把鬼氣灌過去了,可剛擡手,便見容離悄悄睨來一眼,明明眼珠子潮濕盈潤,面色蒼白勝缟,眸光卻甚是……靈動狡黠。
倒是忘了,這丫頭明明是個凡人,卻比狐妖狡猾。
華夙把手緊緊摁在身側,将眼底那點兒急迫給藏了回去,裝作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
容離斂了目光,半晌才悶出聲說:“難受。”聲音細細弱弱的,好生可憐。
華夙摁在黑袍上的五指微微一動,險些又信了這丫頭的話。
雖說這丫頭身子算不上康健,可還活得好好的,偶爾還能活蹦亂跳,這麽個尚餘生息的人,明明還未成鬼,卻已是鬼話連篇。
這人,有時候倒是能把鬼給騙了去。
“到底哪兒難受?”林鵲心焦。
容離松開她的袖口,轉而朝心口按去,輕聲道:“胸口悶,頭也忽然疼起來了。”
周青霖又揚起聲,“大夫呢,怎還不來!”
腳步聲急促響着,一個提着藥箱的大夫跑了上來,拱手道:“周大人。”
周青霖忙不疊道:“速去給這位姑娘看看!”
大夫走上前,挽起袖口道:“姑娘,冒犯了。”
容離把細瘦的腕子一伸,輕咳了一聲,見着大夫把手撘了過來。
這大夫脈把得越久,神色就越是複雜,眉頭緊緊皺着,整張臉近乎要皺成一團。
容離靠在林鵲身上,好似周身氣力已經耗盡了,腰背軟得就跟這懸挂在四處的綢緞一般,支都支不起。
大夫收回手,搖頭道:“從未見過這樣虛弱的脈象,大人,容老夫說句不好聽的,這姑娘的脈象像極将死之人,元氣衰竭,敗如浮游。”
這樣的話,容離自小已聽過不下百回,每個為她診過脈的大夫,俱是一臉的痛心,連方子也開不出來,只讓府中人早些為她準備後事。于是棺椁自幼随身,過一段時日便換上一口,別人家姑娘量體裁衣,她度量身量,卻為的是做一口合身的新棺。
明明早該死了,偏偏還能病恹恹的賴活着,別人家年年報喜,她卻年年如一日,報喜的沒有,只有大夫同她說,她要死了。
要死了,棺椁便能用上了,可惜這麽多年也沒能死成。
容離神色一涼,不哭疼也吭聲,平靜到令林鵲看着心疼。
林鵲撫着她的發,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肩上,“這話聽聽就罷了,多少人染了重病還能痊愈,咱們離兒命好,定然也能。”
周青霖緊皺着眉頭,“不錯,凡事得往好的想。”
容離輕聲道:“無妨,自打出世起,便無人覺得我能久活,早些準備總是好的。”
林鵲按着她的側頰,“不許胡說,日後定會好起來的。”
周青霖只得看向那大夫,“可有什麽調養的法子?”
大夫搖頭:“恕老夫回天乏術。”
他便拎着藥箱走了,連個敷衍的方子也不寫,寫了也無濟于事。
樓下,戲班子已在臺上布置好了,鑼急弦緊,一下便熱鬧了起來。
周青霖招手令遠處的婢女過來,那婢女低頭走近,聽見周青霖說:“下去給些打賞,今兒這戲便不聽了。”
婢女颔首,轉身往樓下去。
周青霖嘆了一聲,“早知便不來了,白白讓姑娘遭了罪。”
容離輕聲道:“是我敗了周大人的興致。”
周青霖甚是惋惜,“可惜這戲班子只唱這三日,三日後便要去別處了,若夫人和姑娘還想聽,不如改日我将這戲班子請到單府上。”
林鵲一愣,忙不疊道:“怎好意思,改日離兒身子若是好些了,若大人還有這興致,不妨再來聽戲。”
周青霖思索了一陣,“這樣,不如我将這戲班子請到府上,周府較這珺衣樓還要近上一些,只是又要勞煩夫人和姑娘走一趟了。”
“哪能是勞煩,只怕叨擾了大人。”林鵲道。
“何來叨擾!”周青霖露出了點兒笑,嘴角只揚起了一瞬,又扯直了,“只是姑娘這身子是該好好調養,方才那大夫怕是不行,這皇城裏還有許多名醫,定能尋到個能開方子的。”
“承大人吉言。”容離眼一擡,“既然這戲班子只唱這三日,若是大人不嫌叨擾,不妨明兒再聽,最後一日他們怕是還有事要忙活,今日……當真敗了大人的興致。”
于是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容離出珺衣樓時面色已恢複如常,只是走路時腳有些跛,分明是擰自個兒的腿擰出來的。
華夙回頭看了她一眼,輕飄飄地冷哼了一下。
容離心覺莫名,擰的又不是這鬼的腿,怎又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等回到府上,進了屋,華夙才道:“周府裏怕是供了什麽東西。”
容離坐下将裙子扯高了一點,然而她方才在珺衣樓裏捏的是大腿,這得撩到腿根才看得清是不是淤了,哪能當着這鬼的面這麽撩呢。
她難受地揉了揉,小聲說:“這與周大人被借福運有何關聯?”
華夙淡聲道:“福運遭借的緣由諸多,其中便有供奉妖邪受其反噬。尋常妖邪鬼祟若想借凡人運勢,得依附在其身上,這是凡人迫不得已,而供奉不然,算是凡人自願行之,凡人只需點香三叩首,饒是隔了十萬八千裏遠,也能被借走運勢。”
容離吞吞吐吐:“那、那周府裏的,會是什麽鬼。”
華夙看她繃緊了肩,不由得道:“去看看就知道了,看一眼又不會如何。”
翌日,周青霖果真把戲班子請到了府上,還差人來單家問起了容離。
林鵲親自來了一趟,見容離面色好了許多,這才應了周青霖的邀。
那戲班子已經在周府裏候着了,周府亦比不得祁安容家那麽大,但在皇城裏,已算得上是大門大戶,這天子身邊的大紅人,怎麽也不該住得太寒碜。
容離下了轎,捏緊了狐裘的領子,進門前将這門楣細看了一番,看不出什麽鬼氣來。
華夙出門前百般不願地進了垂珠的身,那小貓兒已有幾日未被奪舍了,見這鬼朝它走去,竟一時未覺察到危機,還細細弱弱地咪了一聲,結果剛咪完這聲,便被占了軀殼。
容離神色複雜地抱着貓,抱得很似鄭重,跟抱祖宗一樣。
華夙在她耳邊道:“聞到了麽。”
容離吸了吸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火的氣味,似乎還燒了紙錢,這氣味聞着就跟香火鼎盛的寺廟差不太多。
伏在她的懷裏的貓微微動了耳,好似在聽什麽聲音。
林鵲下了轎,攬上了容離的胳膊,生怕這丫頭走着走着就摔了,恨不得捧在手心上。
容離被牽着往周府裏走,剛邁進門檻,那濃郁到近乎嗆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她險些屏住了氣息,往四處克制地看了看。
懷裏的貓不樂意被抱着了,腿一蹬就躍至地下,跟犬兒一般,還會牢牢跟着人。
帶路的婢女吃驚看着,“姑娘,你這貓兒養得可真好,竟還會跟人呢!”
容離笑了一下,“是它聰明,并未是我養得好。”
黑貓尾巴直直豎着,比剛抱回容府時長大了許多,步子越發矯健。
林鵲聞着這撲鼻的香火味,訝異問道:“府裏可是請了法師做法?”
這婢女是個健談的,當即道:“哪來的什麽法師,先前倒是請過,但那法師似是行騙的,做法後半點不靈驗,就被大人請出去了。前兩日大人得了一尊石像,說是能庇佑家宅,是朝中一位姓張的大人送的,前些日子供奉在張大人府中時,當真替那張大人擋去了一些災禍。”
林鵲聽得愣愣的,“那石像當真有這麽靈驗?”
婢女颔首:“可惜我看不出來那石像上雕的是什麽,模樣有些兇。這幾日石像前的香火不能斷,黃紙也一直燒着,好吃好喝伺候,還盼那石像能保佑咱們大人飛黃騰達。”
容離自然不信什麽飛黃騰達之類的話,倒是應驗了華夙先前說的話,府裏供奉了東西。她垂頭看向腳邊跟着的貓,想知道這鬼在想些什麽。
貓閑庭信步一般,走得慢悠悠的,用那淡漠冷清的聲音在容離耳邊說:“這府上可沒有什麽能庇佑家宅平安的神佛,奪走福運還差不多。”
容離心下覺得不對勁,那石像若當真替那姓張的大人擋過禍難,應當不會是奪人福運的妖邪鬼祟才是。
華夙嗤了一聲,“一會我去看上一眼。”
容離挽上林鵲的胳膊,心底苦惱,若是這貓四處亂竄,還盼那周老爺莫要生氣。
帶路的婢女又說:“不過……昨兒石像上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也不知是為什麽,這似乎不是什麽好兆頭,不過那張大人說了,許是這石像給大人擋了什麽災,故而才裂了縫,災禍已被擋開,雖說石像裂了,但也算得上是好事。”
“這大白日的,怎還做起夢來了,還好事呢。”華夙冷不丁開口。
容離面色不改,“那……石像旁人能拜麽。”
婢女回頭笑道:“自然能,這石像本就是旁人送的,怎會容不得別人拜,這兩日,府上的下人也沒少給它上香燒紙,姑娘只需同大人說上一聲,大人定願意帶姑娘去看看。”
容離微微颔首,覺得這貓應當不用自個兒亂竄了。
到了院子裏,只見戲臺子已經撘好了,周青霖正負手站在桌邊,他身側站了個豐盈窈窕的美婦,面上傅粉施朱,應當便是周青霖的妻子。
周青霖聽見聲音,回頭道:“夫人這邊請。”
林鵲對着他微微颔首,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朝這站着的周老爺和他夫人看了一陣,噙起笑道:“還是頭一回見到周夫人,和大人甚是般配。”話裏連半分苦楚也不帶,說得很是誠心。
容離傾身作禮,站在了林鵲邊上,這周家老爺都未坐,她怎好就這麽坐下。
看來周青霖和容長亭終是不同的,在丹璇死後,容長亭恨不得尋上十個八個像她的人,還甚是喪心病狂,将自家女兒都當作亡妻轉世。
不能說周青霖用情不深,若非不在意,又怎會年年往單家送禮,想來是不想将旁人當作丹璇,也是真的待現下這位夫人好。
周青霖撩起前擺坐下,拍手令戲班子開唱,回頭還扶着自家夫人坐下,很是周到。
戲腔驟起,柔得跟水一般,将這戲曲故事徐徐道來。
也不知那石像究竟放在了何處,竟連在這般寬敞的園子裏都能聞得到香火味。
再一看,周青霖印堂上依舊是漆黑一片,墨色入漬般。
容離輕咳了一聲,将蓋碗端起輕抿了一口水,膝上忽然一重,只見那原伏在腳邊的貓一躍而起,落在了她的膝上。
這麽小一只貓,分量卻不輕,一雙眼碧瑩瑩的,屬實古怪。
華夙嫌棄道:“地上全是風卷來的香火,髒,借我站站。”
容離只覺雙膝發麻,這鬼先前下地走的時候,怎不嫌髒,現下倒是嫌起來了?
她動了動腿,覺得華夙對自己的分量……大抵是沒什麽數的。
華夙淡着聲:“觀周青霖命火,應當遇不上什麽大的禍難,若是跌個跤也能令石像破裂,那這石像未免太兒戲了些,還不如供奉我。”
容離抿唇不言,定定看着臺上那戲子冠帽子上的雉尾。
“那石像裏面,必定藏了什麽東西。”華夙又道,“藏得還挺嚴實,連一絲鬼氣都未洩露出來。”
容離輕咳了幾聲,待這戲唱完,才好似憋不住般,咳得大聲了些,一邊氣息幽微地道:“先前在祁安時,因我身子不好,故而府上不曾請人唱戲唱曲,爹總覺得太吵鬧了些,擾了我歇息,我還是頭一回聽戲曲,當真有意思。”
這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像是要咳斷氣。
那周夫人忙不疊給她倒了水,“喝些水,慢些說話。”
容離笑了一下,“無妨,是被嗆着的,大人府上怎會有這麽濃的香火味?”
周青霖一擡額頭,愧疚道:“周某又馬虎了,這幾日得了一尊石像,香火未敢斷,竟忘了府裏現下四處熏鼻。”
容離搖頭,“我過一陣就好了。”
華夙冷哼,“這麽硬逼着自己咳,也不怕把嗓子咳壞。”
作者有話要說:=3=
忘記定時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