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齊沅沅聽到這話,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嘴角露出笑容,“以後我的侄兒侄女們, 一定會幸福,有三哥這樣一個有責任心的父親。”
齊子年應該是沒有想到齊沅沅會這樣誇贊自己,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有小九你想的那樣好。”目光朝着那明淨的蔚藍天空看去,“我只是盡我所能,給晚輩們創造最好的條件。若是可以的話,将來不管是哥兒還是姐兒,我都希望他們能像是小九你一樣, 學些武功。”
“這挺好的。”齊沅沅從前一直都在齊家莊,姐姐們來過莊子上好幾次,尚且還熟悉, 只是對于這幾個兩個哥哥還是有些陌生的, 從未去好好了解過, 在她的心裏還以為他們都是一心只想要追求功名的糊塗蟲。
“對了,你看這河域圖。”齊子年像是想起了什麽, 将那圖紙又在兩人跟前的小桌上攤平,指着那紅江:“你看, 這紅江以北,原都屬于百越,只是後來咱們大夏的開國祖皇帝派了君山王到這吳越,方才有了如今富饒江南。”
關于這片土地上的歷史知識, 齊沅沅也是有些了解的。指着如今的江南之地, “從前就是以這紅江以北沿海地都稱作百越。不過吳越地處環境得天獨厚,其實早在咱們祖皇帝開國之前, 就已經是一個富饒的小國了,我記得叫作雲夢,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咱們大夏建朝以後,關于雲夢的一切歷史都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
因為吳越有富饒的雲夢,所以那些江南的世家們也存在了千年之久。
“雲夢?”齊子年忽然想起自己少年在私塾的時候,有位同窗尤為喜歡這些野史雜說,好像也提過雲夢一國。“原來真有雲夢。不過如今都是君山王後人坐鎮江南,也不曉得二殿下開出了什麽樣的條件,他們願意讓二殿下入江南。”
二殿下的母族是江南大族王氏,可也不足以讓君山王的後人臣服,必然是給了什麽天大的好處才是。
“古往今來,這些權貴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厚,不外乎與利益二字挂鈎,利益多情義便重。不過這都不是咱們所能操心的事情了,還是看看咱們要去的百越,究竟是怎樣的地方吧?”其實齊沅沅也知道,想要憑着一紙多年沒有更新的圖紙了解未來的所居住地,是有些癡想妄想了,但還是想試圖從這圖紙上,找到那麽一兩個能讓家裏看到希望的信息。
自打雲夢成了四季如春的溫暖江南後,便從百越中退了出來,而南越、北越、西越、東越等還是存在的。
只不過随着這些年大夏版圖的逐漸擴寬,所謂的百越之地也越來越狹窄,最後只是南邊靠着沿海一帶了,那裏還居住着大家陌生的少數民族部落,大夏人都稱他們為古越人。那裏有山川亦有滄海,有一望無垠的平原也有奔騰入海的大江大河,但更多的還是那古木參天不見天日的原始老林。
齊二爺如今就在靠近南越的黎江縣做縣令,他去了那麽久,大家只得到他兩封書信,曉得這作為大夏與百越邊界的縣城,雖是地大物博,卻是人口稀少,而且因為緊靠着百越人們居住的叢林,所以交通十分不便。
河域倒是方便,可是聽說河裏有吃人的魚,還有厚厚的甲,有的如同獨木舟那般大小,所以河面幾乎是沒有船只的。
大家還是更願意走旱路,哪怕旱路上蛇蟲鼠蟻并不少,可是陸地終究是人類所熟悉的,不至于像是在水裏那樣被動。
可即便是如此,這官道經歷了大夏千年之久,斷斷續續仍舊是沒有修出一條像樣的大道,如今有的許多地方,聽說還是羊腸山道,只能夠一匹騾子走過,想要馬車通往,簡直是異想天開。
也正是如此,百越在世人眼裏,想要生存是比那西北黃沙地裏還要艱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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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聽說此處炎熱,溫度奇高,即便是雨季暴雨來臨,那悶熱的空氣也能将雞蛋給悶熟,一年沒有四季,只有春夏兩季。
這多少是有些誇張了,可人雲亦雲,說的多了還是有不少人願意相信。又說百越因為炎熱,所以男女幾乎都衣不蔽體,尤其是那些還生活在山林裏的古越人們,還裹着獸皮。
如此,就更不能讓大夏人接受,百越在他們心中的落後和野蠻已經根深蒂固,大家逃難寧願去那常年被冰雪覆蓋的北方,也不會選擇到這裏。
至于齊家,到百越避難,卻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打算,而且這邊有齊二爺在此。
“咱們現在也是在江南地界了,如果接下來順利的話,再走半個月,是能到達原來二叔任職的縣城。”齊沅沅順着那些看起來阡陌交錯的河流,有些覺得眼花缭亂,最後指尖落到從前齊二爺任職的縣城,又劃到他當下所在的黎江縣。
兩地之間在這地圖上是沒有多大的距離,可問題是這到黎江縣,既沒有像樣的官道,馬車都過去不去,他們年輕人倒是勉強能走,可是祖父怎麽辦?而且這也是雨季了,沒準東邊日出西邊雨,祖父那老身骨如何折騰得起?
一時也是有些發愁,同齊子年商議着,“不如,咱們走水路試試?”
關于那邊河裏的吃人甲殼魚,齊子年還是有些畏懼的,下意識地搖頭,“還是不要冒險了,這水路是方便,可是也太危險了,咱們辛苦就辛苦些,反正都走了這幾萬裏的路,不差那一點了。”
齊沅沅心想,那什麽甲殼魚,應該是她那個世界鱷魚罷了,也沒有那麽可怕,她記得還有人工養殖呢!不過大家對鱷魚是陌生的,這鱷魚在大家的心裏就是吃人的怪獸龐然大物,心理上更多的是恐懼。
所以最終還是作罷了,以免到時候把大家吓出什麽病來,得不償失。“那好吧,不過咱們雖還有大半月才能到那邊,還是讓長輩們先商議好。”主要是家裏帶來的東西太多了。
起先是帶牲畜,後來聽說那邊什麽都沒有,于是又舍不得那些新打沒幾年的家具,還有各樣的瓷器等物件。反正這船上到處都塞得滿滿當當的。
到了那邊要走羊腸山道,人過去本就艱難,還要運送這些東西,沒有個上百趟,怕是難。
齊子年應該也想到了,一時間不由得嘆起氣來。
不過第二日齊沅沅就想到了辦法,到時候她來指揮着船老大們渡河就好了,至于齊家人,下船走旱路。
不得不說,也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有些費水手。
黃昏日落西山,夜月爬上柳梢頭,轉眼又得了幾日,大概是因為走的人及罕見的小河道上,所以一路倒也是平安。
只是今夜齊沅沅當值,過了子夜時分後,空氣就變得悶熱起來了,那天上的月亮似也越來越模糊,層層薄雲再三疊加,終究是将月亮的光輝給完全擋住,原本還能瞧見遠處山川樹影的夜空,一下變得黑沉沉的。
驀地,忽然卷起風,船帆也嘩啦啦地作響,驚擾得河邊樹林裏的鳥雀撲棱着翅膀,瘋狂地在船只四周盤旋着。
天氣不對勁,齊沅沅一下彈起身,跳到那桅杆上,順手逮住一只鳥雀,手指往那翅膀上劃過,有些水珠兒,瞬間将她的手指濕潤了。
這是要下暴雨!
齊沅沅立即到甲板上,那船管事也被這在風裏因還揚着帆而左右搖擺的船艙裏急匆匆地出來,一邊穿衣裳,“九姑娘,這多半要有大雨了,您要不先進去?”
“不用,快些安排人将帆收了,找個地方将船先停下來。”也不算是太趕時間,所以如果真遇到極端天氣,還是停下,免得到時候這船在水面,又是狂風暴雨,難以控制。
船管事忙應着聲,是一點也不敢馬虎,一邊扯着大嗓門喊在甲板上睡覺打鼾的水手們,順腳朝着木桶邊的那小水手踹起,“給老子起來幹活,要來暴雨了。”
水手被他一踹,一個激靈連忙爬起來,顧不得揉一揉那睡目惺忪的眼睛,忙跟着他的背影追上去。
齊沅沅也沒敢閑着,這一吵鬧,齊大爺他們也趕緊披着衣裳出來,見着大家都在手忙腳亂地忙,也趕緊跟着搭把手。
有了齊家男人們的幫助,帆也快速落了下來,這邊才捆紮好,船管事又忙去掌舵,往河邊去靠過去。
這一片河邊其實并不合适停船,可是這雨來得急驟,如今豆大的雨點已經稀稀落落地砸下來了,所以也沒有更多的選擇時間。
當下将船停下,抛了錨,可是河底的泥沙尚淺,這樣船只在河水上漲之際,并不穩固,所以齊沅沅又安排人拿出數圈嬰兒手腕粗的繩索,往那岸邊的石頭和樹上拴起來。
以此來穩固船只。這樣也算是雙管齊下。
也是這捆綁繩索的人才匆匆上岸,黑色的蒼穹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給撕裂開了一般,巨大且不規則的銀色閃電好似裂痕,大地被照得猶如白晝一般明亮。
但也只是一瞬。
閃電退去,雷聲粉墨登場,好似就在耳邊炸開的火炮一般,震得人半響回不過神來。
整艘船裏的人也都被吵醒了,有些驚慌失措地看着這恐怖的雷雨天氣。
風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變得狂躁起來,旁邊山坡上的樹木被吹得東倒西歪,雷聲中猶猶如花生米一般大小的雨滴稠密砸下。
齊沅沅才匆忙将蓑衣和鬥笠戴上,忽然世界變得一片銀亮,随後聽得有人擔憂地大喊,“山上起火了。 ”
她順着大雨裏的那朵明亮火光看去,只見原是一道閃電落在了山上的樹上。
好在這雨夠大,樹上的天火一下就熄滅了。
但還沒容大家喘口氣,只聽得這雨聲忽然變了,随即便看到燈籠下的甲板上,雞蛋大小的冰雹,燈火下晶瑩剔透,帶着幾絲寒意。
齊沅沅幾乎是和齊大爺一起開口,“快将擋風板落下!”這麽大的冰雹,若是不将擋風板拉下來,只怕那窗戶頃刻間就給砸了個稀巴爛,到時候雨水灌了進去不說,後續的修複工作也是個大問題。
至于其他人,也沒敢閑着,哪怕這雞蛋大的冰波落在身上砸得骨肉生疼,可是若任由這些冰雹一直堆積在甲板上,船哪裏承受得住這樣的重量?
所以還是頂着這冰雹,一鏟一鏟地将冰雹鏟出去。
船上的水手們本來就有限,如今他們也要忙着自己的手上活,所以這冰雹只能是齊家人來鏟。
男人們幾乎都已經全部出動了,丁氏和齊白氏也跟着一起幫忙,兩個年輕媳婦則帶着小丫鬟們四處檢查門窗。
大家都在忙,壓根沒有留意到,這些忙碌的身影裏,并沒有齊蓉蓉。
而且加上這惡劣的天氣,使得船艙下面圈裏的牲畜們顯得十分躁動不安,在船裏開始不老實,其中幾頭牛還不停地朝艙壁上撞擊。
這船只夠大,若是往昔撞一撞倒是不打緊,可是如今風風雨雨的,再牛再撞艙壁,使得船只如今的處境有些雪上加霜的意思。
好在半個時辰後,冰雹終于停下來了。
但是大雨未歇,雷鳴火閃也未止,當閃電劃破長空的時候,大家能清楚地看到,山坡上此前還豐茂的樹林,如今都變得光禿禿了,枝丫已經被冰雹無情砸斷,小灌木們如今更是直接被冰雹給掩蓋。
船上好幾處被冰雹砸壞的地方,船管事也帶人頂着大雨在修補,齊家人也不是無情之人,能幫忙的還是盡量跟着幫忙,撐傘或是遞錘子搬木板。
約摸到卯時一刻的時候,雨水總算小了些,可是山上卻因那堆積的厚厚冰雹融化得差不多,發生了洪流,土色的泥水嘩嘩不止地從各處的山坡上彙聚于這河中,船只的位置也不斷上升。
也虧得齊沅沅有先見之明,讓人留了多餘的繩索,又拿了船上閑出來的鐵鏈給捆上。
不然這兇猛的洪水之中,大船雖不至于是被沖走,但只怕也是搖搖晃晃風雨飄搖。
疲憊的衆人沒敢去睡,一來是這猛烈的雨水捶打聲,二來還有這山洪的嘩啦聲,兩樣交彙,任由大羅神仙也難安眠。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大家也看清楚了這四周的環境面貌。
入目的山林,如今都是光禿禿的一片,還有無數泥水彙聚的溝壑鋪在漫山遍野,一切都那麽陌生,讓人心裏忍不住産生一種莫名的恐慌感。
更要命的是,這雨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好在水流上升速度算是平穩了,不似昨晚那樣兇猛,所以船上的衆人也輪流去休息。
齊沅沅醒來已經是下午了,她是将近午時才去休息的,其實也沒睡多久,只是卻被船上吵鬧的聲音吵醒。
不是雨水聲也非山洪聲音,而是人驚恐的叫聲。
她匆忙起身,簡單洗漱忙出船艙。
雨還是早上那個樣子,但是比起昨晚還是小了許多,甲板上站着好多人,他們中間像是圍住了什麽,還有陣陣焦急聲。
“三嫂,這是怎麽了?”她朝站在檐下的三嫂焦玉螺問。
焦玉螺才是初孕,并不顯懷,但也正因為是初孕,十分愛惜自己的身體,所以沒像是大家一樣,因為河裏突然撈出來的這些小孩和物件,就跑過去看熱鬧。
她旁邊還有齊蓉蓉,瞧着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沒等焦玉螺回話,她就先開口道:“中午過後,河面就飄來了不少木盆水桶,也有死了的牲畜,大抵是上流河邊的村莊被淹了。吶,他們還撈了兩個孩子,這會兒大伯他們不但還想給留下來,也不怕有什麽病。”
說到這裏,她扭頭朝齊沅沅看去,“阿沅,咱們如今自身難保了,不該生這樣的同情心,只會害了咱們自己。”
她殷切地看着齊沅沅,似乎想要得到齊沅沅的贊同。
齊沅沅稍微有些吃驚,她的記憶裏五姐姐是個特別善良的人,聽齊茵兒說,她是個在路邊見着被人丢棄的小貓小狗,也會心疼地想帶回去養的人。
可是如今活生生的兩個小孩被救上來,她居然覺得不該多管閑事。
且不說這洪水中能逃生的機率有多低,這兩個孩子能在此刻讓齊家遇到,這要是周道祟在的話,肯定要說是什麽緣份了。
撇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不說,兩個活生生的生命,難道他們現在又給扔回水裏去麽?
焦玉螺快要做母親了,不贊同齊蓉蓉的話,“好歹是一條性命,怎能不管?”也急朝齊沅沅看去。
畢竟如今這個齊家的小九,在船上的權威性是極高的,幾乎是與齊大爺平起平坐了。
她注意多,心思細膩,又有遠見,還會未雨綢缪,比起她單純坦率的娘親和沒吃過什麽大苦大累的親爹,大事上齊大爺更願意喊她來商議。
連齊老頭也覺得,她這個九丫頭是能成事的。
“我先去看看。”齊沅沅回着她們倆,又将她二人掃視了一眼,“三嫂您先回艙房裏休息,五姐姐你臉色也不好,去休息吧,這船上的事情,自有長輩們看着辦。”
“好。”焦玉螺答應得爽快。
可是齊蓉蓉卻因齊沅沅後面的話,眼裏的神情似乎發生了些變化,好似不滿,又好像帶着些輕蔑。
但最終沒說什麽,也轉身回了艙房裏。
齊沅沅覺得她有些奇怪,不過此刻也顧不上去詢問了,急忙拿起鬥笠往頭上戴,擠了過去。
甲板正中央原來那遮擋太陽的巨大牛皮油傘,如今又能擋雨,被救上來的兩個孩子就在雨下,大家沒敢将他們移到船艙裏去,這會兒就躺在長椅上,齊白氏蹲在一旁扶着小孩的手骨。
這是在水中的時候,被水流沖擊撞到岩石或是樹杆上,手骨折斷了。
而且兩個孩子都在昏迷之中,如今齊白氏替那孩子正骨,想是因為過份疼痛,孩子身體抽動了一下,随後醒過來,劇烈地咳嗽着,吐出了不少渾濁的水澤。
片刻後他反應過來,緩緩擡起疲倦的眼皮,防備地四處張望。與此同時,那手還再不停地朝身後摸索,似乎想要找什麽防備的武器。
“孩子別怕,你家裏人呢?”衆人見此,只覺得心疼,丁氏連忙蹲下去問,一面拿袖子要将他臉色的泥濘擦去。
熟悉的京城口音讓那孩子一瞬間有些放松了警惕,只是很快,他便避開了丁氏伸過來的手,然後以一種戒備的目光掃視着衆人。
随後目光落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齊沅沅身上,先是難以置信,随後忽然站起身,朝齊沅沅撲過去。
可是他瘦骨嶙峋的身上還帶着不少外傷,一起身整個人就跌倒在了地上,但他還是不屈地擡着頭,朝齊沅沅伸出手,“小嬸!”
這一聲小嬸,讓站在人群裏觀望的齊沅沅心頭一震,旋即越過齊白氏和丁氏,走到了這孩子跟前,一把抹去他臉色的泥濘,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個倒在地上,卻拼命擡着頭與她對望的孩子。
好一會兒她才像是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忙将這孩子扶起身,“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會弄成這樣?你娘和姑姑?還有妹妹呢?”
如果不是這一雙眼睛,齊沅沅是如何也不敢相信,被齊家打撈上來的這孩子,居然會是當初在渡口邊分別的陸鳳白。
她将陸鳳白扶着坐在椅子上,一面去看旁邊那孩子,似乎以為會是陸筱筱一樣。
可是陸鳳白悲鳴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聲音淡淡的,像是已經被這世道打壓得變得逆來順受了,“我們被表舅騙了,他要把我們送去給夏侯筠,娘為了給我們争取時間逃出揚泉,死在了箭下。”
夏侯筠,正是二殿下的名諱。
齊沅沅聽到這話的時候,整個心就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下,呼吸也短暫停頓了一下。而陸鳳白卻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偃月姑姑帶着我們逃向江舟,但追兵很快就追上來了,所以偃月姑姑為了救我們,也被抓走了。”
後來,他帶着妹妹逃了。
“筱筱也死了,我親眼看到她被跟娘一樣的箭射中,掉進了河裏,可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一點用都沒有,我連她的屍體我都不敢去撈,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他說到這裏,聲音已經哽咽起來了。
齊沅沅沒有辦法說什麽話安慰他,只緊緊地咬着唇,不要讓自己哭出聲來。
陸鳳白雖然沒有說他是誰,他娘又是哪個,可是因為他叫齊沅沅小嬸,齊家人也反應過來了,他多半是文安侯府世子的兒子陸鳳白。
這般慘狀,便是尋常人他們也會覺得難過,更不要說這算是姻親了,丁氏已經開始抹眼淚了,見着齊沅沅也快了,忙拉起陸鳳白的手,“好孩子,你別怕,往後什麽都別怕了。”
陸鳳白不知道怕不怕?反正經歷了那麽多,一次次看着親人慘死在自己面前,或是被人帶走,他都沒有半點辦法。他自責過怨恨過,為何自己這樣沒有出息,若是有小嬸那樣的本事,娘和妹妹姑姑,她們的命運肯定是不一樣的。
但是自責過後,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來。
娘和姑姑用自己攔住追兵,妹妹為了讓自己有機會逃走,從草叢裏跑出去吸引追兵,不都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麽?
所以他要活下來,替大家,替所有人報仇!
因此哪怕最後他被人販子打暈,他也沒有再掙紮了,因為他這樣的身份,反而藏在爛泥裏,才是最隐蔽最能保全自己的。
所以他忍着,被賣到鄉間雇主家中,每日幹不完的活,任由他們打罵,他都忍得住。
因為,這樣能讓他活着。
仇要報,可是他還小,離報仇的距離還很遠很遠,當前最大的問題,就是讓自己先活下來。
他做到了,可是天不遂人願。
人禍剛熬過,天災又來了。
盞茶後,他被帶到了艙房裏,身上換上了齊沅沅大哥家長子的衣裳,但還是有些小,手腳都露出了半截出來,但與他身上那破舊的粗衣相比,還是溫暖舒服了許多。
他手裏捧着齊沅沅遞過來的熱姜湯,旁邊還有些冒着熱氣的暖胃粥食,他瞧着忽然露出一抹與年紀不相逢的苦澀笑容,“我再也沒有想到,會遇到小嬸你們,能喝上這樣的白粥。”
這話又引得齊沅沅鼻頭一酸,不敢再細問他這些日子到底是怎麽過的。
但陸鳳白卻在快速的喝完了粥後,強撐着身體與他說起為何出現在這河裏的緣由。
原來沿着江南這一代的紅江流域,在端午節過後就一直在下雨,許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沒,就他所待的那鄉下,良田已經不見半畝,有錢的人家早早就逃到了城裏,窮人們只能被困在那被洪水圍住的方寸之地。
他作為地主家的下人,自然是被放棄的那個,主人家怎麽可能花錢來救他?所以他和幾個小夥伴想辦法自救。
他們躲在木缸裏,找了牛皮紙将上面封住,想要借住水流逃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們太小看那水流的速度了,木缸沾水後,便不再由他們控制了,被困在裏面的他們随着洶湧的洪水飄飄蕩蕩,中途不知道被撞擊了多少次。
能活下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身上這些青腫的地方,正是在裏面碰着的。
“其實小嬸,我已經認命了,木桶破碎後,我親眼看到同伴撞在岩石上,腦袋瞬間就碎裂成了幾塊……”可是沒想到老天爺又不讓他死。
他們四個小孩,除了他還有一個阿濯也活了下來。
只是阿濯運氣不如他好,現在還沒醒過來。
起先齊沅沅還以為是昨晚的大雨,使得上游小村莊被淹沒,哪裏曉得這水居然是從紅江流過來的。
這也就是說,江南如今只怕比齊家莊那邊也好不了多少了。
“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了的。”齊沅沅一把将他抱在懷裏,她還清楚地記得,這當初是個溫潤如玉的健康孩子,可是如今摟在懷中,就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一樣。
她實在不知,這幾個月裏,這孩子到底都經歷了什麽。
而大家曉得是紅江那邊流過來的,商量了一下,打算趕緊啓程。
紅江的水都蔓延到這分流上了,現在這裏也下了雨,那麽這河水只會越來越往上漲,一直停在原地,并無益處。
所以大家張羅着,敢在天黑前啓程。
風雨仍舊未停歇,船只前後都挂滿了燈籠,就希望在這夜雨中,能照得遠一些。
只是當天在經過一處與紅江分流有鏈接的小河口處時,只見那河邊橫枝亂葉間,又幾具人的屍體和牲畜們的屍體卡在了那裏。
這裏并不合适停船,而且水流彙聚更為汌急,所以解開小船下去查看他們到底有沒有救,更不可能實現。
船管事只能在齊沅沅的吩咐下,在這一段河域高聲吆喝着,若是沒人求救,便不會抛繩子。
一夜熬過,天亮的時候,河水似乎又漲了,雨還在下,只不過小了些,但是河水卻越來越渾濁越汌急。
與其是那經過河流交彙處的時候,河中更多是從紅江那邊沖來的屍體。
其中,也有不少人的。
有耋耄之年的老人,亦有那還在襁褓裏的嬰兒。
大家起先還不忍心看,到了後來的麻木。
而對比起河水中那些沒了生命特征的屍體,活着的他們也更珍愛自己的生命了。
陸鳳白也能下床行走,那個叫阿濯的孩子,身份也打聽出來了,和陸鳳白一樣,也是從京城逃出來的世家子弟,只是他命不好,全家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如今與陸鳳白也算是生死之交,兩人擠在一處艙房中養着身體。
齊沅沅方才去看的時候,還起身朝她道謝。
齊沅沅從房間出來後,入目那河面又是各樣的屍體和漂浮物,他們這樣的大船已經不好繼續往前行駛了,得拿幾個人扶着長長的竹竿在前面将這些漂浮物推開。
這是個費勁的活,船上的人手根本就不夠,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不到,齊家幾位老爺和少爺們,身上再也看不到半分讀書人該有的儒雅,一個個跟那些個水手一般,光着腳板挽着袖子,脫了寬大袖袍的儒衫直裰,穿着窄袖短衣。
不是在用綁在竹竿上的竹耙推開河面的雜物,要麽就是攀在船欄邊上,四處尋找還有生命氣息的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幾天裏,斷斷續續救了五六個人,只是這船上終究是沒有大夫,沿河邊的小村莊也都早被河水淹沒,一眼除了看不到邊的水域之外,哪裏有什麽人家煙火?
所以也就齊白氏這個外行大夫,在藥材也不齊全的情況下,那五六個人,最終也就只救下了三個。
只是因為這雨,因為江南的洪災,齊家原本的行程也拖慢了一半。
等着他們離開江南地境的時候,那時候河上的雨已經停下了,明晃晃的太陽照耀着大地。
但這并非是什麽好事情,河裏那些被泡得發脹的屍體被這烈日一照,散發出刺鼻難聞的味道。
他們的船只能是順水流,所以這些惡臭幾乎是與之同行,為了安全起見,齊沅沅建議讓大家都戴上了制止的面巾,免得發生疫病。
可以是這面巾的出現,她有一天和齊白氏交班剛要回去休息,忽然被這個總是躲在船艙裏不願意出來的齊蓉蓉叫住,“你也是穿越來的吧!”她的口氣和是篤定。
齊沅沅停下了腳步,滿臉疲倦的她不解地看着齊蓉蓉,似乎不懂穿越二字是什麽意思?
齊蓉蓉卻不死心,“如果不是,你怎麽會提議丁氏帶着女人們做口罩?”
齊沅沅其實這個時候內心是洶湧翻騰的,這段時間……她不确定眼前這個齊蓉蓉是什麽時候來的,但是敢肯定自己的五姐姐已經不在了。
真正的五姐姐是不會這樣直呼大伯娘為丁氏的。
“五姐姐,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然後打着哈欠,“我熬了一宿,很累了,先去休息了,有什麽事情,等我起來再說。”說罷,并不打算與她多糾纏,轉身繼續往前走。
身後卻傳來她齊蓉蓉精氣十足,略帶着些不服氣的聲音,“你騙不了我,你和我一類人。不過我觀察了這麽久,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發展如何?可我不一樣,我知道會發生鼠疫,會發生暴雨,江南會有洪災,我同樣也知道,将來是誰成為這天下之主!”她後面的話,帶着些炫耀的意思。
齊沅沅還是停下腳步了,關心地看着她,“五姐姐,你是不是最近見到的屍體太多,産生了癔症?你往日,還是少看些話本子吧。”可如果齊蓉蓉知道的這些都是真的,為什麽此前一句都不提?好歹提示一下,如今大家也不用如此狼狽吧!甚至還有性命危險。
“我說的都是真的,還有我不可能跟你們到那原始森林!”她知道這個世界的所有發展軌跡,她完全可以成為像是故事裏的那個女主,她不能再繼續跟着齊家這幫傻子去原始森林了。
她得想辦法走。
一面看着齊沅沅消失在門後的背影,心裏也開始琢磨,難道自己真的誤會她了?她不是穿越的?
不過仔細一想,齊沅沅要是穿越的,怎麽會又如此蠢笨呢?指點大家做個口罩都跟那四不像一樣。
可齊蓉蓉卻沒有仔細考慮,他們物資有限,能做出來的也只能是這個樣子了。
她如今只在想,如何擺脫齊家這幫傻子,還有這原主的首飾也沒幾樣值錢的,她得想辦法弄些銀錢,再想辦法下船。
反正她是絕對不會為了齊家浪費自己燦爛的人生。
而齊沅沅雖然內心震撼齊蓉蓉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自己那個世界的人魂穿了,而且還是個看起來不怎麽聰明的人,可事實上現在她卻顧不上這個齊蓉蓉。
因為這大雨和洪災,拖慢了行程不說,船上的物資也開始捉襟見肘了。
牛羊的草料只剩下兩天的量了,從五天前,就開始減半喂了。
幹淨的水源也已經快沒了,如今這河邊都堆積着上游沖下來的屍體和雜物,烈陽之下已經出現腐爛,到處都是蒼蠅蛆蟲,以及成群結隊的老鼠。
這樣的環境下,那岸上的水源也幹淨不了。
水都在短缺的條件下,更不要說什麽新鮮的果蔬了。
所以她為了這件事情焦頭爛額,哪裏顧得上去盯着齊蓉蓉,船上人手又不夠。只與大将商議着,再挨兩天,等到時候徹底甩脫紅江的小支分流,到了偏僻的小河道上,再想辦法找個地方停船靠岸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