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活着
聶時沒辦法反抗養父母,這事一旦鬧到學校,倒黴的只能是他們。種種現實因素叫聶時沒法不妥協,甚至配合養母去了醫院。站在醫院門口,婦女又恥于進去,告訴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告訴其他人,她的兒子是同性戀。
在醫院門口,養母拽着聶時的衣領:“你改不改?!你說你改不改?”來往許多人在看,她卻不覺得有什麽狠狠瞪回去。
聶時慢慢掰開養母的手,聲音還是很冷靜,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您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麽冷靜?!你要我……你!”她的嗓門拔高又降下,眉皺得狠了,法令紋在她額頭上跳躍,“你是長大了野了,我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沒有。”
“我再問你一遍,你改不改?”
“媽。”聶時叫了一聲,也是他最後一次這麽叫,“我沒做錯,改什麽?”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低着頭,背彎着,把目光落在婦人的發絲上,又似乎什麽也沒看,空落落浮在空中。
婦女的眼淚唰唰往下落,那聲“媽”砸的她心口直疼,嘴裏還犟着,“你別這麽喊我了,前兩天我和你爸都說過了,你要是不改,以後別回來了,免得教壞你弟弟,我們就當沒養過你。”
聶時的眼垂下,這次不管婦女說什麽他都沒再開口。
他們鬧到好晚,像之前幾天一樣,聶時到了深夜才回去。
方沉一直沒睡,看到聶時回來揉揉眼睛嘟嘟囔囔:“你回來太晚了。”說着從沙發上坐起來,走到聶時面前,把自己擠進聶時懷裏,抱住。他手腳冰涼,聶時卻比他更冷,寒氣直往他體內鑽,絞着心髒。他抓着聶時肩膀,牢牢扣住指尖泛白,沒有放手。
他什麽也沒問,聶時什麽也沒說。彼此都明了對方。
聶時和養父母周旋了近一個月,最終這件事還是鬧到學校去。
方沉不知道,直到女生給他打電話,語氣裏是不解和焦急:“哥哥,我聽同學說老師被辭退了,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他也想問,他也不知道。
那麽多年的努力都毀于一旦,他們知不知道這麽做帶給聶時的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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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過雨,聶時悄悄回家,被蹲在家裏的方沉抓個正着。
“喲。”方沉杵着下巴盤腿坐在沙發上跟他打招呼,似乎很放松,聶時卻知道他壓着火氣。
“對不起。”聶時向他道歉。
莫名其妙。
“聶時你有病嗎?你跟我說什麽對不起?”方沉揚起頭,他是有些愛哭的,從多年前那個豔陽的下午到現在,他一直沒法在聶時面前控制住自己的眼淚,現在也是如此,“你他媽做錯了什麽,你跟我說對不起?”
聶時擡手想給方沉擦眼淚,好像犯錯誤的人真的是他,被方沉打掉了。
對不起什麽呢。
現實不讓他們好過。
像他們這樣的人不配活着,只應在泥沼裏掙紮,最後又被泥沼埋沒,什麽也留不下。
聶時想他應該說對不起,給不了方沉好的生活又固執不願放方沉自由。他那麽自私,因為離了方沉他也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
有一個人在身邊多好啊,他是你堅持下去的動力,是你微笑的理由……可活着并不快樂。
“他們去你學校鬧了?”方沉狠狠擦了把眼睛,“他們腦子被驢踢了嗎?不知道會讓你丢工作?”
他們不在乎。
他們只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如果改正不過來……那他們情願不要這個兒子。
聶時張了口不知道該說什麽,閉眼搖搖頭,輕輕撫摸方沉的頭發,“沒關系了。”
“什麽?”方沉展露出剎那的茫然,一滴淚落在臉頰上,慢慢滑下。
“他們不會再去鬧了。”聶時說,“也不會來這裏鬧。”
“……結束了。”他說着腿曲起搭在沙發上,捧着方沉的臉吻下去。
方沉想推開他,聶時卻用力擁着他。
吻很漫長,唇舌絞在一塊不見絲毫溫柔,聶時在掠奪,固執追逐,嘗到眼淚的腥鹹,直到雙方都累了,他松開,抵着方沉的額頭。
一切到這裏就結束了。
……
屋子裏有百合的香氣,方沉剛進屋就打了個噴嚏。
院長正在廚房收拾東西,看到方沉又往他身後看一看,“你一個人來啊?”
方沉腳步頓了,牽強笑一下點點頭:“嗯,聶時他……有點事情不過來了。”
院長點點頭又點點頭,什麽也沒過問。
兩個人坐在一塊吃飯,院長看出他有心事,吃得差不多了問方沉,“你想和我去孤兒院轉一圈嗎?我有好些天沒去過了。”
方沉下意識想拒絕,停住,望向院長,牙齒相磨,最終還是點頭,“……好。”
去的一路上方沉都在想事情,真正站在孤兒院門口,院長開口提醒他到了,他擡起頭才覺出自己的渺小。
黑漆鐵門和銅色牌匾,冰冷滲透他脊髓。
他一直不敢來。
那些無眠的深夜,孩子的哭泣聲和永無止境的等待,盼望有誰能将自己帶出泥潭。
他無法控制地看向院長,把他留下的是她,待他好的也是她。
他應當知足,至少擁有其中一樣。人終是貪心,得到了就會想要更多。
院長和裏面的人都熟悉,打聲招呼就進來了。這個時間正是午休,孩子都睡下了,方沉同院長一齊踏進去,暖烘烘的太陽被隔絕在外,時隔這麽久他再次走進冰冷的長廊。
“聶時還好嗎?”院長突然開口問。
她走在前面,方沉只能看到她彎曲的背和滿頭的銀發。
“……挺好的。”他說謊,嗓子幹澀想咳嗽卻生生忍住了。
他們走在長廊裏,路過孩子的寝室,他曾經在那裏睡過無數個夜晚,和一群孩子擠在一起。它變了很多,和記憶裏完全不一樣,走廊卻還是很長,一眼望不到邊,似乎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
院長的聲音很輕,像一首搖籃曲,祥和溫柔,“那你們還好嗎?”
方沉停住了,看着院長的背影,她還在繼續走,沒有停下。
“……不太好。”他跟上去,終于說了實話。無法掩飾自己情緒的孩子長大了,學會說謊掩蓋真相,熟悉他的人還是會一眼看穿。
方沉突然加快步伐,想要追住什麽,一下子踏進陽光裏。晌午的光直射他眼睛,他猛地回頭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後院。
記憶漾出一道淺淺的水紋,漸漸變得清晰,聶時被領養走的那個午後,他曾坐在這裏的臺階上偷偷哭泣。他那時多想有人帶他逃離,對于聶時羨慕多過不舍。
眼眶很熱,眼淚從裏面滾出來,一滴一滴,方沉終于撐不住蹲下身,手背蓋在眼睛上哭起來。
他有多久沒來了,一直在逃避,害怕冰冷的長廊,忘了盛滿陽光的後院。他曾經在這裏,生活在這裏。
等他哭夠了,擡起頭紅着鼻子像個小孩子,“奶奶。”
“嗳。”院長應了一聲,還是那麽慈祥,一如很多年前,只是頭上多了更多銀絲,在陽光底下隐隐泛光。
方沉知道她什麽都知道了。
他過得好辛苦啊,要堅持不下去了又舍不得放下。
“聶時和養父母斷絕關系了。”他落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院長詫異,而後嘆口氣。
方沉蹲在那裏,雙手交織,“我沒資格恨聶時的養父母,他們養了聶時二十幾年……可我還是忍不住恨他們。”
院長聽着。
“也怕以後聶時會恨我。”方沉歪了下腦袋,扯開嘴角往上随便揚了兩下,最終還是落下,沒辦法強顏歡笑,“我以前多羨慕他啊,有父母、成績又優異,所有的努力付出都會有回報。”
所以在最初,聶時每次把他從打架的那幫人裏拉出來,他都覺得自己渺小又卑微,不肯老實聽聶時的話,更不肯接受聶時的“施舍”。他執拗着一股勁,卻沒辦法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
他在看着聶時,亦如聶時看着他。
“可是現在好像因為我,他什麽也沒了。”方沉遮住臉,陽光映在他的發梢上,燦爛的金色,“我有點害怕……”再不是橫沖直撞的少年,所有勇氣都被生活消磨,他怕終有天愛意也會消失殆盡,剩下的僅是無止境的抱怨和悔恨。
他怕他們變成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真的寫了好久啊還是盡量略過一些事情後寫了這麽多
慫慫真的好愛哭啊哈哈哈,但是他已經很堅強了,應該誇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