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容離不知道這和尚是不是太敢想,她細眉一皺,着急問道:“你同他交手了?他可有認出你,他是被你打傷的麽。”
這一連串發問,好似玉珠墜盤一般叮咚作響。
華夙神色緩和,眼底冷意微斂,不以為意道:“自然不能讓他認出,我的傷勢不必擔憂。”
“那就是受傷了。”容離篤定。
“小傷。”華夙靜靜看她,不想竟瞧見容離抿起唇,好似不大樂意,她心覺興味,受傷的又不是這丫頭,抿什麽唇。
容離雙眸微微擡着,坐在床沿連手指頭也沒動,明明被抵住的是下颌,卻好像渾身筋骨都被封鎖,叫她連話都快憋不出了。
隆冬天極寒,這客棧又沒有地龍,且還在風口處,風簌簌鑽進門窗縫隙,寒意一寸寸爬上容離的手足。她本該覺得冷的,然而被華夙抵着膝時,卻好似忘了涼。
鬼體陰寒,她怎會覺得華夙的氣息裏挾來了一絲熱意?
華夙松開她的下颌,另一只手還隔着衣袂捏在畫祟上。
“若他采補便能療傷,這一夜過後,和尚豈不是就好起來了?”容離眼睫顫如蝶翼,撲棱棱的,索性垂下眼簾,“他好了會來尋仇麽。”
華夙彎着腰,近與她平視,“施了幻術,未必能認出我,便無所謂尋仇。”
容離低下頭。
華夙眉一擡,眉間朱砂赤紅如火,“你垂眼幹什麽,我是吓着你了還是怎麽的,不敢看我了?”
容離垂下的眼慢騰騰擡起,氣息是活人該有的溫熱。雖說她命薄陽氣稀,到底也還是個活人,怕個鬼物似乎無甚不妥。
她看向華夙,只一瞬便好似燙被燙了眼,華夙那上挑的眼梢跟鈎子一樣,勾在她心弦上了,她不知這是何種感覺,只覺得心跳有點快。
“我若是受了重傷,必不會冒險借垂珠軀殼與你同去鎮西亭。”華夙明明不必解釋,卻還是多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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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離擡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尖,眸光游至另一邊,“你既傷了他,何不将他……”
華夙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竟翹了一下唇角,“若是鼎盛時期,我何愁殺不了他。”
容離聞言只點了點頭。
華夙見她困倦,松了她的衣袂,直起身道:“畫祟與你結了契,我萬不會讓蒼冥城出來的鬼物傷你,你且安心。”
容離又微微颔首,不自然地理了理袖口,“蒼冥城究竟是什麽地方,裏邊住的全是鬼麽。”
“自然全是鬼,活人進不得蒼冥城。”華夙垂視她。
大街上又傳來敲梆子的聲音,一下下直往人心頭撞。
“睡吧。”華夙退開,坐回到桌邊,又執起瓷杯不緊不慢地轉着。
容離脫了外衫和鞋襪,掀開錦被躺了下去。
先前剛得了這陰陽眼時,她唯恐一閉眼,鬼物便會齊齊聚在她身側,故而一夜不得好眠,如今身邊明明也跟着一只鬼,卻好似……
無甚好怕了。
次日一早,門被小芙敲響,這丫頭在門外小聲問:“姑娘醒了麽?”
華夙坐在桌邊,淡聲道:“她既已敲了門,還問你醒未醒,這是想你醒,還是想你不醒?”
容離嗓子幹啞地咳了兩聲,聽着華夙這挑剔的話,聲音輕弱地應了一聲:“醒了,進來。”
小芙推門而入,端着銅盆急急忙忙走了過去,将自家姑娘扶了起來,兩眼淚汪汪的。
容離側身看她,上下打量了一陣,見她身上未纏有什麽鬼氣,也未見到什麽明顯的傷,這才松了口氣。昨日将這丫頭抛下,她本就惴惴不安,如今一顆心總算沉下去了。
小芙擰幹了帕子,給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擦起臉,剛給姑娘擦好了臉,她自個的臉上卻是眼淚縱橫,一雙眼紅通通的。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小聲道:“我昨日好似和姑娘走散了,不光走散了,我還昏在了半山腰,所幸老爺差人将我帶回來了。”
容離心道這丫頭當真傻,懵懵懂懂的,至今還不知自己被青衣鬼附身一事,如此也好,若是知曉此事,也不知得被吓成什麽樣子。
她又咳了兩聲,嗓子雖說比原本啞了些許,可聲音依舊是細細弱弱的,“水。”
小芙眼裏還流着淚,急忙把帕子扔進了銅盆,起身朝桌邊走去,把那被華夙把玩過好一陣的瓷杯拿了起來,小聲說:“這茶都涼了,我給姑娘換一杯。”
華夙就坐在鼓凳上,氣定神閑地看她,屈起食指在桌上輕叩了兩下。
小芙哪知道身邊坐了個鬼,更不知這杯茶并非是她家大姑娘倒的。她拿起了杯子,把茶水倒進盆裏,轉而又提着茶壺出了門。
門一合上,華夙便道:“你這婢女把我茶水倒了。”
容離坐在床沿,擡手捋起睡亂的頭發,輕聲道:“你回回都倒了茶,卻不喝。”
“喝不得凡間的茶。”華夙又捏起桌上的瓷杯,只是杯中茶水已別倒盡。
容離斟酌着問:“難不成還有專供鬼喝的茶。”
華夙揚了嘴角,眼底卻壓根沒有笑意,“自然。”
容離一瞬不瞬地看她,未等小芙回來,自個兒穿了鞋,把挂在衣桁上的狐裘拿了下來。
“凡祭掃,凡人聚會給亡魂供上茶酒。”華夙幽幽道。
容離裹緊了狐裘,沒想到專供鬼物喝的茶竟是凡人祭奠時奉的,還以為僅是走個樣子。她捏着系帶,不緊不慢地打了個結,小聲道:“那……可有人給你供茶。”
若當真是鬼王,也不知華夙生前是何身份,該是十分厲害,才當得起這個王。
華夙卻久未回答,未被黑綢遮起的臉面上浮現一絲寒意,上挑的眉梢微微壓着,好似不大樂意。她慢悠悠地轉着杯子,似在思索什麽,半晌才道:“無人奉茶。”
容離愣了一瞬,讷讷道:“你生前是在哪一戶人家,他們不供茶酒,豈不是連黃紙都不燒?”
華夙輕笑,眉間寒厲如雪化去,“我生來是鬼。”
鬼胎。
容離忽地湧上一個念頭。
生來是鬼,那豈不是連黃紙都未收過,也未嘗過凡間供的茶酒。
門再度被推開,小芙提着茶壺走了進來,“姑娘,我換了一壺熱茶回來。”
容離颔首,問道:“你來時可有遇到老爺和夫人?”
小芙搖頭:“未曾,不過三夫人好像病了,我看婉葵正急着尋大夫呢。”
“病了?”容離細嚼慢咽般輕吐二字。
“也不知是染了風寒還是怎麽的,那屋門緊閉着,我也未看到個究竟。”小芙拿起華夙手邊的杯子,問道:“這杯子是姑娘用的麽?”
容離一時竟未能答出。
小芙心裏覺得,這杯子不是自家姑娘用的,那還能是誰用的,未等姑娘回答,便自顧自倒了熱茶,給容離端了過去。
華夙意味深長地看向小芙手中的杯子,淡聲道:“蒙芫被當作爐鼎,不病便是怪了。”
容離聽着她的話,一雙眼直往小芙端來的杯子瞅,一時間如鲠在喉,只好伸手接了。
“姑娘小心燙。”小芙細心道。
落入手中的瓷杯果真有些燙,可這杯子不光燙手,還燙眼。
容離頂着華夙幽深的眸光,嗓子幹啞得厲害,想了想還是擡手抿了一小口。她知道,華夙把玩這杯子的時候,指腹還從杯口上抹了一下,她抿了這杯口,莫名像是抿了華夙的手。
小芙見她面色古怪,不由得問:“姑娘怎麽了?”
“無事。”容離搖搖頭,又抿了一口,心下尋了個借口。當時華夙吮了她指腹上的血,現下就……就當是她吮回來了。
小芙又道:“三夫人病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回祁安,許是還要在這吳襄鎮待上兩日。”
容離皺眉,她可不想在吳襄鎮多待兩日了,那和尚也不知還在不在鎮上,夜長夢多,還是早些回祁安為好。
靜坐了許久的華夙忽地開口:“得早些走。”
“我聽別的姐妹說,姑娘在化烏山遇到了個好心人,是他将姑娘送過來的。”小芙擠出笑,雙眼仍是濕漉漉的,一副想哭的樣子。
容離颔首,心下卻在想,什麽好心人,一個破了戒的壞心和尚罷了。
“我若是未和姑娘走丢就好了,我當真不争氣,什麽時候不暈,偏偏那時候暈,姑娘到吳襄鎮定是吃了不少苦。”小芙哽咽着,再說下去,當真要哭成淚人了。
容離索性打斷,溫聲道:“這不是好好的麽,我有些餓了,你下去端粥和小菜上來?”
“我這就去。”小芙擡手抹了眼淚,匆匆忙忙出了房門。
容離松了一口氣,着實見不得這丫頭哭哭啼啼的樣子,她可不會哄人。她握着熱烘烘的瓷杯,就跟手裏捏着塊燒得火紅的炭,不自然地問:“蒙芫既然吸了那什麽傀儡香,豈不是記不得昨夜之事了?”
“自然。”華夙言簡意赅。
“那她何時才能好起來?”容離又問。
“沒個十天半月,好不起來。”華夙起身朝窗邊走去,推窗時風呼呼吹入,把她兜在頭上的黑綢給吹掉了。她也未将黑綢遮回頭上,而是微微眯眼朝遠處看,恰就是鎮西亭的方向。
“她現下如何,走得動路麽?”容離眼裏不見關切。
“床都離不得,如何走得了。”華夙看了一陣,寒聲道:“那和尚走得倒是快。”
“走了?”容離擡眸,“你如何看出來的。”
“氣息。”華夙道。
片刻,小芙端着粥和小菜回來了,神情緊張兮兮的,在放下了托盤後,才小聲道:“姑娘,方才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大夫從三夫人的屋中出來,也撞見老爺了。”
容離提起了興致,只是依舊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好似當真将三夫人挂懷一般。她恹恹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捏起瓷勺道:“大夫和老爺說什麽了?”
小芙本也想坐下,可還沒碰到凳子,便被容離輕飄飄地推了一下肩。她疑惑地站直身,聽見自家姑娘纖指一擡:“你坐到那兒去。”
這丫頭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坐到了容離指着的凳子上去,兩手趴在桌上,小聲道:“那大夫說三夫人不知怎的,腎陰虧虛,你不知老爺如何,面色頓時就黑了!”
華夙慢騰騰擡眼,若是容離未開口,這丫頭可就要坐到她身上了。
容離心下輕哂,面上卻依舊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煙眉輕颦着,慢聲道:“爹可有說什麽?”
“老爺話都不說了,就光盯着那扇門,也未進屋。”小芙壓低了聲音,疑惑道:“你說三夫人昨夜去做什麽了,去化烏山時不是還好好的,怎忽然就虧虛了,這……不是只過去一夜。”
容離颔首,朝門頁望去,“我去看看。”
“姑娘,老爺正在氣頭上呢。”小芙連忙道。
容離笑了一下,“爹豈會說我不成。”
小芙心想也是,老爺疼大姑娘都來不及,又怎會說姑娘的不是。
華夙好整以暇地坐着,“她腎陰虧虛,乃是被采補落下的病根。”
容離自然知道身子虧虛是什麽模樣,可腎陰,那豈不是……
華夙朝伏在床腳酣睡的垂珠勾了勾手,那貓兒如被驚醒。
垂珠渾身一個激靈,猛朝坐在桌邊的鬼物看了過去,周身的毛都吓得立了起來,喉中卻不敢發出丁點聲音,一雙碧眼戰戰巍巍的。
“來。”華夙道。
垂珠似不太情願,可還是站起身,晃着身走了過去,細長的胡須抖了抖,似乎渾身都在顫。
華夙未着急入這貓的軀殼,如今小芙在,她也未不管不顧地抱起這貓。看着垂珠伏至她腳邊,她又道:“這貓倒是聽話。”
容離不着痕跡地朝華夙腳邊掃了一眼,心道這貓分明是被吓的。
“姑娘将粥吃了再去吧。”小芙小聲勸了一句。
容離斂了眸光,捏着瓷勺的手久久未動。
“再吃一些,總不能讓我陰間人送陽間人。”明明是句冷嘲熱諷的話,可華夙語氣淡淡,連丁點譏諷也不見。
容離捏着瓷勺的手終于動了一下,将粥攪了一圈,舀起吹涼後抿上了一口。
小芙笑了一下,把菜往她面前推,“姑娘多吃一些。”
“這丫頭還以為,是她讓你動勺的。”華夙鼻間卻輕嗤了一聲,“莫急,慢些吃,容長亭還在蒙芫屋外站着。”
前半句話活像是在争什麽,容離默不作聲,又咽了一口粥。
待碗裏的粥吃完,小芙才起身收了碗和菜碟,“我先出去看上一眼?”
“好。”容離微微颔首。
小芙端起托盤往門外走,朝外邊打探了一眼,回頭小心翼翼地使了個眼色。
容離又點了一下頭,瞧見華夙把貓抱了起來,若是小芙在房裏,定會瞧見這貓是懸空的。
華夙把貓擱在桌上,那披着黑袍的身影陡然化作黑霧,如雲浪翻湧,陡然間灌入垂珠的軀殼。
垂珠渾身一僵,雙眼陡然閉上,再睜開時,眼裏哪還餘下半分戰栗。
容離輕聲道:“那我……抱你了?”
這話明明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可說完後自個卻覺得有點古怪。
華夙未應聲,碧眼幽幽擡着。
容離抱起這貓,朝屋門走了出去,一轉身果真瞧見了容長亭,站在容長亭身邊的布衣男人,應當就是請來的大夫。
容長亭的面色果真不好,那大夫的神色倒是無甚古怪。
容離走了過去,瞧見昨夜同她一道去鎮西的婢女正在拐角處小心打量着,那婢女看見她後,忙不疊躬了身,識事地退開了。
“夫人有孕,本不宜……”大夫話音頓了一下,餘光看見一個病恹恹的姑娘抱貓走近。
容長亭随即也看見了容離,忙不疊開口:“怎就出來了,不再多歇一會?”
容離低垂着眼,“歇夠了,身子好了不少,聽聞三娘病了,離兒便來看看。”
容長亭的面色原本和緩了不少,可在聽她提及蒙芫後,臉頓時又黑了下來。
“三娘這兩日一直在路上奔波,昨日又碰上橋塌,瞧見離兒被困在化烏山。”容離輕喘,微微歪着頭,又弱着聲道:“想來是心底焦灼,過于憂慮,生怕離兒回不來,這才吓病了。”
容長亭冷哼了一聲,“若當真是因為焦灼,那可就好了。”
容離眨了眨眼,眸光潤澤,那狐裘有些歪了,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那是因為什麽?”
“你回屋歇着,晌午後先回祁安,回去讓府醫熬些滋補的湯藥。”容長亭眉頭緊鎖。
容離眼裏露出幾分祈盼:“離兒可以進去看看三娘麽?”
“不可。”饒是容長亭再順她,竟一口否決。
“那離兒便回房了。”容離只好福了一下身,輕聲又道:“三娘是婉葵貼身照料的,昨夜三娘忽然起病,許是婉葵未照顧好,若不,換個丫頭過來?”
容長亭黑着臉點頭,未再多言。
黑貓伏在容離懷裏,容離轉身欲走,它那雙碧眼還涼飕飕地落在容長亭身上。
容長亭凜聲對蒙芫的貼身丫頭說:“你随我來。”
婉葵捏着手指,“老爺,我、我當真不知……”
黑貓斂起雙目,垂下容離手臂的尾巴極為吝啬地擺了一下。
華夙涼着聲,“癡愚乃一惡,常引來凡人憂苦,這蒙氏愚,容長亭也非聰明之輩。”
事已至此,看不看都已發生,少看一眼還能好轉不成?
容離步子微頓,回到房中後把懷中黑貓放下,看着縷縷黑霧從黑貓軀殼裏騰起。
身側身裹黑袍的女子亭亭而立,瘦削高挑,如一柄寒芒鋒銳的劍。
“若是你枕邊人同旁人茍且,你待如何?”容離問。
華夙勾落兜頭的黑綢,眉目豔冶淩厲,将未曾顯露的倨傲搬了出來,“無能者留不了他人的心,你覺得我是這樣的麽?”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