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和尚聽不見,故而華夙明目張膽地嘲諷着。
黑貓繞着腿一圈圈走着,也不蹭人,就光遛彎。
華夙那略帶刻薄的聲音傳至容離耳畔,“好一個照應。”
和尚垂眼看向地上的黑貓,只一眼便收斂了目光,未能看出古怪。
“就連俗家弟子也未必這樣妖裏妖氣。”華夙淡聲道。
若是貓臉上能看出神情來,垂珠的臉上定寫滿了“嫌厭”二字。
容離裝作聽不見她說話,見這和尚答應,便彎了眸子,雙目潤得好似雨後虹銷雨霁的天,“那便有勞這位小師父了,也不知小師父如何稱呼?”
和尚開口:“法號子覺。”
華夙沒吭聲了,也不仰頭看人,敷衍地轉了幾圈便蹲了下去,動也不動。
容離彎腰把這貓兒抱了起來,仰頭朝天上看了一眼,掌心朝貓背上輕拍了一下。
這一貓一主委實古怪,貓一舉一動俱是敷衍,其主的手就落了這麽一下,也不知是含糊搪塞,還是在克制。
容離輕聲道:“不知是什麽時辰了,得快些到吳襄鎮才好,天若是黑起來,手邊連個火折子也沒有,只得摸黑走路了。”
這法號叫子覺的和尚點頭道:“姑娘說的是。”
随後,容離一瞬不瞬地看他,赤着雙足,有些無措,還冷得微微發顫的,那濕漉漉的狐裘落在地上,早已不能穿。
和尚朝她赤着的雙足看了一眼,移開視線,“姑娘的鞋……”
“不知丢在何處了。”容離垂下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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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思忖了片刻,“待我去尋匹馬來。”
“那我便在此處等着小師父。”容離蜷着趾頭,一動不動地站着,眼睫顫顫巍巍,分外可憐。
待那和尚一走,她便退了一步,攏緊了衣襟,踩在了自己那像在泥裏滾了一圈的狐裘上。那狐裘雖沾了水,卻不至于全都濕透,只是髒得不成樣子,踩在上邊時,冰冷的腳心才稍稍暖起來丁點。
官道上靜凄凄的,周遭參天的樹被風刮得簌簌作響,豔陽從葉間灑落,照在黑貓身上。黑貓仰頭,綠瞳映着光,原本圓溜溜的瞳仁頓時變得尖銳淩厲。
容離面上那柔弱乖順的模樣略一收斂,雖仍是病恹恹的,可卻像長了刺一樣,像是去了弦的長弓,纖細卻淩厲。
懷裏的貓不屑一動,華夙寒着聲道:“當心那和尚。”
“我知。”容離輕哂,“他也不知信了幾分,不過這四處蕭索,從哪兒找來馬?”
“一會便知。”華夙道。
“你如何看出他沾過業障的,又如何得知他身上沾了鬼氣?”容離輕着聲,将懷裏的貓捧高了一些,怕它聽不見一般,湊到它的耳邊說。
說話時,那若有若無的氣息落在黑貓的耳朵尖上,耳尖那一撮細小的毛微微一動。
華夙沉默了一陣才淡聲開口:“不必靠這般近,你說得再小聲,我也是聽得見的。”
容離這才放低了手,“你倒是說說,如何看出來的?”
“再遲些,你也能看得見。”華夙并未明着回答,說得不清不楚的。
她頓了一下,又接着道:“沾過業障的和尚,身上佛力不再純粹,面上有殺伐之色。”
“所以方才那金光才傷不着你?”容離回想方才種種,記得那金光落下時,華夙可是連躲也不躲,好似沒有半分害怕,早知那金光奈何不得她一樣。
“不錯。”華夙應聲,“若他身上未沾鬼氣,佛力純正,那我定已不能動彈。”
容離聽愣了,過了這麽久,她還是未揣測清楚,在那什麽妖鬼界裏,華夙原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又是跌到了個什麽地步,才讓一個凡間的和尚能令她動彈不得。
“覺得幫我虧了?”華夙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這丫頭遠比旁人所見的要精明,且又是祁安容氏的千金,若是虧本買賣,想來是不會做的。
容離搖頭,踩着柔軟的狐裘,雙腿累得直發顫,若這狐裘是幹淨的,她早想坐下來了。可惜,知曉那和尚會回頭,她必不能在此處給自己畫張椅子坐。
她小心翼翼抱着貓,跟抱祖宗一樣,手不敢太松,亦不敢摟得太緊,“怎會,我是信你的。”
“記得信我便好。”華夙幽幽開口,聲音寡淡疏遠,好似并不十分在意。
過了一陣,遠處傳來馬蹄聲。
黑貓伏着一動不動,“容長亭若要救你,勢必會去最近之處尋人求助,吳襄鎮離此處近,說不定他們當真在鎮上,如此,便恰能遇上。”
容離颔首,“我料到如此,才答應與他同行,路上再試試能不能問出點什麽。”
懷裏黑貓綠瞳一掀,不鹹不淡道:“來了。”
容離踩着自己的腳背,趾頭被凍得發紅,身上原本濕了大本的緞裙已近乎被風吹幹。她面色泛紅,身上竟不覺得有方才那麽冷了,擡手往額上一試,隐約覺得額頭似乎燒了起來。
她往遠處瞅着,過了一陣果真看見了匹馬自遠處奔來,馬上坐着個穿着僧袍的和尚。
和尚手裏牽着兩根缰繩,另一匹背上未坐人的馬緊跟在後,嘚嘚飛奔着。
那兩匹馬……
有些古怪,渾身漆黑如墨,疾馳而來時,四足快得好似晃出了虛影。
仔細一瞧,不是什麽虛影,是煙。
濃濃黑煙從兩匹駿馬身上騰起,兩雙赤紅的眼俱是無神,這煙并非因火而起,而是鬼氣,這兩匹馬分明已經死了。
“獸魂。”華夙忽道。
容離身子本就弱,今日受了涼,又長途跋涉,如今燒得頭昏腦漲的。
難怪和尚這麽快能找來馬,合着找的不是活馬,而是死馬。
子覺騎着跑停至她身前,扯緊缰繩令馬匹停下,翻身下馬道:“姑娘久等了。”
“不知小師父哪找來的馬?”容離走上前去,細白的掌心覆在馬臉上,掌心下一片冰涼。
如今她身上燒得滾燙一片,這對比當真鮮明。
“恰好遇到一支商隊,便跟他們買了馬。”這和尚撒起謊來也是面色不改。
容離微微颔首,“有勞小師父,待我見着了爹娘,必得好好謝過小師父一番。”
“不必,舉手之勞。”子覺倒是一副不進油鹽的模樣,好似方才輕蹭了容離掌心的人不是她。
此時容離未說,她不知這和尚打的什麽主意,若他當真與那青衫鬼蘿瑕有幹連,想來心思不純。
未待子覺伸手去扶,容離已将貓放在了馬背上,随後扯着裙角翻身爬了上去。
這黑貓委實乖巧,在馬背上伏着不曾亂動,甚至還一聲也不吭。
容離上了馬,更是覺得頭昏沉得厲害,這身子一燒起來,好似五髒六腑俱是燙的,就連呼出的氣息也滾熱炙灼,身上的氣力要被蒸幹了。
她雙手雙腿俱是綿軟的,偏偏面上看不出,雙頰有些泛紅,面色竟還看起來好了些許。
子覺收回手,複而也上了馬,“姑娘會騎馬?”
“學過一些。”容離面色不改。
實則不是因為學過,而是她抱着貓靠近時,這馬便畏畏縮縮的,好似被吓着一般,連尾巴也不甩了,和垂珠頭回見華夙時一模一樣。
華夙伏在馬上,明明輕飄飄的,卻好似一塊磐石,壓得這馬乖順無比。
容離看出這馬害怕,這才有底氣上了馬背,硬是扯出了一句“學過”的謊來。
她學葫蘆畫瓢地拎起缰繩,喘着氣緩緩坐直了身,叫人看不出一絲破綻,“小師父,我認不得路,你在前邊騎,我跟在後邊。”
“姑娘可要跟牢。”子覺将馬腹一踢,身上冒着鬼氣的馬頓時邁開了腿。
容離跟在其後,這馬一跑起來,更是颠得她頭痛欲裂。
華夙知曉她在容府時未出過幾次門,自然也猜得出她本不會騎馬,她語氣裏不見鄙夷,仍是不鹹不淡的,“你果真膽大,倒不怕這馬将你甩下。”
子覺尚在前面不到十尺處,容離不敢輕易開口。
華夙自顧自道:“你可知這些畜生為何怕我?”
容離搖頭,她早覺得古怪,華夙将自身鬼氣匿在體內,她若現出原形,尋常人姑且看不出她是人是鬼,更別提她如今藏在一只貓兒的軀殼裏,身上更時多了幾分生息,也不知這馬怎會怕到這般順從。
“威壓。”華夙漫不經心開口,“乃是威懾逼壓,叫人臣服屈從。境界既到,便可收放自如。”
容離聽得似懂非懂,一個不留神,便看見子覺又奔遠了些。她也不急着追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問:“那你究竟是什麽境界,如今又剩幾成功力?”
“不可說。”華夙頭也不擡。
子覺回頭看見她落在後邊,便扯緊了缰繩停下等了片刻。
容離追上前去,喘着氣道:“久未騎馬,有些生疏了。”
實則她只顧着坐在馬背上,連馬镫都沒有好好踩,這馬便如受指令,穩步向前。
“無妨。”子覺眼一垂,暗暗朝馬背上伏着的那只黑貓看了一眼。
貓緊緊趴在馬背上,被甩得左右歪身,嘴裏含糊不清地叫喚,有一聲沒一聲的,聽聲音是在怕,可那雙碧綠的豎瞳卻冰冷平靜。
“姑娘這貓兒竟是有幾分靈性,不知是從何處來的。”子覺見她奔近,又輕踢了馬腹,另身下駿馬又邁起步來。
他話音方落,華夙擡頭瞥了他一眼。
容離笑得落落大方,“在廟會上買的,路上小攤小販紛紛擁擁,我一眼瞧見了它。”
她話剛說完,嘴角驀地一僵,讷讷道:“不知這貓兒可是有哪兒不妥?”
“不曾。”子覺斂了眸光,“黑貓辟邪,姑娘挑得好。”
容離未應聲,僵起的唇角軟了幾分,眸子彎彎的。
華夙輕呵了一聲,不屑開口。
容離攥緊缰繩,已不大能支撐住,身子燙得厲害,氣息也是越喘越急。她緩緩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寒氣,見和尚神色未變,問道:“不知小師父可是專程出來驅鬼的,那懾了我神志的,莫非是什麽惹不起的大鬼?”
子覺道:“如此來無影去無蹤,當為大鬼。如今祁安百鬼出沒,姑娘日後當心。”
容離輕輕應了一聲,心道這和尚果真知曉百鬼齊聚祁安一事,那昨日的大霧,他定也是清楚的,興許也曾參與其中。
半個時辰後,吳襄鎮落至眼底。過了橋便是鎮口,街市上熙熙攘攘,似乎恰逢圩期。
入了鎮口,便聽見身側熙來攘往的人俱在說方才進鎮的一行人。
“那幾位似乎是從祁安城來的,我父君先前在祁安,見過那容家的三夫人。”一婦人道。
“為首那位難不成便是容家老爺?”
“可不就是容長亭麽,看他神色匆匆,也不知遇了什麽事,竟要将鎮上的梢公都招了去。”
“還拿了不少木板和麻繩,帶着人從西口出去了,似乎要上化烏山。”
“化烏山這幾日未犯澇呀,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橋斷了,先前我便覺得那橋不大穩固,怕是要斷的。”
“呀,我前日還說要上化烏山祈福,幸好未去,否則福未祈到,還折了命!”
“兩位夫人還在客棧裏歇着,不知是何人被困在了山上。”
容離吃力下馬,把馬背上的貓抱了下來,捏起一只袖口掩在唇前咳了兩聲,唇角若有似無地勾着,心道,這不就巧了麽。
她懷中黑貓立起身,碧綠的眸子冷漠地轉了轉,淡聲問:“你打算如何。”
“看來三娘四娘俱在此處,爹卻是去化烏山找我了。”容離未刻意壓低聲音,她朝遠處張望,覓着容府的馬車,氣息幽微地說:“小師父,我得先去同家人報個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