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開始
那個灰蒙蒙的清晨,方沉和聶時早早準備去探望院長,手裏捧着一大束芳香撲鼻的百合。
方沉不習慣那個味道,不停在噴嚏,便把那束花放在自己腿上,靠在副駕駛座上離得遠一些。聶時打開車門坐進去,系好安全帶發動汽車。
車出市區後便開始下起小雨,雨刮器不斷擦過玻璃,方沉側頭看向外面,透過被雨霧籠罩的車窗,什麽也看不清。或許應該放首歌,還可以緩和車廂裏的尴尬氛圍。可是兩個人誰也沒有動,方沉手指擦過包裹着花束的塑料包裝,劃過它因褶皺出現的棱角,指腹出現淺淺一道白痕又很快消失。
他想快說點什麽吧,以前他是最能說話的那個人,無論他講些什麽聶時都會認真聽。
久久,車廂裏仍然只有沉默。
車子漸漸往山裏開去,越過層層疊疊起伏不斷的樹木,偶爾碾過凹凸的石塊。
山路泥濘,周圍寂靜,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和聶時。
更尴尬了。
“想好去哪了嗎?”聶時忽然開口,方沉有些愣神一時沒有回答,又聽聶時補道,“旅游。”
他還是沒回答。聶時以為他反悔了,立馬緊張道:“你答應好的……”
“現在也沒有要反悔的意思。”方沉說,低頭看自己腿上的百合,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想,應該把它放在車後座,失策了,他擡起頭彎嘴角笑一下,“我總得好好想想去哪裏。”
聶時肩膀松懈下來,不放心地看他一眼,方沉指了指方向盤:“專心開車。”
“好。”
方沉靠回座位上,明目張膽看着聶時開車,從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到露出一截手腕的黑色袖口。他們認識多久了?從幼時初識到如今。聶時盯着前面,方沉只看到他黑長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他收回視線。又在一起多久呢?
随着年齡的增長,方沉漸漸很少開懷大笑了,年少時稚嫩的玩笑話已經開不了口說。聶時沉默,他也跟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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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時會亂想聶時究竟還喜不喜歡自己,或者早就厭倦了卻懶得開口說。畢竟他真的變了很多,從考試不及格會躲在角落裏偷偷抹眼淚的少年長成待人處事圓滑世故的男人,以後還會更加蒼老。
聶時不擅長表達愛,他從小就不愛說話,方沉太少聽到他說情話。剛交往那段日子方沉會故意逗他,問“你什麽都不說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塊?”那時候聶時會很認真拽住他的手腕回答不是,眼神閃爍着補道,“我不太會說……你想聽什麽?”方沉就有些心疼了,不忍心聶時慌亂,于是笑着回:“我開玩笑的啊,你不想也沒法了我黏上你了。”
後來方沉再也沒提過這茬,沒強迫聶時說情話。聶時沉默的時候,他會笑着講很多話,看到聶時笑了,他還要跟着一塊笑。只是時間會消磨掉很多東西,方沉開始變得不确定。他沒法再用笑容填滿自己,太多的事情洶湧而來,把他變得敏感多疑,再也不能像少年時那樣,把一個明明在意的不得了的問題當做玩笑說出口也沒有把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聶時還愛他。這他當然知道,可是當那些愛意融進生活裏,融化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他沒了開口的勇氣。
車子還在往前行駛着,越過一塊大的凹面一陣颠簸。眼看就要拐彎,方沉回過神,細雨綿綿拍打着翆葉,他透過模糊的車窗看到山上隐約兩個人影,耳朵捕捉到一些鼓點和重金屬樂聲。他目光還駐足在那兩道模糊的人影上……車子突然歪扭着往一邊擦去,他被重重撞回座位,百合花掉落在一旁,花朵直直歪倒下去,散落下幾瓣。
“怎麽……”話還沒說出口,車身又被撞了一下,緊接着第二下,已經被推到崖邊的車子往下傾斜。方沉什麽都沒來得及想,喧嚷的音樂灌進耳朵裏,視線有一霎捕捉到不斷閃爍的紅藍色光芒,而後他往下翻滾墜去……
外面的雨還細細下着,閃爍着雙色燈的跑車停下了,“卧槽怎麽回事?到底什麽東西擋着呢?”
車廂裏布滿奇異的煙霧,音樂聲震耳欲聾,開車那人懷裏窩着個女人,醉眼迷蒙地指道:“你好像把一輛車撞下去了?”
“嗯?”男人擡手吸了口煙,随意彈彈煙灰,笑嘻嘻地,“我怎麽不知道那是車?那不是兔子嗎?”他低頭與女人交換一個黏膩的吻,慢慢倒轉車頭往回開去。
清晨天邊透出一點光亮,山間泛起雲霧。
“這……”站在山上目睹全過程的夫婦相視對看一眼,婦女眼裏明顯有躲閃,哆哆嗦嗦,“這算怎麽回事?”
“要報警麽?”老大爺也是一臉緊張,佝偻着身子往山下探頭。
老婦女狠狠瞪了男的一眼,“報什麽警報警?少管這閑扯淡的事,快點走了,待會趕不上集。”她不安地抓了抓褲子,悶頭往前走。
大爺駐足了幾秒,往下面探了探“哎”一聲跟上去,“你這老婆子……倒是等等我啊,走那麽快幹嘛!”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墜于人間。
……
“你要接受懲罰,忘記一切參與其中。”
周遭一片空白,那只貓面對着自己舔舐爪子,方沉又想到那個雨天,躁動不安的空氣和他靜止的脈搏,百合花嗆人的香味和鐵鏽味混在一起,
他從沒問過那一天聶時掙紮了多久,深不見底的懸崖沒能立刻要了兩個人的命,方沉記不清自己呼吸到幾時,直到血液都流幹剩下一具幹癟皮囊,死亡也沒有如期而至。意識消亡前的最後一刻他竟然想,早知道就應該讓聶時給自己講一百句情話,還他一個安心,也不至于臨死還念念不忘。
方沉想到這兒咧開嘴笑了,更多的眼淚湧出來,聶時默默幫他擦掉。方沉想說沒關系我也不是很傷心,只是裝給那只貓看的。和聶時對視上的那一刻,他又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用說,聶時都知道,知道他是故意引那對男女出來,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惡念吃掉。
他早已糜爛,渾身散發着腐朽。
那股絕望感又蔓延而來,碾過口鼻,方沉雙手麻痹,腦袋嗡嗡作響。他還以為他不會恨了,在經過這麽多年後,在見過諸多罪狀和死刑後,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
可是為什麽呢。
害死他們的人活得很好,一直活了很多年,直至死亡把他們帶來人間。
方沉知道自己一直被困在牢籠裏,他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如今他親手扭斷鎖鏈,發現破碎的其實是自己。
他快要撐不住了。
那道稚嫩的童聲再次響起:“你害怕死亡嗎?”
喬然未了解到情況,謝穎也對此一知半解,兩人聽到這話統統看向方沉。謝穎更是皺緊眉頭。
他們不能死一次了,再死面臨的就是消亡。
方沉動了動,聲音有些嘶啞,“我怕你奶奶個腿。”
貓:“……”
“你會記起來的。”當做無事發生過,那只貓歪了歪腦袋,一眨不眨看着方沉,“在想起自己的死亡之後你會全部記起來。”
謝穎閉上眼睛。這對于他們來說和再死一遍有什麽區別?
喬然不明就裏:“就這麽簡單?”
那聲音染上笑意,像頑劣的孩童:“就這麽簡單。”
周圍的景色開始發生變化,純白逐漸褪去,他們重新回到那棟樓前,不同的是地面上沒有黑褐的血跡,也沒有亡者“遺落”的黑色皮鞋。
一切恢複如初。
天邊嵌着一點灰藍色,貓咪跳上矮牆:“天亮後任務照常開始。”說完邊消失在牆的另一端。
方沉久久撐着的身子終于落下,坐在地上籲出一口。
喬然上前一步被謝穎攔住了,女人搖搖頭示意他安靜。
過了一會兒,方沉揚起頭嘗試笑着說話:“抱歉啊,一時沖動……”
聶時卻伸手将他嘴角的笑意抹平。
方沉一時間忘記自己要說的話。
“做得好。”聶時抛出一句話。
方沉:“……”
他扶住額頭狀似無奈道:“你這是縱容溺愛。”
“嗯。”聶時回應一句。
“或許會死也說不一定,我做這件事的時候可沒想到你。”方沉問,“你不生氣嗎?”
聶時沒說話。
方沉一只手撐着地面,手指微微曲起,“看到他們被吃掉的那刻,我是真的想就這麽死了吧也挺好。”
“不行。”
方沉笑起來:“為什麽啊?”
“因為你說謊。”聶時半跪下來,一條腿支着地。
方沉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瞞不過聶時。
“也對,我還得再看他們死一次才解氣。”他眼中升出水汽,嗓子哽得難受。從選擇來到人間那刻,方沉就一直保持微笑到現在。他被困在年少的牢籠裏出不來,現在又親手打破它。
“別怕。”聶時伸出右手半握成拳。
方沉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害怕置身于噩夢,怕從頭經歷一遍,怕死亡。
他更害怕遺忘。
他所有珍貴回憶都關于眼前這個人,可是現在他要忘記聶時。
“沒關系,不用擔心。”聶時将他的手扯開,半握的拳頭舉到他面前,“我會一直跟着你。”
“這話說的像情話。”方沉故作輕松道,“肉麻兮兮。”
“這就是。”
方沉手撐着地蹲起來,将別在腰間的匕首遞給聶時,“武器交給你了替我好好保管。”
聶時猶豫一下接過去。
方沉将腦袋枕在胳膊上,露出稍顯稚氣的笑,那雙比常人稍淺一點的眼眸亮晶晶,映着水霧:“那好吧,你來保護我。”說着舉起手輕輕碰了聶時的拳頭。
“好。”
仿佛回到少時,他們還是十幾歲的少年,還要為打架勝利碰拳慶祝。
晨光将露,新的一天即将開始。
喬然:“你們當我是死的嗎?”
謝穎:“不想挨踩就閉嘴。”
……
那是太普通的一天,方沉甚至記不清自己早上吃過什麽。
和往日別無二致,他早起随便吃了一口飯出門上班。正巧住在對門的鄰居開門出來,兩個人互相打了個招呼,一同上了電梯……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連上了
前面聶時做的一切詭異行徑其實都是在兌現承諾啊,只可惜一腔深情沒被發現,還把人吓得不輕hhh
下一章完結
番外應該挺長的,有故事要寫,而且糖還是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