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人間

第48章 落幕

“我想起來了。”

山間霧霭彌漫，雨瞬間打落在地，貓咪用爪子蹭了蹭毛茸茸的臉。

喬然掙紮着想起來又被方沉一腳踩回地上，方沉呲牙一笑：“還沒回答我問題呢，把我吓得嗷嗷亂叫你很開心是吧？”

喬然幹脆平躺在地上不做掙紮，泥土混進他的發絲裏，有青草的芬芳，忽而笑了一聲。

方沉一眯眼：“你還敢笑？”他松開腳，轉頭看向聶時，沒成想一對視上聶時就把目光迅速移開了，嘴角緊抿向下。

喬然蜷縮起來了，爆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笑聲，把方沉吓一跳。謝穎也呼出一口氣，仰頭把手蓋在眼睛上方。

“他是在吃醋。”謝穎開口，聲音疲憊又難掩笑意，“你全部記起來之後第一個找上的居然是喬然。”

方沉眨眨眼睛，明知故問：“是這樣嗎？”

聶時把頭撇的更偏了。

喬然笑夠了，松開緊拽腰側的手指，擡起頭叫了一聲：“方沉哥。”

方沉立刻兇巴巴回道：“幹嘛？”

喬然又露出那副欠揍的表情：“沒什麽，叫叫而已。”

所有恐懼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謝穎忽然感到身心俱疲，恨不得現在就倒下昏睡過去。關于喬然為什麽接連不斷試探聶時的底線，她多少猜到些原因。

喬然也在害怕。

那個雨夜過後他開始不确定方沉是否真的想回憶起全部，他受不了方沉望向他們的眼神，驚懼、惶恐，如同看到惡念，看到什麽肮髒的東西。

喬然從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将內心的不安一并發洩出來。

這讓謝穎想到任務剛剛開始沒多久，在樓道裏，聶時主動找她說話。

“他害怕我。”聶時說，“怎麽才能讓他不害怕？”

“……我怎麽知道。”謝穎忍不住錯開視線不去看聶時，正巧看到樓下站着的方沉。那時候的方沉誰都不記得。

聶時沒有轉過頭，維持剛才的姿勢，眼眸低垂。

她強壓着聲音裏的不自然：“走了啊？”

聶時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看向方沉。

兩個人對視，方沉只匆匆看了站在她身旁的聶時一眼，很快轉開，點點頭往樓下走去。

“你看。”聶時平鋪直敘着，“他害怕我。”

謝穎覺得自己瘋了，竟然在聶時的只言片語中品出失落，感到隐忍，這太荒謬，立刻被她否定。

“既然他害怕你……”謝穎轉過頭，“就不要一直跟着他了吧？他會更害怕。”

聶時搖搖頭卻沒再說話。

他在猶豫。

害怕自己真的吓到方沉。

這懲罰真的太狠了，一下折磨了兩個人。

謝穎想不到被曾經最親密的人以一種陌生又懼怕的目光看待是什麽滋味。

她以為聶時是最想讓方沉記起來的那個人。結果她錯了。

從頭到尾聶時都在默默履行自己的承諾。他小心翼翼跟着方沉，哪怕被懷疑了被恐懼了，仍然堅定不移護在方沉面前。他的确想要方沉記起來，但如果那些回憶讓方沉那麽痛苦，他願意只有自己記得。

他怕方沉受傷害。

很久以前是方沉将他從泥沼裏拉出來，将手遞過去，與他碰拳，笑嘻嘻跟他說沒關系。聶時總在思索自己該如何做到更好，懊惱自己天生笨拙。他該如何表達，遺忘也沒關系，不信任也無所謂，害怕也……怕他的話他還是稍微有點在意的。

他該如何表達愛意。

“接下來，”方沉将阻隔雨聲的屏障打碎了，雨點噼裏啪啦掉落在地上又是一片喧嚣，“我們得去看看那倆人了吧？”

謝穎：“你不說我都忘了……”

“雖然萬事俱備。”方沉彎着眼睛，“但還是要看看才放心，總不能都到最後了搞砸了吧？”

……

山路泥濘，雨一點點落得小了，化作綿綿絲線。山間駛過一輛車，闖過雨幕融在濃濃的雲霧裏。

車廂裏氣氛凝固，王慧雯冷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又忍不住說：“你幹嘛推……”

“你他媽能不能閉嘴？！”張瑞粗喘着氣，握着方向盤的手不明顯地抖着。

“可是他……”王慧雯咬住嘴唇，完全忘記疼痛，将唇肉咬開，滲出的血沾在牙齒上，“他會不會死？”

“死又怎麽了？又不是沒弄死過人？！”張瑞嚷出來，嚷出的那一刻臉色變得鐵青。他不應該提這一茬。

王慧雯更哆嗦了，眼淚都要擠出來：“不是說好不提那件事……”

“還不是因為你？”張瑞轉過頭，惡狠狠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總是念叨死死死，我能說這個？”他心慌得很，随手一摸掐住煙盒，從裏面抽出一支煙叼進嘴裏，打了好幾次火才點燃。

煙盒本應該是空的。

王慧雯抹了把眼淚，也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點着了吸一口。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王慧雯将煙抽到一半，緊皺的五官慢慢舒展開，甚至達到一種迷蒙的狀态。

她無意識道：“那天也下着雨……”

那天也下着雨，她和張瑞喝了點酒又嗑了些藥，本來只想玩個車震，結果吸爽了的張瑞突然提議要帶她兜一圈。意識已經到達一個高潮，王慧雯精神亢奮卻沒處發洩，倒在男人懷裏不斷發出笑聲。

他們把一輛車撞下去了。

清醒後兩個人都懵了，張瑞連忙托關系找人。好在當天下雨，山上沒人，沒有目擊者，死的那兩個人又沒什麽親人，這件事就很好辦了，自然而然被當做意外事故處理。

……死的那兩個人叫什麽來着？

王慧雯忽然一激靈，有些清醒了，扒着車窗往外面看，層層疊疊的山巒起伏不斷，潮濕的空氣糊住她的口鼻，手臂不斷冒出一粒一粒的小疙瘩。

這場景也和那天一模一樣。

……

“你是故意的嗎？”

聶時還在鬧別扭，沒怎麽理方沉。方沉刻意走慢了一點，跟在三個人後面。

和他平行的貓咪停下了，歪着腦袋“喵”一聲，似乎無法明白人類的意思。

方沉也跟着停下來，輕笑一聲：“這任務出現的太湊巧了，把當時在場的六個人都湊齊了。”人間可不止他們四個，他們只是負責這片區域，偶爾遞交任務方沉也能遇到其他魇。偏偏這對情侶被安排到這裏。

貓咪甩甩腦袋上的雨水，後爪撓撓耳朵又繼續往前走。

“你是故意的。”方沉突然貓下腰，在貓咪的耳邊念了一句，害得貓咪耳朵一抖。他說完往前跑去，腳下一滑差點摔個狗啃泥，踉跄兩下被一直留心觀察後面的聶時撈起來。

貓咪又停下了，蹭了一把毛茸茸的貓臉，這一回沒有舔爪子，更像打了自己一巴掌。

方沉穩住身形，擡頭沖聶時笑起來。

聶時立刻撇開頭。

“還生氣呢？”方沉伸手戳了戳聶時的臉頰，“來，不氣，笑一個。”

“沒有強顏歡笑的習慣。”聶時硬邦邦說道。

方沉一愣，笑起來。

前面的喬然和謝穎早就走得沒影，山林寂靜無聲，嘩啦啦的雨水打濕土地。空氣滿布着一股清新的青草味，方沉深吸一口氣，拽住聶時的手腕往前走，“我沒有強顏歡笑。”

聶時任由方沉牽住他，跟着他往前走。

“你有。”

方沉一頓，有些無奈：“好吧，有的時候的确……”他認真起來，“但是現在沒有。”

“我覺得有些話必須要說清楚。”兩個人的手慢慢相扣，方沉說，“我是想要記起來的。”盡管那些記憶痛苦不堪。“我說讓你保護我，可沒說讓你把我當嬰兒看待。”

聶時久久才道：“抱歉……”

“你道什麽歉？是我該說謝謝。”方沉緊了緊兩人相牽的手，悶頭往前走，“一直以來你都把我保護的很好。”盡管生活很苦，活着像在茍延殘喘。

“聶時。”方沉将哽咽咽進喉嚨裏，“謝謝你。”

盡管苦難諸多，但是那些愛意不滅。

方沉無法想象沒有遇見聶時，他的人生軌跡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從幼時初始到如今，他們彼此糾纏互相扶持走了很長一段路。

方沉想不到如果記憶裏少了聶時他會過着怎麽樣的生活。

聶時說：“我會一直跟着你，待在你身邊。”

方沉覺得自己這時候哭就太丢臉了，在聶時面前永遠不懂收斂情緒，又是那個十幾歲情緒化的少年，但他還是落下淚，平複一會兒才回應：“……好，你來保護我。”

那些愛意融入進生活裏，化作清晨額前的一吻，化作不經意間的注視，被放進加了黃瓜的炒米飯裏。它們融進柴米油鹽醬醋茶中，成為和空氣一樣的存在。

生長于呼吸間。

……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離手機上的小紅點那麽近卻怎麽也到達不了目的地。

空的煙盒掉落在車上，散落在四周的還有許多煙蒂。張瑞撈煙盒的手懸空，罵了一句髒話，把手機拿起來，邊戳邊道，“他媽還要多遠才能到？”

王慧雯也湊上前，眼看張瑞将導航翻了出去。她擡起頭，似乎還在夢裏，看到張瑞鐵青的臉也沒有反應：“怎麽了？”

“這是張動圖。”

“什麽？”

張瑞将手機摔出去，打在車窗上，女人“啊”地一聲驚叫，眼神片刻清明。

“媽的那小子耍咱們！這是張動圖！是動圖！根本不是導航！”

提早等待在目的地的喬然：“沒必要這樣吧？他們又逃不出去。”

謝穎沒說話。這樣會讓他們更絕望。要說惡劣，方沉明顯比喬然還絕。

車廂裏的兩個人都懵了，張瑞哆哆嗦嗦将車倒回去，嘴裏不斷念着：“往回開、往回開，回去、回去……”

已經來不及了，說話的空擋，天完全黑下來。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王慧雯怔怔望着前方，耳邊忽然響起方沉的話。

——“你們真的一直在逃呢。”

氧氣一點點剝離出口腔，她掐住自己的脖子，拼命喘息着，腦袋暈眩嗡嗡作響。手不斷在前面亂摸着，想再找根煙抽，卻瞥見掉在地上的空盒。

有螞蟻在啃食她的骨頭，在她的皮膚底下鑽來鑽去。

張瑞突然停下來。她疑惑地看過去。張瑞睜大眼睛大張着嘴巴看着後視鏡，像看到什麽可怖的東西。王慧雯瞬間僵直，一動不敢動。

張瑞眼裏出現一灘爛泥狀的人形，它坐在後車座上，源源不斷地泥漿從它身上滑下去，他感覺自己腳底也被那些軟爛腐臭的泥黏住了，而後它沖他伸出手……

張瑞大叫一聲打開車門翻滾下去，撲倒在泥裏。

王慧雯吓得半死卻發現自己這邊的車門打不開，張瑞完全沒有管她，她幾近絕望地往後看去——什麽都沒有。

車上什麽都沒有。

王慧雯一哆嗦，又往外一看。

渾身腐爛生蛆的人形正在慢慢爬起來，她迅速鑽到駕駛座上把門關上，發動車子往後倒去。

如果她再仔細一點就會發現那個身上不斷掉落下爛肉的怪物并沒有朝她撲過來——他也在逃跑，往後跑去。

但是她已經來不及細想，把車往後倒，直碾過那爛人的身體，慘叫聲不絕于耳，那灘爛肉還沒有死透，掙紮着往前爬去，王慧雯再次倒車，又一次碾過他的身軀。以防萬一，她來回碾了許多下，直到周圍寂靜，只剩下沙沙雨聲。王慧雯露出一絲微笑，她勝利了，把那個怪物碾死了。

待她平靜一點，終于想起——張瑞呢？

王慧雯回過頭，車廂後座上方沉抱臂坐着，一歪頭笑着問：“還要逃嗎？”

王慧雯尖叫一聲也從車裏跑出來，踉跄着往後跑去，看到被自己碾壓的不成人形的爛肉，腿一軟跪下去。

盡管已經看不清本來的模樣，但那分明就是張瑞！

有哪裏不對。周圍都在扭曲變化着，王慧雯緊拽自己的頭發，頭皮滲出血。

是他們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灘爛肉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朝她走過來。

王慧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絕望地閉上眼睛。

駕駛座上沒有人，車慢慢開動将那灘爛肉連同女人一塊碾壓過去，頭骨碎裂，周圍停止喧嚣。

雨停下來，天際閃過一抹柔光，翠綠的葉子上滴落下水珠。

喬然的手掌剛剛沒入惡念體內一半，突然明亮的光線就讓它消散在空中。

聶時把槍收起來，同喬然擦肩而過時又道：“滾遠點。”

等人走遠了，喬然擺了個鬼臉：“偏不。”

謝穎吐出一口氣，拍了下喬然的肩膀：“你就不能不激他嗎？等到聶時真把你卸成八塊，你看方沉幫誰說話。”

倒在地上死相凄慘的人類慢慢消散，化作黑色的霧氣，隐匿在空氣中——那是人類體內殘存的惡念。

方沉從車上下來，沖着蹲在外面的那只貓無辜眨眼：“這回可不關我什麽事，車自己動起來的。”

天色漸漸亮起來，朝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

方沉回頭看了一眼，看那滾燙的紅日，感受到溫涼日光，随即他轉頭沖往這邊走來的三人招招手：“走啦，提早準備準備，沒準下一波人就要來了。”

城市恢複往日喧嚣，人間就在這裏。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

還是……很激動的。早先想了很多話現在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最初只是跟朋友說，想寫一個受已經死了但他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就這麽一句話，當時還是夏天，特別熱的天氣，我倆坐在地板上開始讨論。

當天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列出了提綱。列完發現……我從來沒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很多東西都不是我擅長的，有點打退堂鼓。

但是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從列出來的那一刻就很喜歡。

也很想展現給你們看。

已經預想到題材不讨喜的後果了，自怨自艾也有過，但是！我這不是寫完了嗎！！

超開心！！

我真的好喜歡爛肉和慫慫啊！

結局是最開始想好的，很多內容都改了不少，和提綱不太一樣，但是結局沒變動。

故事還在繼續，他們也是。

我也想一直堅持寫自己想寫的所愛的故事。

謝謝看到這裏的所有人

以及番外會有的，甜茶的稱號還想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