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兒
更新時間2013-2-20 9:52:25 字數:5882
阿碧究竟是誰呢?浣娘在飛馳的車上不停地想着。而這前方究竟是哪裏呢?他又要把自己帶到何處?
深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把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木屋沖刷得格外明豔動人。
浣娘獨自依靠在窗邊,回想起白天所發生的一切,甚至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二小姐,快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呢!”小雨嘟嘟囔囔地說道。
對了,明天還要去錢家,這是阿碧的母親吳敏英拜托自己,并且自己也親口答應的。
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皮膚黝黑的拉車小夥,那一瞬間遲疑的眼神,那輛黃包車。
“吳媽,阿碧回來了!”黑黢黢的小夥兒攥住浣娘的手,一路把她從庭院拉進屋裏。
話音剛落,就看見門簾一閃動,從裏面走出一個清秀幹淨的女人,年紀大約有四十歲左右。她看到浣娘。就急急忙忙地上前拉住浣娘,說着:“碧兒啊,你這是去哪啦?娘快急死啦!”
“這位夫人,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碧兒,我是……”
“這是史家的二小姐”小雨搶先說了出來。
“小雨!”浣娘呵斥道。
浣娘想着,這下不只又要憑空多出些什麽麻煩呢!都怪小雨,口無遮攔。
“二小姐,說出來又怎麽了。像他們這種鄉間農夫,恐怕還沒有聽過史家。真是可笑!”
“什麽?你是史家……”那婦人聽到這消息猛地顫抖了一下,把臉貼近小雨。
“對!我們家二小姐可是老爺的掌上明珠。你們可要客氣點!”
“小雨,不得無禮——伯母,您別在意。我知道我一定是和你們要找的那位碧兒姑娘長相相似,所以才會認錯。實不相瞞,我的确是史家的二小姐。這次從家中出來也是父母親不知道的……我們準備離開這裏,卻不想半路就……還望伯母諒解,我現在非走不可。實在不方便多留。”
浣娘急匆匆地想離開這個地方。
“你是……史家二小姐?”吳敏英聲音顫抖着,一遍遍重複說道。
這顫抖的聲音,顫抖的雙唇,讓浣娘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裏見過?
浣娘點點頭。
吳敏英張開口,無言地說着什麽。
“娘,我回來啦!”停在院子裏的像黃莺一樣動人的聲音抹幹了屋子中所有人的眼淚與痛苦。
“蕪兒,回來啦。”這一聲問候真的很溫暖,很平靜。一瞬間,浣娘仿佛回到了童年。只要可以活在那個沒有傷害的夢裏,浣娘願意犧牲一切代價。只是夢,終究都會醒的。
“姐,你終于回來啦!娘快急死啦!哎?雀子哥呢——娘,我剛才去找了,怎麽都找不到雀子哥。我還在想他是不是和姐姐私奔了!”
“蕪兒!別瞎說。”
浣娘看着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不知為何,只是很羨慕她。雖然她穿着最普通的淡黃色的粗布衣服,雖然她不施粉黛,頭發長長的卻沒有什麽首飾。但在浣娘眼中,這才是她想要得到的那種簡單的幸福。
“姐,怎麽了?”
“沒什麽,你的衣服很漂亮。你穿着它很漂亮。”
“姐?”蕪兒覺察到這個姐姐和平時不太一樣。若是放在平時,她是不會贊揚自己一句的。
“別瞎說,她不是你姐姐!”吳敏英說。
“怎麽會?小伍哥?”蕪兒望向那個拉車的小夥子。
原來他叫“小伍”。
“姑娘,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個和藹的女人顯然比剛才平靜多了,“如果你不嫌棄,就在我們家住下吧。雖然和史家比,這裏……但是,沒有人會發現這裏的,我們這窮鄉僻壤沒有人會在意的。”
“可……”
“你不是姐姐,卻和姐姐長得這般像。你是誰?”蕪兒天真地問到。
“姑娘,算我求你了。我那個不孝順的女兒已經和錢家簽了務工合同了,卻……卻又跑了。我求求你了,留下來吧!我會把你當親生女兒對待的。你還可以代替碧兒去錢家工作,雖說不上是多麽清閑的活計,但衣食也足夠了。姑娘你若是不同意,我們家,我們家就……”
“二小姐,別聽他們胡說,我們快走吧!”小雨使勁兒地把浣娘向門外拽。
“等等,小雨。”浣娘看看這個家,感到很熟悉,好像是在夢裏來過一樣。
她看着吳敏英為了自己離家的女兒而如此痛心疾首時,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那麽愛自己,會為自己流多少眼淚呀!
那麽,留下?最起碼,留下還有機會見到母親,父親,大哥和三弟。即使不能見面,默默地關心着他們也是好的。
于是,浣娘決定留下。
“伯母,我們留下。謝謝你肯收留我們!”
“二小姐!”小雨無法搞懂浣娘的心思。聽浣娘堅決地要留下,也沒有反對。因為只有留下,才有可能見到史家林。留下,似乎也不錯。
“姐姐,那我可以叫你姐姐了吧!走了一個姐姐,竟然來了兩個姐姐!哈哈!”蕪兒一把拉着浣娘,一把拉着小雨。
浣娘看着小雨和蕪兒打打鬧鬧地從屋子裏跑向屋外,只是笑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忘記了這種簡單的幸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忘記自己也可以擁有這種平凡的幸福。
“那個,對不起,史小姐,我……”小伍低着頭羞澀地對浣娘說。
“我從沒有在意。”浣娘笑笑。
小伍看到浣娘的笑,自己也笑了。
屋裏,屋外,洋溢着一片笑聲。只有吳敏英是沉默的。
“明天我送你去錢家。”小伍臨走時不經意的甩給浣娘這樣的一句話,頓時讓她覺得心裏暖暖的。
雨後的空氣夾雜着泥土的芳香,雨後的天空格外地藍,陽光也格外地明媚。
“小姐,我晚上再來接你。”小伍把浣娘送到錢家錢莊的側門口,轉身離開。
“小伍!以後別叫我小姐了,我已經不是小姐啦。”浣娘叫住小伍。
“是。”
小伍的話總是這樣少,但這樣少的話,為什麽可以讓浣娘這樣信任呢?
“快走!快走!錢家少爺來啦!”幾個女人把浣娘擠進了錢莊。
大家都一排排地站好,低着頭,像在等待着宣判。浣娘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哎哎!你誰呀?”是一個中年女人,在對浣娘大聲呵斥。
浣娘本能地低下頭,“我是廖碧兒。”第一次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感覺有點奇怪。
“怎麽現在才來。去去,站在最後一排。一會兒來找我!”這是命令。
“請問您是?”浣娘試探地問。
“你是新來的吧!連辛總管都不知道。”衆人異口同聲地說。
那個中年女人,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辛總管,此時真像一只披了狼皮的羊,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讓浣娘覺得可笑。
“是。辛總管,知道了。”浣娘假裝恭維道。
“知道就好!”她依舊是擺一副臭臉給大家看。
“少爺來啦!大家站好!”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少爺?少爺這個詞給浣娘最初的印象就是“嘎嘎”的皮鞋聲,由遠及近的皮鞋聲。
“大家好,我是錢銘……”
聲音怎麽這樣熟悉?
浣娘從衆人微低的頭中稍稍擡了起來,竟然是……
六初見與再次相遇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浣娘不知道在漫漫的人生路上與一個人再次相遇的概率是多少,她甚至無法判斷這是天意還是偶然,是緣分還是孽緣。
站在衆人面前侃侃而談的這個男子不正是那日元宵佳節出手相助自己的人嗎?對了,還有那次的祭祖大會……
是他,沒錯,就是他!
“他是錢銘?”浣娘低聲問着周圍的人。
是他們沉默的态度讓浣娘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對,我就是錢銘。請問有何指教?”
他竟然聽見了我講的話,浣娘想着,心中的血流猛烈地來回撞擊着。
浣娘慢慢擡起頭來,微笑着,盡量保持着平靜。
“這位是?”錢銘疑惑地看着浣娘。他感到奇怪,想着,碧兒和雀子不是應該早就離開了嗎?
浣娘還沒有開口,辛總管就搶先回答道:“是廖家的。”
“你是廖碧兒?”
“是。”浣娘沉着地說。
這一聲回答讓錢銘覺得更加奇怪了。她一定不是廖碧兒,那她又是誰呢?
難道是史家小姐?錢銘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他決定試探試探這個“廖碧兒”。
錢銘點點頭,“幹活去吧!”他對衆人說。
大家一哄而散。
“廖小姐,請留步。”錢銘在急匆匆行走的人群中喚住了浣娘。這是讓浣娘覺得最可怕的,他萬一認出自己怎麽辦,會把自己像一個禮物一樣地送回史家嗎?
“錢少爺。”浣娘老實地回應。
“怎麽這會兒倒和我客氣起來了?”
“少爺是少爺,我們自然要尊重。”
“記得嗎?”
“記得什麽?”此時的浣娘什麽都不想記起,她只想自己可以變成真正的廖碧兒就好了,連回憶都原封不動的屬于廖碧兒。
“你曾問過我是誰。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的,等到那時,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錢少爺說什麽?我們何曾見過面,又何曾說過話。”
“哦?那是我記錯了?”錢銘這樣說着,心中更加确定她就是史浣娘。只是,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是以廖家女兒的身分?
錢銘這樣細細看着浣娘,發覺她和廖碧兒真的長得很像。那次無意中救下了廖碧兒,只是天黑,沒看清對方的容貌。現在看到浣娘,确是想起了那晚狼狽的女子。
“我們不是在你家裏見過嗎?吳媽還說讓我好好照顧你呢?怎麽,忘記了?”錢銘笑着,不想戳破浣娘的謊言。
“哦……是,見過……”
我們是見過,在那晚元宵佳節,在那座小山上,只是何曾在家中見過?錢銘心中暗笑。
“廖小姐的記性可不好啊!”錢銘點點浣娘的額頭。
“錢少爺若是沒事,我就先去工作了。”浣娘向後退了一步。
“去吧!”錢銘擡手對浣娘說。
直到走到錢莊的後院,浣娘才松了一口氣。心裏想着,以後要少和錢銘接觸,以免他認出自己。
“碧兒,你怎麽才來。這些天你都去哪兒啦?”
從不遠處快步走來一個清瘦的女孩兒,她一邊走,一邊雙手攏着嘴巴喊道。
“啊?”浣娘怔了一下。
“怎麽,你是不是瘋了?連我都不記得了?我是水心呀!”浣娘看着這個自稱是水心的姑娘,突然想起了蕪兒。她們雖然都是一樣的漂亮,像花兒一樣,但總給人一種紅顏薄命的感覺。蕪兒是這樣,眼前的水心也是這樣。
“哦,我生了一場大病。你看,這腦子都給燒糊塗啦——但你放心,就算有一天我失憶了,或者是,”浣娘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地踱着步,“就算我有一天死了,在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你的。又怎麽會忘記你?”
“說什麽呢,不吉利。快摸木頭!”水心輕輕地捅了一下浣娘的肚子,撇着嘴說到。
正在水心和浣娘說的火熱的時候,身後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聲音,“說什麽呢?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去幹活!特別是你——廖碧兒!”
“辛總管,我……”水心支支吾吾地說。
“我問你了嗎?快去幹活!”辛總管不客氣地對水心說。
浣娘同水心一起向後撤步。
“廖碧兒!回來!”
“水心,你先走。”浣娘推了推水心,想讓她先走。
“是,辛總管。有何吩咐。”浣娘踱步到辛總管面前。
“吶。”辛總管斜着眼用手指朝自己腳邊指了指,浣娘于是不得不靠這個女人更近些。
“我很好奇的是,看你這弱小的身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是如何得到這份工作的。我告訴你啊!這活兒,可累人呢!”辛總管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浣娘的身上,并繞着她一圈圈地走,看得她很不自在。
“我不怕辛苦。”浣娘應付道。
“你不怕辛苦,只怕少爺看着你受苦,可要心疼了!”
浣娘可以明顯感覺到這個女人對自己的敵意,從一開始的蔑視到現在的挑釁。
她不知道曾經的廖碧兒和錢銘到底有着怎樣千絲萬縷的關系,以至于讓手下工作的人都可以輕易地嚼舌頭根兒。
但現在她才是廖碧兒,她不再是史浣娘,更不能容忍別人輕易地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少爺?辛總管既是知道我和少爺的關系,還敢這樣說話,我看是你的工作不想要了吧!”浣娘反駁。
“你……你,你一個小小的清理員,竟敢和我頂嘴。你……”辛總管想不到浣娘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和之前的廖碧兒實在是太不相同了。這讓她懷疑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廖碧兒嗎?是,又不是。她們除了長得一樣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是一樣的。
“辛總管,我是來工作的。沒想說話,也自然沒想和您這大忙人說話。但我若是說話了,比這更難聽的我也說得出,只是看您能不能聽得下了!不過,您要是實在容不下我,我可以主動辭職。只是這辭職了,誰來養活我呢?沒辦法,我就只能做錢家少奶奶了。”
“廖碧兒,你……”
“辛總管,少爺讓您親自核對一下上個月的帳目。”有人跑來說。
辛總管奈何得了廖碧兒,卻奈何不了錢銘。
若是她知道這個廖碧兒其實是史家最寶貝的二小姐時,不知還會不會說出剛才這一番話。浣娘這樣想着。
卻不知剛才的這番對話全被錢銘看在眼裏,否則也不會有突然的查賬本之說了。是錢銘幫浣娘解了這一圍。
在錢家工作的第一天,浣娘感覺到時間過得很快,似乎一眨眼就太陽中懸了,一眨眼,太陽就又西沉了。而時間又仿佛過得很慢,浣娘不敢相信,一天之中,竟然可以做這麽多的事。
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這種感覺讓浣娘覺得很舒服,很踏實。
“碧兒,我先走了,明天見!”水心對浣娘說。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明天見!”這句話是浣娘第一次說,她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期盼過明天的早些到來,期盼太陽可以只升不落,期盼每天都可以像現在一樣和水心說聲“明天見”。
“廖小姐,第一天工作還習慣嗎?”
是錢銘。他怎麽還在這裏?
“習慣,多謝少爺關心。”
錢銘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沒有說出口,只是說了句“快回家吧”,就走了。
他就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讓人搞不懂。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浣娘一邊向錢莊門口走去,一邊嘟嘟囔囔地說着。
“姐,姐……”
姐?浣娘多想聽雲弟再叫一聲“二姐”,哎,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雲弟,還有大哥,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爹和娘也不知道有沒有為了自己的事情氣壞了身子。
“姐,快來呀!這裏!”蕪兒不停地對浣娘揮手,打斷了浣娘思家之情。
“蕪兒,你怎麽來了?來接我。”浣娘喜出望外。
“她哪裏是來接你呀!她是來看錢家少爺的。”小伍嘲笑意味的看着蕪兒。
“小伍哥,別胡說!”蕪兒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不理你們了,我先走了——小伍哥你也快點,娘在家等着呢!”蕪兒說完就飛一般的跳着離開了。
“她是真的快樂啊!”浣娘感嘆。
“蕪兒她就是喜歡瞎胡說,小姐別想那麽多。”
“怎會?她把我當成親姐姐,我自然把她當成親妹妹——哎?不是說好,不叫小姐了嗎?”
“那……叫什麽?”
“和他們一樣,叫我浣娘吧!”
“還是叫小姐吧!小姐在我心中,永遠都是小姐。”
這句話讓浣娘覺得很奇怪,好像他很多年前就認識自己這個小姐一樣。
“對呀!我不是她。其實成為她沒什麽不好的。如果可以,真想永遠變成廖碧兒。”
“小姐有自己的家,永遠也不是阿碧。”小伍肯定地說。
浣娘和小伍一前一後慢騰騰地在路上走着。路上的行人很少,路光很微弱。
小伍的每句話都像針尖一樣柔軟地紮在浣娘的心上。對呀!她永遠也無法變成真正的廖碧兒。
“廖碧兒?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從外表看,和小姐一模一樣。但她更加安靜些……”
“你是說我很吵喽!”浣娘假裝生氣。
小伍趕忙解釋:“不,小姐也安靜,只是有時是安靜的。而阿碧,安靜,就好像是她一樣。”
“安靜,就好像是她一樣?”浣娘有些不理解。
“嗯,安靜。我想,是她與生俱來的吧!她不管在什麽時候都是安靜的,別人誇她的時候,罵她的時候,不理她的時候,欺騙她的時候,她都是安靜的,像……就像這街邊的路燈一樣,任憑別人怎麽樣,它都是不動的,只在該亮的時候才會亮。”
“該亮的時候才會亮……這樣很好啊。那她現在究竟在哪裏?”
“不知道,或許是在某一個我們不知道的街邊獨自亮着吧!”
“你念過書嗎?”浣娘突然問。
“小姐怎麽這樣問?”
“沒什麽。只是随口一問罷了。你若不想說,也不用放在心上。”其實浣娘根本就不是随口一問,她似乎對小伍産生了一些好奇,是這些好奇心驅使她一定要問出這句話。
“讀過幾年。只是後來我父親……”
小伍說着,突然停了下來,半晌才擡起頭來,笑着說:“小姐,上車吧。一會兒吳媽該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