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共情
展顏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她無意傷害游家人的情感,可這道賜婚聖旨,定是讓游家人為難了。
試想親人戰死,上頭以皇權壓下來,非要辦喜事,這不是添堵嗎?
展顏一時間生出一股內疚的負罪感。
“你們都下去吧,本宮和驸馬說說話。”她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淮山和元胡面面相觑,柳月、杏月和桃月也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柳月帶頭福了福身子,領着所有下人恭順退下。
待所有人退了出去,游千澈掃了一眼恭順地低頭站在門外的侍從侍女,他一臉從容,繼續吃:“殿下要說什麽?”
“……我不知道。”展顏愧疚地開口。
她和游千澈說話依然用“我”,她不想在他面前自稱“本宮”,生怕無形中給他施加心理壓力。
他前世演得那麽好,最後那一夜撕破僞裝後的兇狠,大抵是憎惡皇權對他的壓迫吧,既然如此,她從一開始就平等地與他對話,是不是能消去一些他的怨氣?
“我不知道游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的聲音很清,也很輕,讓人聽起來忍不住心生憐愛。
“殿下知道什麽?”游千澈也忍不住放輕了聲音,反問,“還是說,殿下什麽也不知道?”
展顏安靜地坐着,漆黑的眼眸宛若一汪清池,澄淨清幽,她認真地想了想游千澈的問題,最終嘆道:“我确實……什麽也不知道。”
“我幽居深宮十七年,若不是在生辰宴上,李貴妃提起我已到了适婚年齡,恐怕皇兄已經不記得我幾歲了。”
她誠實地把自己的情況告知,希望減輕一點罪惡感。
“上個月我突然接到了賜婚聖旨,皇兄準許我離宮立府了,我其實是很期待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內宮,甚至連竹馨宮都很少離開,我與皇兄不是同一位母親,與他接觸的也并不多。”
星霜荏苒,居諸不息,她曾經以為一輩子就這樣困在那個小院子裏蹉跎歲月。
“可他允許我離宮了,我真的很開心。”
“我期待過這場婚禮,因為我終于可以離開皇宮了,可以有機會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但我沒有想過賜婚會傷害到你們,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過得好。”
游千澈默默地看着她,當今陛下生母出身低微且不得寵,永嘉是先皇後所出的嫡公主,他自然跟永嘉不熟,誰又能料到,腥風血雨的奪嫡之争,最後的勝者是一個出身低微、不得寵的皇子?
但永嘉是怎麽回事?活在深宮十幾年,心性卻如此單純,單純得讓他一個才接觸了她兩回的人,都覺得她可憐。
他難以想象爾虞我詐的宮中,居然能養出這樣性情的姑娘,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她養得如此無知。
“雪芝姑姑跟我說了許多游家的英雄事跡,可我并不知道你的長兄……對不起……”展顏并不知游千澈心中所想,她依然溫柔着語氣,“若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開口。”
她望着游千澈的目光充滿了憐憫,殊不知,游千澈看她何嘗不是一樣?
“你能怎麽幫?”游千澈嗤笑一聲,掃了一眼殿中,決定賭一把,賭她到底是皇帝的內應,還是被軟禁的金絲雀。
“殿下,雪芝跟你講的游家英雄事跡,大概……沒有包括軍中出現了奸細,我們父子幾人在戰場上遭到了暗算,只能帶着幸存的部下殺出重圍,這些內容吧。”
展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眼神分明寫着不知道。
“大哥受了重傷,二哥負責殿後,因我年紀最小,他們讓我護送大哥回家,”游千澈對她的反應大概有了猜測,他神色平靜,可仔細聽來,會發現他的聲音帶着顫抖,“大哥傷得很重,身上全是黏糊糊的血,在馬背上都坐不穩,我把他綁在我身後,一路策馬狂奔回城,可惜,我還是太慢了……”
展顏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背,悲憫戰勝了她的恐懼,本能地想要出言安慰,卻發現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少女肌膚如雲,纖纖玉手修長卻豐潤,指甲上紅色的蔻丹帶着珠澤,掌心暖暖地覆在他的手背上,無聲地溫潤了他的心。
游千澈像受到什麽刺激一樣,徒然翻手反握住她,展顏驚住了一瞬,又不好意思抽手,一時處于無法退避的局勢。
案幾旁,少女膽怯地将上半身往後仰,一雙白嫩的手卻被他牢牢鉗制着。
她想安慰他,所以沒有拒絕他,乖順地被他握着,乍一看,有幾分欲拒還迎的意味,侯在門外的侍從們齊齊低頭看地面。
游千澈低眸看着她被揉得泛白的手,原來姑娘家的手這麽細嫩盈滑,和他的很不一樣,他常年練劍,手上帶着一層薄繭,薄繭接觸到這片柔軟,能感受到她在發抖……
她是為故事裏的人不平,還是害怕講故事的人?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實實在在地抓住她了,她沒有像夢裏那樣消失掉。
游千澈浮浮沉沉了一整個晚上的心,總算尋到了着落。
他也說不上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回到城裏,我大哥的血都凝固了,身體都僵硬了,他就綁在我背後,像小時候教我騎馬那樣抱着我,我卻沒有勇氣回頭看他一眼。”他緊緊地把展顏的手攥在手中,強迫她聽下去。
當然,展顏也并沒表現出抗拒,她只是怯怯地試圖離他遠一點。
他知道自己九成是賭對了,她那澄澈而懵懂的眼神,顯然什麽也不知道,只是一個被昏君軟禁起來的金絲雀。
他不要她怕他,他想讓她了解他的處境,以後夫妻一體,昏君若要對付游家,必然也不會放過她,他的處境有可能也是她未來的處境。
“我爹和二哥僥幸回城,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二哥重傷昏迷不醒,娘悲傷成疾……”
“賜婚聖旨來的那日,正是我大哥頭七,那欽差還對我們一家說恭喜,呵……他居然說恭喜。”
“我大哥死了,才一個月時間,我卻……我卻在京城裏當了驸馬……”游千澈冷諷道。
展顏心中油然生出一陣悲涼,頹然嘆氣,難怪游千澈戾氣這麽重,這麽記恨皇帝,砍了腦袋還要千刀萬剮。
難怪後來叛軍入城勢如破竹,進皇城如入無人之境,對功臣良将作出這般誅心之舉,是一國之君讓朝臣寒了心啊!
恐怕此時此刻游千澈已經心生怨氣了,她要如何才能挽救既定的悲劇?
“算了,臣說這些又有何用,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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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會懂。”游千澈失落地松開她的手。
“我懂的,我皇兄皇姐死的時候,我也很傷心……”展顏潸然淚下,游千澈怔了一瞬,知道她所指的,是前太子和大公主,這二位是永嘉一母同胞的兄姐。
先帝雖然風流多情,兒女衆多,但對于發妻淩皇後,他給予足夠的重視,尤其先皇後所出的三個孩子,大皇子多才博學,彬彬有禮,十歲就被立為太子,對待衆多兄弟姐妹從不怠慢。
大公主更是傾城絕色,溫婉善良,哥哥姐姐美名在外,最小的展顏和他們相差十來歲,反倒沒那麽打眼了。
前太子染病身亡時,先帝先皇後悲痛欲絕,那時展顏才六歲。
緊接着,大公主不慎掉入禦花園的壽安湖溺亡,展顏失去了兄姐,先帝先皇後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她的身上。
然而好景不長,展顏九歲那年,先帝先皇後也相繼仙逝了,慶康帝繼位,她成了先帝僅剩的一個公主,從此,雪芝姑姑帶着她,戰戰兢兢地在竹馨宮裏度過了八個年頭。
冬去春來,她都快要麻木了。
上一輩子,游千澈的出現确實給了她新的人生希望,也給了她毀滅一般的絕望。
她上輩子都沒跟游千澈聊過這些,如今說起,自己的兄弟姐妹,竟有一種悲傷共鳴。
游千澈擡起手想要哄她,可馬上又想到了地位尊卑,一下子頓在半空,糾結片刻,他輕輕問:“……殿下,臣……能給您擦眼淚嗎?”
展顏正在掉淚,冷不防聽到這句,直接噎了一下,淚汪汪的水眸不知是羞是怒地看他一眼。
游千澈見她沒有拒絕,便拿過她的手帕,輕柔地在她眼角邊拭了拭淚。
瑩潤的淚珠滲在手帕上,游千澈默默撚了撚潮濕的指尖,心裏不知在想什麽。
“……你的兄長……什麽時候下葬?”展顏以為他情緒低落,不由得心生同情,“到時候……你回去送他一程吧。”
游千澈訝異擡眸,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進京當驸馬本就有當人質的意味,他敢斷言,只要他敢出城門,昏君就能有借口取他性命。
他的小仙女,是真的善良,也是真的傻。
作者有話說:
展顏:我怕他,也同情他,怎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