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容離微微張着嘴,像是受了蠱誘,目光低垂着,就連氣息也放得格外輕,如被扼住脖頸。
華夙捏着她的下颌,傾身而近,銀黑兩色的發絲被風一刮便招呼到了她的耳畔。
鬼物的手向來冰涼,容離只覺得寒意循着她的下颌潛入,轉瞬游走全身,占盡奇經八脈,滲進了骨頭裏。
華夙在靠近,如先前渡氣時那般,唇懸在她的嘴上,隔了不到半尺,近到氣息混淆。
容離依舊垂着眼眼簾,眼睫濃密到近乎将那漆黑的眸子都遮住了,她氣息幽微,心快要從胸口下蹦出,一時忘了門外還站着蒙芫派來的下人。
屋外那幾人未聽見回應,又叩門道:“姑娘,姑娘可是歇下了?”
容離仍是沒有應聲,不說話還好,這若是說起話,氣息不就招呼到華夙嘴邊了。
神魂好似在行路的馬車上颠簸流離,眼前如有雲霧缭繞,險些兩眼昏花。
她往後晃了一下身子,差點倒了下去,那擒在她下颌的兩指随即一松,轉而朝她的肩頭捏去。
華夙捏着她的肩,硬是把她掰了過來。她神色淡淡,“站穩了。”
容離便一動不動站着,耳鳴目眩的感覺一陣一陣的來,如汪洋大海翻天而起,要将她淹沒。
華夙見她站穩,松開她的肩頭,食指又碰上了她的唇角,“別磨蹭。”
嗓音這麽冷淡,卻不像不耐煩。
容離雙眼裏似有潋滟水光,索性又把嘴張得更開了些,緋色的舌尖乖順地抵着牙。
華夙也張了嘴,緩緩吸了一口氣。
那一瞬,一股寒涼之氣從容離的心頭湧上,順着喉嚨直往上竄,一縷黑煙從中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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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夙将那黑煙吞了個正着,咽下後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屋外的人還在。”
“來了。”容離揚了聲,省得外邊那兩人又要喊門。
她擡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角,又朝華夙睨去一眼,只見這鬼物身披的黑袍似乎缺了一角,發辮還散亂成這般,也不知遇了什麽事。
屋外的人聽見大姑娘應聲,于是道:“姑娘,子時已到,那鎮西亭還去不去?”
“去的。”容離應了一聲,轉而又壓低了聲音問起華夙:“你方才去了哪兒?”
華夙一拂黑袍,那袍子登時恢複如初,連丁點撕裂的痕跡都見不着了。她擡起手,手腕微轉,登時身上鬼氣四溢,凝成了一雙長臂,替她将披在身後的頭發編了起來。
編好的發辮一垂,隆隆鬼氣又歸入她體內,她道:“找那和尚去了。”
容離愣了一瞬,本還想說話,卻被華夙按了一下肩,不由得收了聲。
“且先應付門外的人,我再同你細說。”華夙淡聲道。
容離朝屋門走去,打開門輕聲道:“要去的,三夫人歇下了?”
屋外的是一個婢女和一個小厮,那小厮神色不變,婢女卻眸光閃躲,讷讷道:“應當歇下了。”
容離打量起這婢女的模樣,确實是伺候過蒙芫的,她記性好,即便未見過這婢女幾次,也記得她的長相。
婢女被打量得有點慌張,手足無措地捏着衣角,一看就是瞞不住事的,什麽心事都寫在臉上了。
容離先是半個身探出了門,朝外邊張望了一眼,才低聲道:“你們來時未被旁人瞧見吧?”
那小厮壓低了聲音說:“姑娘放心,就連老爺也不知此事。”
婢女聞言連連點頭,低眉斂目地說:“三夫人讓我等跟着姑娘,一會到了鎮西亭遠遠站着便好,畢竟那大師只邀了姑娘一人,我等不便現身。”
“也好。”容離雙眸一彎。
腿邊忽然響起一聲貓叫,她忙不疊低頭,只見垂珠踱至她身邊,正仰着頭睜着一雙冰冷的綠瞳看她。只同這貓對視了一眼,她便知曉這軀殼裏的分明是華夙。
容離俯身抱起這貓兒,“輕着些下樓,一會莫要出聲。”
婢女和小厮低身行禮,“是。”
現下是深夜,廊上只亮着兩個燈籠,晦暗的光落在腳邊,略微晃動着。
四處靜無人聲,只偶爾有幾聲犬吠。
此時街市上已是空無一人,就連客棧的大堂也空落落一片,掌櫃早就歇下了。
樓下未點燈,小厮摸索着走在前邊,而那婢女正扶着容離的胳膊,生怕她被桌椅給磕着。
黑貓的眼碧瑩瑩的,在夜裏格外明亮,冰涼又詭谲。
華夙冷着聲徐徐道:“那和尚去了鎮西崗,你可知鎮西崗下埋了什麽?”
容離自然是不知道的,睜大了眼在黑暗中慢步走着,什麽也看不清,像成了個睜眼瞎。
華夙又道:“是死人骨。”
容離愣了一瞬,心道有死人骨,那不是就有鬼魂,可吳襄鎮不是沒有鬼麽。
“鎮西崗下埋了不少棺材,還有個引靈陣,引靈陣用以聚靈引鬼。和尚到了鎮西崗後,解了陣法,隐去了陣法痕跡。想來祁安衆鬼雲集,其中就有從此處引去的。”華夙平靜道。
她稍作停頓,輕嗤了一聲,“其後他還招來了一只腐骨鳥。”
小厮已摸到了門闩,推了門闩後,小心翼翼開了門,屋外一串串高懸的大紅燈籠俱亮着光,門敞開的一瞬,赤紅的光便爬進了大堂裏。
容離提着裙小心翼翼邁了出去,回頭看那小厮掩了門,才問:“鎮西亭往哪兒走?”
“姑娘随我來。”小厮躬着身道。
容離跟了過去,又聽見華夙說:“那腐骨鳥是蒼冥城的東西,生來只能傳一次信,在傳了訊後便會化作污泥,且只聽城中鬼物差遣,傳訊之鬼多半是蘿瑕。”
華夙似在貼着容離耳朵說話,“這和尚眉目間染了世俗之氣,早就破了戒,他邀你去鎮西亭,定不單是為了給你什麽辟邪的東西。”
那他是……容離心一緊。
“去看看便知。”華夙淡聲道。
鎮西亭自然是在鎮西,這一路黑燈瞎火,連狗也未見叫了,只腳步聲和衣裳窸窣。
待到鎮西,那攙着容離的婢女松開手,低聲道:“姑娘,你且在前邊走,我等在後面看着。”
在前邊引路的小厮也停了下來,指着路道:“沿着這街一路往前,有個六角涼亭。”
容離颔首,夜裏風大,她走起路來一步一晃,像是能被風吹跑。她擡起袖口掩着唇,輕咳了兩聲,問了一句突兀的話,“三娘當真歇下了?”
那婢女又閃躲了眸光,支支吾吾道:“應當、應當是歇下了,方才路過三夫人門前時,奴婢瞧見屋裏已經熄了燈。”
容離輕嘆了一聲,聲音弱弱地說:“若是三娘在身邊,我許還能更安心些。”
婢女低着頭沒說話。
容離孤零零地走了過去,邊走邊咳,腳步虛浮。
華夙忽地開口:“來人了。”
容離停步微滞,輕着聲問:“那兩個下人在跟我?”
“不是,你那三娘來了,走的另一條道,就隔着這一列屋舍。”華夙不鹹不淡道。
懷中黑貓一動不動,若非那雙綠瞳偶爾轉上一轉,當真和假貓一樣。
容離蒼白的唇角一勾,倒是不驚訝,她早知蒙芫沒有睡,故而才重複問了那婢女兩次。蒙芫特地命人跟着她到鎮西亭,又如何睡得着。
這容府三夫人,看來果真和那和尚認識,明明是相識的,卻偏偏要裝作不知,委實古怪。
走出巷口,眼看着還有百尺就到鎮西亭了,容離身子一晃,這次并非站不穩,而是真的倒了下去。她像被抽了骨一般,身子軟綿綿的,咚地倒在了地上。
她懷裏的黑貓假模假樣地掙了兩下,伏在她手邊動也不動,半晌才哀哀叫喚了一聲。
容離眼是閉的,神志卻格外清醒,分明是在裝暈。她未摔疼,在倒地的那一瞬,似乎有一縷風将她托住了,這一摔,反倒跟枕了雲霧一般,身下綿軟。
耳邊,華夙涼涼地輕嗤了一聲,“你是想将自己摔傻?”
鎮西亭裏的和尚似是并未察覺,竟未起身,看身影分明還在直挺挺地坐着。
遠處跟着的婢女和小厮忙不疊跑了過來,扶起容離左右張望。婢女着急喚道:“大姑娘?”
容離歪身倚着那婢女,雙眼緊緊閉着,連點兒反應也不給。
婢女扶着她,朝鎮西亭看了一眼,又轉頭對邊上的小厮說:“大姑娘暈過去了,這可怎麽辦,夫人還叫咱們看着姑娘進亭子的。”
那小厮左右為難,咬咬牙幹脆道:“回去吧,大姑娘身子嬌弱,若是又病起來,老爺定是要問起。”
“可、可三夫人……”婢女戰戰巍巍。
小厮嘆了一聲,“也不知這和尚到底打的什麽心眼,你可知三夫人私下是如何跟我說的?”
“如何?”婢女小聲問道。
“她說……”小厮似是不願開口,緊皺着眉頭半晌才道:“她、她讓我看清楚容家大姑娘夜裏是如何幽會和尚的。”
婢女驚呼了一聲,難以置信道:“三夫人當真是這麽說的?”
小厮颔首,又朝鎮西亭看了看,見那和尚依舊未動身,索性道:“咱們将大姑娘帶回去吧,姑娘可憐,大夫人去得早,老爺又不常在府中。”
容離聽得一清二楚,可她現下卻不是十分想走,她想瞧瞧,她做了這麽一場戲後,蒙芫會不會替她進這鎮西亭。
小厮和婢女卻已将她扶起,那婢女瘦瘦小小的,硬是背上了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回頭路。
黑貓在小厮的手裏,這小厮似乎是個怕貓的,渾身僵着,沒敢往懷中攬。
容離伏在婢女的背上,水墨一樣的眸子掀了起來,果真看見屋列另一側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是蒙芫和她那貼身的婢女。
華夙幽幽盯了過去,輕嗤了一聲,“這便是你的主意?”
待這小婢女背着容離走回原先的小巷裏,藏在暗處的蒙芫才緩步走了出來,在路中央停了好一陣,似在踟蹰。
容離斂了眸子,動也不動。
婢女驀地止步,小心翼翼開口:“姑娘好些了麽?”
小厮聞聲看去,低着聲道:“姑娘醒了?”
婢女本想回頭,可如何也看不到伏在她背上的人,見容離未回應,搖頭道:“沒醒呢。”
華夙淡聲道:“你想看?”
容離未應聲,心底是想的。
忽然,小厮驚呼了一聲,沒想手裏乖乖巧巧的貓突然蹬着他的手臂躍了出去,那細軟的爪子在他袖子上劃拉了一下。
“貓——”婢女壓着聲音喚道。
小厮匆忙邁開步子,跑出巷子後不安地回了一下頭,冷不丁看見了另一邊道上的三夫人。他渾身僵着,一時不知這貓還該不該追,心火急燒。
蒙芫該是看見他了,但也跟着站立不動,似被撞破了什麽事,心亂如麻地揉着帕子。
小厮幹脆說:“夫人,大、大姑娘暈倒了,我送大姑娘回去。”
蒙芫站立不動,佯裝鎮定地道:“那就送姑娘回去,還追什麽貓。”
小厮拱手應下,只好不再追貓,眼巴巴看着那貓跑遠,為難地退了回去。
待這小厮走遠,蒙芫才了一口氣,磨磨蹭蹭走上前。臨近鎮西亭,她好似着了魔,腳步平穩,一步也沒有回,反倒是跟在她身後的婢女左右張望着,還拉起她的袖子,小聲說話。
容離又睜了眼,眼中興味盎然。
背她的丫鬟自然也瞧見了這幕幕,冷不丁退了半步,猛地退至牆邊。她退得急,一時忘了背上還趴着個大姑娘,害得大姑娘撞上了石牆。
這丫頭眼神驚慌,在貼了牆後才意識到自個害得大姑娘磕着了,輕輕“哎呀”了一聲。
容離是睜着眼的,眼梢的痣襯得一張臉白生生。她雙臂無力地撘在婢女肩頭,輕輕咳了一聲。
婢女詫異地側過頭:“姑娘醒了?”
“我……怎麽了?”容離聲音喑啞綿軟。
“姑娘剛剛忽然昏倒了。”婢女如實道。
“放我下來。”容離撘着婢女的肩,從她背上下來。
她微微眯着眼,眼中惺忪一片,好似未睡醒,擡手揉了揉眼梢,疑惑地“嗯”了一聲,問道:“我在哪兒,還在鎮西麽,三娘不是……歇下了麽,那進了鎮西亭的人怎麽好像她。”
婢女哪裏敢說話,那美婦并非只是像三夫人,根本就是她啊。
此時,退至巷口的小厮倏然轉身,慌忙躬起腰背,小心翼翼地張望了一陣。眼看着那貓就要溜進鎮西亭了,他心下有如火燒,卻不好就這麽跑出去把貓擒住,只好躲進了草叢裏。
這黑貓看似瘦瘦小小,跑起來算得上健步如飛,快如脫兔。貓前掌邁上了鎮西亭的臺階,仰着頭,眼綠瑩瑩的。
小厮瞪直了眼,捂着嘴不敢叫。
三夫人進了鎮西亭,她那婢女也好似被懾了心神,明明腳邊蹲着那麽只貓,卻好似看不見,目不轉睛地端站,站得比竹子還要直。
亭中,和尚坐着一動不動,直至蒙芫走到了他跟前,他才放下了撘在膝上的雙掌。
和尚雙臂一垂,蒙芫……
容離看得一清二楚,蒙芫坐到了這和尚的腿上。
尾巴長了一撮白毛的黑貓并未踏上石階,回頭跑進了遠處草叢裏,仰頭直勾勾地看向那瑟瑟發抖的小厮。
小厮本是捂着嘴的,眼睜睜看見三夫人坐上了和尚的腿,轉而又捂了眼。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打開指縫看見那只黑貓踱到了他面前,慌忙彎腰撈起貓,轉身就往回走。
巷子裏,容離見小厮抱貓走來,輕聲道:“我們快走。”
她斂了眸子,隐約覺得有些怪,蒙芫再怎麽同這和尚有私情,也不該明目張膽的……
回了客棧,那婢女和小厮俱是惴惴不安,可心裏清楚這事不可胡亂傳出去,硬是一句也未提及,等容離回了房,他們相視了一眼,揣着這隐秘回到了各自屋中。
小厮早把黑貓還給了容離,進了屋後,她懷中的貓又閉眼酣睡了起來,濃濃黑煙自它軀殼升起,凝成了個黑袍女鬼。
華夙坐了下來,手搭在桌上,食指碰到了那盛了半杯冷茶的瓷杯。她道:“你想問什麽。”
“蒙芫她……”容離走得有些累,自個兒脫去了狐裘,好讓身上輕一些。她把狐裘挂在了衣桁上,雙膝一軟便坐上了床沿,“她可是被魇住了?”
華夙扯下蒙在發頂的黑綢,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桌,“你可知我為何未進鎮西亭?”
容離搖頭,半晌才喘順了氣,她未點燈,只循聲望向桌的那側,眼前漆黑一片,未能看清華夙的身影。
華夙朝她走近,近乎抵至她的膝蓋,傾身道:“鎮西亭十尺內皆能嗅到傀儡香,常人中了傀儡香會任人擺布,且醒來後會将發生之事記得不清不楚。”
容離垂着眼,她心跳驟快,竟怕華夙坐上她的雙膝,她想了想,她身子這般弱,大抵是……承不住的吧。
她蒼白的唇一動,“那和尚為何要……行這等事?”
“他原該是能覺察到附近有人的,可先前我同他交手,将他傷了,他如今五感不通,自然不知附近藏了人。”華夙冷淡開口,“他将女子當爐鼎,這……便是他修行之道。”
容離聽愣了,耳廓落着清冷的氣息,略微有些癢。
華夙将一根食指抵至她下颌,迫使她擡起頭來,腿還真的隔着黑袍抵住了她屈起的膝。
容離渾身一顫,眼睫輕輕抖着,如她紛亂的思緒。
“你八字輕,他原是想讓你做這爐鼎的,不料到鎮西亭的卻是蒙芫,可惜他五感俱失,怕是采補完才知道爐鼎成了旁人。”華夙眸光黯黯,垂手朝容離的袖口捏去,一寸寸摸着,捏到了袖袋裏的那一杆筆。
她冷冷淡淡地嗤了一聲,說道:“他倒是敢想。”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