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絕望
天康八年,一場秋雨,公主殿下感染了風寒,竟然就一病好幾天。
永嘉公主大婚在即,從竹馨宮搬到了禦賜的公主府,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偏生在這時候主子生病了。
伴随永嘉公主長大的雪芝姑姑成了公主府的大管家,她張羅着府上的運作,一切都按照公主的喜好布置。
公主府的侍從都是出宮前,由雪芝姑姑親自挑選了訓練有素的宮人,因此,忙雖忙,一切事務卻是有條不紊地順利開展。
寒雨連下了三日,天氣驟冷,殿下起初只是清淺幾聲咳嗽,昨晚開始高燒不退,昏迷不醒,也不知是這公主府的風水不好,還是欽天監選的大婚吉日不好,公主病了幾天,雪芝也就愁了幾天。
寝殿裏近身伺候的只有平日跟在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如今出了宮,她們也是公主府的大侍女。
太醫院的劉院判冒雨前來,他跪在雕花紫檀木床前,侍女柳月小心地将殿下纖細白皙的手腕放出鵝黃色的紗帳之外,在上頭墊一塊薄手帕。
劉院判這才伸手搭在殿下的脈搏上,不經意瞥見床邊紫檀木的梳妝臺,鏡子依稀倒映出殿內的布置,似乎甚是簡單清新,卻與朝間傳言陛下斥巨資打造豪華公主府不符。
劉院判不敢冒犯,迅速收回了視線。
先帝膝下只剩這麽一兒一女,陛下又怎麽會對公主不好呢?這多半是公主個人喜好的擺設罷了。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收了回來,神色略顯複雜。
侍女杏月見此,忙問:“劉院判,殿下如何?”
劉院判斟酌片刻,才起身作揖,柳月和杏月行了個萬福。
“回姑娘,殿下因受寒而引起發熱,且有傷心過度,心神郁結之怔。”
杏月瞪大了眼睛:“傷心過度?”
柳月和杏月面面相觑。
“微臣先給公主退熱,至于郁結之怔,還得等殿下醒來,二位與雪芝姑姑商酌之後,再禀告陛下。”劉院判說罷,便随杏月退下去開藥了。
寝殿裏的侍女都憂心忡忡地聚過來。
“柳月姐姐,院判怎麽說?”
柳月柳眉緊蹙,道:“院判說,殿下受寒發熱,且有傷心過度,心神郁結之怔。”
她們四姐妹從小陪在公主身邊,是公主最信任的侍女,柳月也就把實情告知她們。
桃月不解:“殿下過幾日就大婚了,怎麽可能傷心過度?”
梅月附和:“對呀對呀,殿下那麽喜歡游世子,陛下賜婚她連高興了好幾天,怎麽會傷心呢?”
“別愣着了,去把雪芝姑姑請來。”柳月小聲叮囑,“此事不要聲張。”
“是。”桃月和梅月齊齊退下了。
柳月給公主掖了掖被子,轉過頭也忙活去了。
雨漸漸小了,雨水沖刷着琉璃瓦的聲音出奇的讓人心神平靜,誰也不知,床上躺着的永嘉公主在噩夢中經歷了什麽樣的腥風血雨。
天康八年九月初二,永嘉公主迎驸馬,十裏紅妝,鑼鼓喧天,陛下親臨公主府觀禮。
皇展顏眼前是喜氣洋洋的紅,府上的門窗、家具、擺件等,都貼上了雙喜的剪花,耳邊不時傳來祝福的賀詞。
賓客滿堂,盡是朝中權貴,高官貴族或真或假地、無一不是滿面堆笑上前道賀,一箱箱的金銀珠寶作為賀禮絡繹不絕往公主府裏擡。
滿世界的紙醉金迷,讓人眼花缭亂。
皇展顏一度以為這便是盛世,這便是人間繁華。
驸馬游千澈被八擡大轎擡進公主府,不情不願地在圍觀者的起哄中下了花轎。
京中勢利的權貴像看笑話一般指指點點,玉樹臨風的侯府貴公子受辱的模樣成功取悅了他們幸災樂禍的扭曲心理。
風高亮節又如何?功臣名将之後又如何?在皇權面前,一切都可以被肆意折辱。
展顏身披透迤拖地的嫁衣,繡着金線的花紋像是盛放的煙火,火紅的得炙熱。
她站在紅毯的盡頭,手持鑲金的團扇,并沒有聽見大家在議論什麽,擡眸窺見游千澈拄着手杖一拐一瘸地下了轎,他推開了試圖上前攙扶的宮人,獨自在賓客低聲竊語的嘲笑中,一步一步踱到了她的面前。
她是天子之妹,先帝的皇女,金枝玉葉;他是永定侯之子,年少有為;他們是世人眼中門當戶對的金童玉女。
可惜在權貴心裏,驸馬就是個當人質的笑話,遠離了永定侯的勢利範圍,能在暴君面前活幾天都說不準。
他們向陛下行跪拜禮,展顏即便沒有擡頭,也能聽見皇兄肆虐張狂的大笑。
畫面一轉,便是洞房之禮。
展顏卻扇,游千澈那張溫潤如玉的臉映入眼簾,她嬌羞的低下頭,眼裏的歡喜都快要溢出來了。
然而游千澈以身上有傷,不宜冒犯為由,并沒有與她洞房。
展顏在宮裏生長,性子向來溫和慢熱,既然驸馬這麽說,她也不必拘泥這一個晚上,畢竟來日方長,互相尊重也是夫妻相處之道,她召來太醫院最好的太醫來為他治療。
只是,都被游千澈拒絕了。
此後幾個月,游千澈時常出府尋醫,展顏從小生活在內宮,似乎被圈養習慣了,即便到了公主府,她也沒有經常外出,對驸馬的事情更是沒有過多打聽。
游千澈傷勢痊愈後,生澀地和她補上了洞房之夜,展顏也就沒再多想。
即便後來永定侯謀逆,全家抄斬,也是展顏苦苦哀求,皇兄才同意放過游千澈。
從那時起,游千澈對她比從前更溫柔了,也更沉默寡言了,他時常獨自發呆,展顏喚他好幾聲才會回過神來。
夢中的日子如走馬觀花般一晃而過,盡是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和和美美的畫面。
那年的冬天,游千澈忽然跟她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外出幾日,讓她好好在府中待着。
他向來溫柔自持,不是重欲之人,唯獨離開前的那一夜,他比往常任何一晚都要兇猛,像撕掉了僞裝的野獸,不知饑飽的瘋狂攫取,直到展顏被他折騰得哭着求饒,才餍足地擁着她入眠。
他問:“殿下,以後私下裏,像這種時候……臣能喊你的閨名嗎?”
還沒等她回答,他以食指抵住了她的櫻唇,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着唇角,意亂情迷地低喃:“殿下……臣想和你要個孩子。”
展顏累得迷迷糊糊,羞赧地點頭。
見她答應,他又說了很多很多,具體展顏已經不記得說了什麽了,她聽着他的情話睡過去了。
她以為他得到了皇兄的賞識,要去完成朝廷委派的重任,地位将會得到提升。
幾天後,游千澈并未歸來,她焦慮地派出許多侍衛外出尋找,得來的卻是叛軍壓城的消息。
皇兄把她召進宮裏,呲牙咧齒地怒罵,告訴她游千澈就是叛軍的首領。
他所有的後妃宮人哭着擠在金銮殿上,展顏才明白,皇兄是逼着所有人陪他共同赴死。
生在皇家,她很明白這意味了什麽,不管是後妃還是公主,毒發而死總比落在叛軍手中更有尊嚴。
展顏毫無留戀地喝下了那杯毒酒,毒發那一刻,她看到了游千澈穿着染滿禁軍鮮血的盔甲沖進金銮殿,殘忍地砍下了皇兄的頭顱,将他的屍身千刀萬剮。
斬殺皇帝的那一刻,游千澈帶着暴虐的笑,一反他以往溫柔儒雅的形象,像是從血海中爬出來的阿修羅,瘋狂地向所有人索命。
他身後跟了許多叛軍,他們湧進金銮殿,四處都是後妃和宮女的尖叫。
展顏心口一堵,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她自問對游千澈不差,為何他要這般對待他們?
皇兄無後,他死了,大慶就亡了,他們兄妹倆把祖上幾代的心血都踐踏了,即便是死,他們在九泉之下也沒有臉面去見祖宗。
游千澈看見她的那一刻,有了一絲停頓與錯愕,他扔下刀劍奔向她……
這是展顏這一生見到的最後畫面,她好像被什麽人抱起……
不記得過了多久,她又恢複了意識,她的魂魄渾渾噩噩地飄在了公主府。
她看見自己的屍身冰冷地躺在寝殿的冰床上,雪芝姑姑和柳月她們幾個貼心侍女給她清理了身體,換上了幹淨華貴的禮服,她們跪在她的床前泣不成聲。
但是,她們的工作完成了,游千澈就讓她們滾出去。
他似乎喝了酒,在冰床邊坐了會兒,便取了展顏生前慣用的胭脂水粉過來,慢悠悠給她描眉補妝。
他的手在顫抖,折騰了許久,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會描妝,他自暴自棄地把胭脂水粉扔了一地。
他撐在冰床上,微冷的月光打在他的側臉,像外面的霜雪一般,鍍上了一層蒼寒的淩冽,他就這樣垂眼盯着她,沉默着。
“展顏。”
他忽然出聲,頭一回喊她的閨名。
他擡手捏了捏她白得詭異的臉頰,她的身體都僵硬了,空氣中只剩嗚咽的寒風回應着他。
“皇展顏……好……很好。”他似是得到了什麽答案,病态地笑了,他讓人将和皇展顏有關的物件都收拾好,鎖入了暗室,不讓府中侍從提及她的名號,将永嘉公主從史書上抹去,違令者死。
展顏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那間小小的暗室就是她最終的墳冢了,無牌無位。
皇家陵墓不會有永嘉公主,游家的祠堂也不會有世子夫人皇展顏,她注定要成為孤魂野鬼。
她郁憤,也恐慌。
到頭來還是不甘,極度的不甘。
她生來便是公主,循規蹈矩十九年,前十七年都在宮中,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卻要落得如此下場。
她感覺到意識越來越薄弱了,她的魂魄像煙霧一樣輕淡,風一吹就能散去,她能感受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消弭……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
女主沒有金手指,前一世被軟禁了十幾年,見識并不多,重生後也沒有變聰明很多,但她很努力地嘗試改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