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容離合上微微支起的窗,回頭看向華夙,一雙杏眼微微瞪着,顯得有些圓,像貓兒。她兩眼驀地一彎,眼底映着光,好似波光潋滟的,“我哪裏是怕他,我不敢信罷了。”
不敢信容長亭會把她當作丹璇,這麽多年來,就差沒将她囚在此處了,想來丹璇是怎麽嫁到容府的,還有待商讨。
華夙側耳細聽,見牆上又暗戳戳探出半個鬼影,她五指一攏,似是抓什麽東西,隔空抓出了一只鬼。
那鬼哆哆嗦嗦,頭也不敢擡,可不就是玉琢麽。
玉琢一個趔趄,驀地被拽進了屋裏,她又有如磐石壓頂,周身被這駭人威壓給壓迫得差點直不起腰,忍不住顫栗着,一句話也憋不出來,滿腦子光記得怕了。
“鬼鬼祟祟,有話要說?”華夙不鹹不淡地睨她。
玉琢一聽到這冷冷淡淡的聲音,當即如警鐘在腦仁裏狂撞,雙膝一彎就跪了下去,“大人,容老爺帶着人進了蒙氏的屋子,不會是怕蒙氏肚子裏的孩子流了,要連夜給她請大夫吧。”
容離笑起,“你怕他把蒙芫治好了?”
玉琢點了一下頭,她盼蒙芫死,盼得不得了,當然憂心容長亭心軟請大夫。
容離輕着聲道:“容長亭二子和三子均夭折了,四子還在篷州,聽聞他早些年請過大師看相,那人說他克妻克子,注定無後,你說他怕不怕蒙芫肚子裏的孩子留不得?”
玉琢低着頭,哪知道容長亭到底怕不怕。
容離又道:“若是以前,也許他尚還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可這段時日,容府裏又是鬧鬼,又是竹院裏使陰術鎮鬼的,你說他敢不敢信。”
她一頓,喘了口氣,又慢條斯理開口:“命該如此,他明知那孩子留不得,何苦請什麽大夫。再者,如若他真怕蒙芫肚子裏的孩子沒了,那他早該請府外的大夫進府,而不是讓府醫就這麽吊着她的一條命。”
說到最後,她急急咳了一聲,臉色有些白。
玉琢聽得膽戰心驚,她舊時跟着蒙芫,也當這容府的大姑娘是好欺負的,且心思還簡單得很,如今成了鬼才知曉,這大姑娘哪是什麽嬌弱的金絲雀。
容離輕嘆了一聲,“容長亭知道這孩子留不得,不如讓蒙氏和這孩子一同死了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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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琢悶聲不語,聽得心驚膽戰。
華夙頗覺意外,借着這晦暗的光,看清了容離面上那不以為意的神情,好似她已将旁人生死看淡,而主屋裏痛吟不已的三夫人,已成了無關緊要的人。
容離眼睫一顫,眼睑下落着的陰翳也跟着一動,她轉身朝屋外走,“出去看看。”她連衣裳也未加,仍是裏衣外披着狐裘,攏了攏衣襟便推門往外走。
屋外,三個婢女站作一團,俱是清醒得不得了,一個也沒打瞌睡。
門一響,三人齊齊朝身後看去,目光惶惶。
小芙連忙走了過去,壓低了聲音說:“姑娘怎麽醒了?”
“聽見些動靜,睡不着了。”容離搖搖頭,虛弱地伸出手,讓小芙扶着。
小芙忙不疊扶着她,餘光暗暗朝主屋斜去,欲言又止。
“方才怎麽回事,是有人來了?”容離佯裝不解,眼中淨是疑惑。
白柳仍站在原地打量蒙芫那屋,空青倒是走過來福了身。
空青道:“姑娘,老爺帶着人進了三夫人屋裏,他們帶着的那瓷罐,似乎……是白日裏從竹院裏挖出來的。”
容離皺起眉,“看清楚了?這大半夜的,怎忽然把瓷罐搬來了。”
小芙小聲說:“瓷罐不會是三夫人埋在竹院的吧,看老爺氣勢洶洶的,面色黑得像要吃人。”
空青還算平靜,“老爺和管家應當剛從二夫人的墳那邊回來,看身上俱還沾着泥跡,想來那瓷罐當真和三夫人脫不開幹系。”
小芙抿着唇,扶着容離的手在輕輕顫抖着,分明是怕起來了。
容離擡手輕拍了兩下她的胳膊,“莫怕,我去看看。”
說完,她回頭看向身後,竟不見華夙跟出來,于是靜靜站了好一陣,依舊等不着,才道:“我且先進屋把狐裘換了,這一件太過單薄。”
她推門進屋,竟看不見華夙身影,那麽個大鬼,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屋子裏靜悄悄的,只得了新皮的剝皮鬼在牆角站着,而玉琢不知何時又藏進牆裏去了。
桌上忽地一聲響,容離循聲回頭,只見一只黑貓躍上桌,那雙碧綠的眼在黑暗中瑩瑩亮着,似是山上鬼火,陰森冰冷。
華夙竟悄無聲息地進了垂珠的身,可此時又不會撞上別的大鬼,也不知這是何意。
容離掩上門,壓着聲音道:“你怎忽然進去了?”
垂珠那雙碧眼直勾勾地看她,一聲也不吭,眼神冰冷,尾巴高高豎着,很是高傲。
容離心下想笑,這鬼先前還不肯進這小貓的身,如今倒是很自覺。她正要伸手抱貓的時候,桌上那貓退了一步,後腿一屈就蹲坐了下去。
她不得不收了手,見屋外三個影子在動,輕聲道:“莫非是蘿瑕找來了?”
華夙這才開口:“我本不想幫你,但此處不便久留,你一會進了蒙氏那屋,我暫且再幫你一回。”語調不鹹不淡的,聽出了幾分不情願。
容離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頭,試探般伸出手,将桌上那幼小的貓兒小心翼翼抱起。
都說鬼是輕飄飄的,可在華夙進了垂珠的身後,這麽只小貓平白重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每只鬼都是如此,還是說,僅僅修為深厚的鬼物才不會輕飄飄的。
小黑貓一動不動,碧眼轉也不轉,靜得像石頭雕的,周身似乎還僵着。
容離抱着貓出了門,身上狐裘未換,仍舊是方才那件。
小芙心覺奇怪,訝異道:“姑娘不是進屋換狐裘麽,怎麽……”怎麽狐裘沒換,倒是抱着只貓出來的,她不由得朝容離懷裏的貓看,冷不丁迎上了這貓冰冷的目光。
明明只是一只小貓,可目光甚是冷厲,好似将眼裏萬物皆看作是死物。
小芙打了個寒戰,小聲道:“姑娘要去看看麽,若不在門外聽聽就好了,老爺方才……兇神惡煞的,那模樣當真吓人,他一氣起來,怕是還要遷怒他人。”
“不怕。”容離搖頭,“他萬不會遷怒我。”
小芙跺腳,“老爺就算再寵着姑娘,此時他怒火朝天,怕是克制不住。”
華夙在容離耳邊輕嗤了一聲,甚是不屑。
容離輕輕一笑,“那便看看,他能氣到何種地步。”她不再多言,抱着貓便朝蒙芫那屋走。
空青也有些擔憂,但并未阻攔。
容離腳步緩下些許,朝另一邊看去,只見姒昭的屋子裏竟亮着光,只是那光極暗,亮跟不亮無甚區別。
白柳神色惶恐,低聲道:“三夫人的屋裏有些聲音,好像吵起來了。”
容離一副憂慮惆悵的模樣,心底卻在想,吵得甚好。
主屋的門是半掩着的,她走過去時,輕易就把門推開了,夜裏風嘶吼的聲音格外大,走近了才聽見蒙芫低聲痛吟,痛到似在抽噎,氣息弱了許多,似要撐不住了。
這門一開,站在後邊的下人齊齊回頭,他們剛從墳上回來,已是寒毛卓豎的,一聽到這聲音還以為是鬼推門,回頭後見是大姑娘,并未能松下半口氣,反而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誰不知道大姑娘容易撞鬼,此時大半夜的,指不定就是被鬼附了身,夢游來了。
且不說,這大姑娘懷裏還抱着只黑貓,更添詭谲。
容離微微踮腳,擡着下颌往屋裏看,皺眉道:“三娘怎樣了,這大半夜的裏,怎這麽多人過來了,我聽三娘好似痛了許久了,怎不多請幾個大夫過來。”
衆人面面相觑,紛紛朝容長亭看去。
只見容長亭渾身一僵,原是在跟三夫人說話的,在聽見容離的聲音後,像是被定住了身,就連喉頭也被封住了,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
容長亭背對着門,站在蒙芫床前一動不動,而床榻上,蒙芫痛得近乎喊不出聲,嗓子都給喊啞了,她周身汗涔涔的,面色慘白一片,在這幽暗的燈光裏,恍如鬼物。
蒙芫雙耳嗡嗡作響,痛得已是聽不清旁人說話,哪還顧得上容離說了什麽,她伸手抓住了容長亭的衣料,五指緊攥,手背青筋突起,有如虬枝。
她大張着嘴喘氣,死命的搜刮出所剩不多的氣力,從喉嚨裏擠出聲音道:“老爺,救救我,我好痛,我好痛啊……”
那聲音虛弱至極,哽咽着,說到最後,聲音變得極輕,近乎斷氣一般。
偏偏容長亭面不改色,一雙眼死死瞪着,依舊不敢轉身,不敢往身後看上一眼。
這床邊除了容長亭外,還站着二夫人朱氏的鬼魂,朱氏血淚縱橫地站在她床邊,眼裏淨是憎恨,光看她痛楚難忍并不能解恨。
朱氏垂在身側的十指上指甲驟長了幾寸,白森森的指甲尖銳如刃,身上鬼氣四溢,隐約又有失控的跡象,一雙眼赤紅無比,近乎失神。
她猛地朝蒙芫伸出手,直取蒙芫脖頸,不料被一道金光拍開,五指被震得陡然變了形。
蒙芫還貼身帶着一枚辟邪的紅符,哪是這麽容易能被厲鬼近身的。
容離看不見朱氏的神色,可觀其披散的烏發飛揚着,鬼氣如黑霧缭繞,頓時覺得不對勁,此鬼……許是又要迷失心智了!
她忙不疊低頭,看向懷中黑貓,只見這貓兒動了動爪,驀地從她的懷中一躍而下。
容離心下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撈,可哪能将這跑得飛快的貓撈回來。
借了垂珠軀殼的華夙跑至蒙芫榻邊,卻是撞向了朱氏的魂。它直截從朱氏的鬼魂上穿了過去,那一撞,将肆虐鬼氣撞了個稀碎。
繞在朱氏身上的鬼氣迸濺而出,她驀地一僵,猛然回神,随着繞身鬼氣也跟着收斂。
衆人皆知這貓是大姑娘養着的,故而看見貓蹿了進來,也不敢彎腰去抓。
哪需要抓,這貓兀自停在了三夫人床邊,停下腳步後便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吭,乖乖巧巧的,還黑漆漆一團,險些和映在地上的影子融為一體,叫人注意不到它。
容長亭看見了這只貓,他瞪直的眼微微一動,好似被冷水潑了滿頭,清醒了些許,這才轉身看向身後。
容離迎上他的目光,狀似忘了昨天夜裏的事,杏眼圓睜着,“爹怎也來了。”
這一聲“爹”,讓容長亭喉頭一動,額上青筋暴起,似乎聽不得她這麽叫喚。
容離覺察到他神情有變,看這屋子裏全是人,更加軟着聲肆無忌憚開口,“爹莫不是也在憂心三娘?我還等着抱弟弟,可三娘腹痛得這麽厲害,也不知……”
她話音一頓,意味深長地朝蒙芫看去,“也不知還能不能抱得上。”
蒙芫的手仍攥着容長亭的衣擺,擠着聲道:“老爺,救、救……”
容長亭垂在身側的手已握成拳,不是因蒙芫,而是因容離叫了那兩聲“爹”。
容離一看他這模樣便明了,這容長亭怕還覺得她是丹璇,故而才百般聽不得。
這些年,容長亭一直未做什麽出格的事,可不就是因這一聲“爹”麽。
容離邁進門檻,目光垂及地面,似在找自己的貓,一邊道:“爹,你說句話,三娘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容長亭如鲠在喉,擡手捂住了頭,甕聲甕氣道:“你回房去。”
“我想看看三娘。”容離輕着聲說,情真意切。
容長亭急急喘氣,一雙眼赤紅無比,堪比二夫人朱氏那一雙被血浸紅的眼。他按捺住心底異樣,好似一頭困獸,定住心神又道:“聽話,快回去,爹……怕吓着你。”
“我不怕。”容離小聲道。
容長亭越發掙紮,氣息越來越重,面色黑到當真像要吃人,“罷了,那你就在這。”
容離站在人群中,朝那擱在地上的瓷罐看去,“這瓷罐不是從竹院裏挖出來的,怎帶來這了,裏邊不是裝了……”她話音戛然而止,似乎不敢開口。
容長亭朝老管家使了個眼色,緘口不言。
管家心下明了,當即彎下老腰,把壇口打開了。
黑土上,那紅符,被剪斷的紅線,和那截趾骨靜靜躺着。
容長亭指着這瓷罐,狠心扒開了蒙芫抓在他衣料上的手,說道:“今兒來府中作法的道士,從竹院主屋的門下挖出了這瓷罐,你可知曉此壇是誰埋下去的?”
蒙芫誠惶誠恐,她氣息一滞,腹中越發痛楚難忍,眼淚狂流。
容長亭見她不語,又道:“朱氏的喪事是你辦的,棺椁亦是你看着下葬的,那棺椁可有何人動過,你可知曉?”
蒙芫依舊不答,雙眼裏噙着淚,頭發全被冷汗打濕,怎麽看怎麽可憐。
“你不說?”容長亭冷聲又道:“那我再問你,可知道瓷罐裏那一截趾骨是從朱氏的遺體上剁下來的,那時她屍骨未寒,這等陰毒之事,你可知是何人所為?”
蒙芫痛喊出聲,站在不遠處的府醫本想上前,可腳剛邁出,又收了回去。
她那貼身婢女婉葵戰戰巍巍地站着牆邊,頭近乎低到了胸膛前,周身顫抖不已,牙齒直哆嗦。
容離看着蒙芫,細長的眉微微皺着,看似在心疼憐憫,“爹莫不是覺得,那陰毒的邪術是三娘施的?”
有如火上澆油,偏偏她說話時細聲慢氣的,叫人覺察不到她說得刻意。
容長亭倒吸了一口寒氣,厲聲道:“既然不肯開口,那便在此處等死算了!”
此話一出,蒙芫渾身一震,手顫抖着又想朝他的衣擺抓去,“老爺,我說,我說……”
她有氣無力開口:“是一個和尚騙了我,府中久未添丁,我甚是擔憂,便找了個和尚,那、那和尚騙我,說小産的女子容易化作厲鬼,會讓老爺續不得香火,只能施以此法,将厲鬼鎮住,這香火才、才能續上啊……”
她一只手擱在小腹上,眉頭緊皺着,吃力道:“老爺看,這、這不是續上了嗎……”
容長亭面色鐵青,“那你說,棺椁裏的小孩兒,又去了何處?”
蒙芫瞳仁驟縮,伸去抓他衣擺的手陡然一垂,沉沉落在了褥子上。
蹲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貓驀地鑽進了床底,還一聲聲叫着,聽着甚是焦灼。
容離連忙走上前,循着自己的貓蹲下/身,着着急急道:“怎鑽到裏面去了,快出來。”
容長亭似是想怒,可卻按捺着,胸膛起伏不已。
幾個下人看老爺愠怒,連忙幫着大姑娘俯身找貓,想着得快些把這貓弄出來,不可再讓它在這胡鬧了。
衆人伏着身朝床下看時,只見這貓叼着一個木箱不肯松口。
容離這才明白,這鬼為何平白無故又進了垂珠的身,原來是在這等着呢。她招手,狀似心急如焚,弱着聲道:“垂珠,出來。”
下人們只好鑽進床底,本是想抓貓的,可這貓不肯松口,若是硬拽,許是會把它的牙給拽斷,只好連着箱子一并拖了出來。
木箱上全是塵,髒得不得了。
蒙芫看見這木箱,腹痛得只能啊啊叫喚,雙目裏落滿驚恐,像見了鬼一般。
容長亭看她變了臉色,心陡然一沉,寒聲道:“把這木箱打開。”
貓松了口,踱到了容離身側,容離手一伸将其撈進懷裏。
容離撈了貓,搖搖晃晃地站直身,依舊只敢虛虛摟着,不敢唐突這只大鬼。
下人聞言拿來了刀,使勁劈斷了木箱上的鎖,一把打開了箱子。
只見,箱子裏躺着一具剛成形的骸骨。
容離心底一陣唏噓,忍不住往貓背上撫了兩下,懷中的貓一個仰頭,直勾勾地看她,目光冰冷。
華夙在她耳畔道:“手。”
容離眨眨眼,分外無辜。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