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配幸福
謝川問卓立東:“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卓立東一揚眉毛,語氣十分理所當然:“從小就給你過生日,還能記不住?”
他這話說得簡直像這十三年他從未離開過,簡直像他沒有回宜賓,更沒有在回宜賓之後杳無音信。
謝川咬咬牙:“那當時你回四川之後怎麽不聯系我?”當年他分明叮囑過卓立東,你回去了記得給我打電話啊?喏這是我家座機號,雖然你本來就知道,但你打電話的時候記得在前面加上區號啊,我白天上學,你可以晚上給我打……十五歲的卓立東不住地點頭,好,好,哎我記住啦,我還能忘了你麽?放心吧放心吧,回頭我給你寄點我老家的照片……
謝川等了他很久很久。卓立東回四川的第一個月,謝川想,一定是剛搬回去家裏事情多,顧不上聯系我;第二個月,謝川想,不知道卓立東讀高中的事情解決沒有?可能現在正在忙這件事吧;第三個月,謝川想,這會兒剛開學,卓立東一定是太忙了;半年了,卓立東仍沒有打來電話, 謝川想,他只是暫時地忘了吧?他這人就總是一副什麽都不上心的德性,算了算了,再等等。
直到謝川升入高三,他已經足足等了兩年。他終于不得不承認,卓立東大概,确實把他忘了。
所以九月的那個晚上他在領導飯局上見到卓立東的時候,是真想裝不認識扭頭走人,他小心眼,他心裏憋着一口氣——卓立東你當年死哪去了?我還以為十三年前你出車禍失憶了呢。
房間裏安靜得只剩下抽油煙機的聲音,“呼——呼——呼——”如同一個怒氣沖沖的胖子。卓立東和謝川臉對臉站着,誰都不說話。其實謝川知道自己這樣挺不懂事兒的,人家卓立東辛辛苦苦灌臘腸熏臘腸,就為了給他一個生日驚喜,他呢他可好,不說感謝,先翻起舊賬來了。
可是,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為了翻舊賬而翻舊賬,他是不願再這麽稀裏糊塗地和卓立東在一起,他要把他們之間的事情掰開揉碎說明白,該原諒的原諒該遺憾的遺憾,然後他們就能——
“謝川,對不起,”卓立東嘆了口氣,“當時剛回宜賓,人生地不熟,我爸媽又鬧離婚,我整個人都是……混亂的,忘了聯系你。後來想起來的時候,又……過了太久,中間也發生了很多事,不知道怎麽和你說。”
他垂着眼,抿住嘴唇,一臉緊張。他身上還泛着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仔細看,下巴都蹭上了一道灰印兒。
“……沒關系,”謝川擡手,為卓立東把下巴上那道灰印兒揩去,“我就是,當時等你電話等了很久。”
卓立東抓住謝川的手,在他手心親了親,然後他轉身去廚房,關掉了竈火。謝川站在廚房門口,看他把煮好的臘腸撈出來,切片裝盤,指尖被燙得紅通通。那臘腸是暗暗的肉粉色,卓立東夾起一片,筷子伸到謝川嘴邊:“嘗嘗。”
不是很辣,但花椒的麻味挺重,謝川已經六年沒吃過臘腸,但他确定,就是這個味道。
就該是這個味道。
這天晚上,他們倆把長長四截臘腸一掃而光,配米飯和啤酒,撐得昏昏欲睡。謝川已經很久沒有吃得這麽撐了。晚上謝川縮在被窩裏,在手機上查怎麽做醪糟。以前過年的時候,他家經常煮醪糟雞蛋做早飯,或者醪糟湯圓,都是帶着淡淡的酒味,酸甜可口,綿密的糯米結成一塊一塊,像漂浮在海上的小小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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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東洗好澡,從背後一把環住謝川,将他的手機奪走扣在床頭櫃上。
“還玩手機呢,”卓立東笑吟吟地,在謝川露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自己脫,川川。”
第二天,謝川險些上班遲到,中午在食堂吃飯,一位同事問:“小謝怎麽啦?落枕了?”
“……沒,”謝川尴尬地笑笑,“昨天在家拖地,閃着腰了。”
“你們這些小年輕!”隔壁辦公室的領導打趣道,“一個個真是嬌貴,我兒子也是,昨天他媽媽讓他幫忙捏肩膀,他捏了一會兒說,手疼!嘿,肩膀沒捏幾下,他倒是手疼了。”
一衆人哈哈大笑,謝川也跟着笑,心想下次不能老是一個姿勢了,真受不了……想着想着耳朵發熱,臉頰也發熱。
另一個同事接着說:“主要還是老在辦公室坐着,運動太少啦。我看人家郭主任身體就不錯,聽說她每天晚上出去踢毽子呢。”
手機振動,謝川掏出來,看見卓立東發來一條短信。怎麽發短信了?平常不都發微信嗎。
“謝川,公司叫我回總部一趟,有急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家的鑰匙我放在餐桌上了。”
謝川愣住。
回總部——回上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謝川忍着腰疼快步走出食堂,直接撥卓立東的電話,然而電話沒響幾秒,就被卓立東挂掉了。
謝川再打,他關機了。
謝川給卓立東發微信:這是什麽意思?
又發:你先接電話。
等了十分鐘,沒有回複。謝川再給卓立東打電話,仍是關機。
室外的寒風刀劈般刮在身上,謝川的耳朵和臉頰,瞬間涼下去。
回辦公室,幾個同事正在邊喝茶邊聊天。
“去泰國吧?便宜嘛,”一位同事說,“而且暖和呀,咱這北方冬天太冷。”
另一位同事搖頭:“我去年去過啦,過年人太多,走到哪都是中國人的旅行團……我覺得臺灣不錯,也暖和,還比泰國更便宜呢。”
又一位同事放下茶杯,壓低聲音:“你們知不知道?郭主任的女兒,和那個卓經理,吹啦!聽說人家母女倆要去歐洲散心呢。”
謝川的心重重一跳,攥着手機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根本就沒好過吧?”想去臺灣旅游的那位撇撇嘴,“郭主任也是太着急咯,逮着一個條件好的就給她女兒介紹,也不想想人家男生條件那麽好,肯定想找漂亮的嘛,男人都這樣。”
同事暧昧地聳聳肩:“還真不是因為這個,我聽說啊是……那個卓經理其實早就結婚啦,但一直裝未婚呢,上個禮拜他老婆從上海找過來啦!”
“真的假的?我看不像啊,卓經理我見過,看着可年輕呢,也不一定就是他老婆吧?沒準是女朋友什麽的?”
“我也是聽說的啊,聽說的——那女的直接找到他們公司,結婚證差點甩卓經理臉上,可是大鬧了一場呢,好多人都聽見她罵卓經理,說過不下去就離!”
“這麽刺激啊,哈哈,但是離了也好,那郭主任她女兒又有機會了,二婚就二婚吧哈哈哈……”
幾個同事一齊笑起來,謝川站在他們中間,只好和他們一起笑。笑着笑着,一不小心,把薄薄的瓷杯捏碎了。
“啊!”
“啊呀這個杯子不能接熱水是不是?”
“走走走我陪小謝去,張哥你快去叫個車!”
……謝川被手忙腳亂的同事們送到醫院,一路上他的手掌都在流血,鮮血一股一股滴在他身上,很快他的牛仔褲就被染紅了一大片。這條牛仔褲就是之前卓立東買給他的Levi's,那天早上他沒要,但後來還是被卓立東套在了他腿上。當時卓立東滿意地捏捏他大腿,說,真好看。
謝川并不覺得手掌痛,其實,也沒覺得心有多痛。
他只是有種天旋地轉的迷茫,為什麽,為什麽卓立東要騙他呢?他們都是家屬院的小孩,他們有相同的記憶,他們都是蝙蝠一樣無處着落的人——為什麽要騙他呢?是因為他做了壞事要受懲罰嗎?
啊,對,壞事。
……是的,他做過壞事。
2011年6月23日,畢業典禮結束。他已經簽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必回甘城,不必回那個閉塞的小城市。他畢業了,他有工作了,他獨立了。他鼓足勇氣給媽媽打電話,說,媽媽,其實我是同性戀,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女孩兒,對不起,你們如果不能接受,我就先不回家了,我直接去北京上班。
媽媽是怎麽說的?媽媽急死了,連聲說,川川你別沖動,我們來長沙一趟,啊,川川你等我們來——
買不到車票,爸媽連夜開車去長沙。
當他們忍着疲勞行至岳陽的時候,一輛超載的卡車,直直撞向他們。
一切都結束了。
同事回去了,謝川躺在醫院的輸液室裏,他的手被纏上厚厚的紗布,他發起燒來,身體一陣一陣的冷。旁邊有個中學生在外放《爸爸去哪兒》,有個年輕的媽媽在哄她的孩子睡覺,有兩位老奶奶在聊天。謝川閉上眼,一手輸液一手纏紗布,他沒法擦去自己的淚。
他活該,這一切都是懲罰,他竟然得意忘形以為自己能和卓立東幸福地在一起,他竟然有一瞬間的沖動想把那些事告訴卓立東,他以為卓立東能對他說以後有我陪着你——不,不會的。所有沉湎在記憶裏的痛苦和眷戀,所有麻木孤獨的生活,所有他受到的欺騙和辜負……都是懲罰。
他活該,他永遠不配幸福,這件事六年前他就知道,但他竟然,差點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