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今早出門的時候, 迎面撲來的冷空氣忽地讓霍佑青意識到冬天真的到了。在醫院,這種寒冬氛圍感更重,冰冷的無機質感。
說是醫院不大準确, 這裏更像是造價昂貴的療養院,一路過來,沒看到其他病人,整個療養院似乎只住着戴亦莘這一位病人。
而這位病人此時躺在床上。
霍佑青隔着透明玻璃,輕而易舉能觀察到病房裏的情況。戴亦莘的手腳皆被藍白色的約束帶捆綁着,這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帶着不好的意味,但他好像渾然未覺,睜着雙眼, 視線仿佛膠着在雪白的天花板上, 又似乎沒有。
他的頭發被剃光了, 露出青白頭皮, 頭皮上面有一處開刀後留下的疤痕, 已經拆了線, 可刀口扭曲, 像是有一條小蛇攀附在上。
霍佑青沒看幾眼, 就轉身走了。戴亦莘的助理追上來,“霍先生,我送您回去。”
“不用, 我自己可以打車。”霍佑青冷淡拒絕。
助理又道:“這裏位置偏僻,很難打到車。”他往左邊的近三米高的落地窗看了一眼,“瞧着快下雨了,還是我送您回去吧。”
這位助理是當初那位桂助理, 他和戴亦莘曾去極寒地方旅游,中途他發高燒, 在醫院醒來時見到的就是這位桂助理,當時桂助理替戴亦莘說了好話。
原話記不得了,大意是戴亦莘為他做了什麽危險的事情。
霍佑青目光在桂助理臉上停了幾秒,最終應下了。他本以為對方會在車上說戴亦莘的事,但桂助理沒有,将人送到家,就點點頭離開了。
霍佑青在小區門口停了一會,他擡眼望着天,天色昏昏沉沉,像一大塊食物過期産生的黴菌倒扣着。
回到家裏,先洗澡換衣,又處理了會工作,給自己泡了杯咖啡,詢問表哥有沒有看到自己的一張碟片。
細碎做了許多事情,外面終于下起了雨。窗戶将冷雨隔斷在外,就着雨聲,霍佑青倒在沙發上,他抱着抱枕,什麽也沒想的閉上眼。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整整一周,某個深夜,他終于在關掉翻譯文稿後,點開網頁,把一周聽到的新詞彙輸入搜索框。
腦葉白質切除術。
Advertisement
隔了兩天,霍佑青打電話給桂助理。
再次來到療養院,依舊難以忍受裏面的感覺。雖然能看得出設計理念裏有溫馨二字,但一旦聯想起現實化的疾病,溫馨感蕩然無存。
這次戴亦莘沒有躺在床上,他坐在輪椅上,踩在地面的腳從褲腿裏伸展出來,一眼就讓人看到過瘦的腳踝。霍佑青視線掃過,想起四個字——瘦骨嶙峋。
他不知道戴亦莘什麽時候這麽瘦了,但仔細回想,好像戴亦莘在強行搬過來跟他同居的那段時間就開始變瘦了。
輪椅停在落地窗前,戴亦莘腿上蓋着毛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院子外。不對,不能說是盯着,只是輪椅的方向朝着院子,他的臉沖着院子,因此視線也是落在外面的。
他的手依舊被約束帶綁着,這個約束帶仿佛從他身體裏長出來的,與之共生,此生都無法擺脫。
霍佑青走到戴亦莘面前,這種動靜足以引起任何一個正常人的注意。如果戴亦莘是正常的,他就會立刻将視線轉到霍佑青的臉上,因為這是霍佑青。
但戴亦莘沒有。
他根本沒有看到霍佑青,哪怕霍佑青擋住他看院子的視線,他的目光也毫無變化。
原來看他眉眼,總覺得陰翳,可現在居然是空的,這雙琥珀眼什麽都裝不下了。
霍佑青低下頭,以一種近刻薄的眼神審視戴亦莘,他在找出對方的破綻,他根本不信戴亦莘會去做這個已經被廢除幾十年的手術。
腦葉白質切除術,一個在上個世紀據說能治療精神病的手術,可事實證明,這個手術無法根除精神病,相反有很嚴重的副作用,有的人會病得更嚴重,性情暴戾,而也有的人,在動了這種手術後會喪失一切思考能力,簡單來說,變成一個無法自理的傻子。
不會有記憶、不會有情緒,比植物人好一點的地方大概是能睜眼,但也是空殼活在人世。
霍佑青怎麽會相信戴亦莘做這種手術,他想不過是苦肉計,以為在腦袋作秀開個口子,自己就會同情他嗎?
做夢!
他所遭遇的,根本不是一場苦肉計就能彌補的。
霍佑青唇角一扯,露出一抹冷笑。他頂着天光,擡手解開脖子上的圍巾,又順勢将大衣的扣子解開。
這一切都是站在戴亦莘面前做的,沒有多久,霍佑青就像個初生的嬰兒。今天的日光不亮,但霍佑青太白,一種珍珠近奶白的膚色,足以晃人眼。
房裏開了暖氣,不過皮膚還是泛起一層小疙瘩。霍佑青沒管,他垂下修長的脖頸,湊近戴亦莘的臉,想要漫不經心地嘲諷對方的虛僞和無用。
可是他沒有找到戴亦莘的情緒。
戴亦莘眼裏沒有他,也沒有任何事物。
霍佑青莫名停頓了片刻,他唇齒不由地咬緊,下一步他強行擠坐到輪椅。兩個成年男人擠在一張輪椅,不像話又艱難。雖然有毛毯墊着,但霍佑青還是感覺到戴亦莘兩條腿像是只剩骨頭,硌得慌。
他抓住戴亦莘的手,想要解開約束帶,卻突然看到對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赫拉克勒斯之結的戒指。
這枚戒指安靜地戴在戴亦莘手上,好像是因為戴亦莘瘦了,戒指看上去有些空,上面被纏了很細的絲線。
金屬蛇戒配上透明絲線,光影難辨,瑰麗奇異,霍佑青伸出手指碰了碰,下一秒,他将戒指從戴亦莘的無名指扯下來,一把丢出去。丢完,眼裏盡是挑釁地回視戴亦莘。
回視?
不是回視。
戴亦莘根本沒看他。
哪怕他把戴亦莘的戒指丢了。
霍佑青眉頭擰得更緊,他解開戴亦莘一只手的約束帶,将其放在自己身上。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對戴亦莘的手太過熟悉,熟悉到一碰到皮膚,都會忍不住輕顫,一些不該有的記憶也翻湧出來。
戴亦莘忍耐心在這種事上一向很差,但有時又很好,會故意逼着霍佑青說些自己想聽的話。
但沒有哪一次是這種反應,戴亦莘毫無反應,仿佛摸的不是皮膚,是毛毯,是空氣。
霍佑青驟然吐出先前一直悶在胸腔深處的一口氣,他丢開戴亦莘的手,站起來一件件把衣服穿回去。穿好衣服後的第一件事是一巴掌打向戴亦莘的臉,打得極重,絲毫沒留情。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霍佑青的話寒得厲害,說完這句,又是一巴掌,“你以為你這樣的苦肉計我會信?我壓根就不信,有種你裝一輩子傻子!”
第三個巴掌。
戴亦莘的臉被他打偏就沒有轉過來,三巴掌将臉皮打出浮紅,還打出了鼻血。戴亦莘就像個木偶,一動不動,鼻血從他高挺的鼻子裏流出,淌過嘴唇,沿着精致的下巴滴落在衣服上。
霍佑青看着這一幕,卻是怒火攻心地又打了一巴掌。這次打得太用力了,人被他打倒在地,連人帶輪椅一起摔在地上。
巨大的聲響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有人敲門,霍佑青平複了會呼吸後,大步轉身去開門。
門外是負責照顧戴亦莘的醫護人員,對方看到病房裏的情況,吃驚地吸了一口氣,匆匆走了兩步,但又停了下來,情緒複雜地看着霍佑青。
“先生,您不該這樣對待一個病人,他腦部手術動了沒多久,你這樣對他,很容易出事的。”
霍佑青臉上還有因怒而未完全消退的薄紅,一雙丹鳳眼在此刻亮得出奇,似乎有火在裏面燒。
“他都做了這種手術,我再怎麽對他,也無所謂了吧。一個完全無法自理、無法動腦的傻子,活在這個世上又有什麽意義?死了不是更好。”
醫護人員聞言動了動唇,沒有反駁,也沒有應聲,他眼裏是無聲的譴責,不過不明顯。
霍佑青對此毫不在意,他早就是個刻薄之人,在對戴亦莘一事上。
“霍先生想讓戴先生結束這種狀态嗎?”
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房間的狀态。
霍佑青轉過頭,發現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外國醫生,對方年紀不輕,看上去應該超過四十歲,頭發略禿,含着笑意望着他。霍佑青注意到外國醫生的胸口名牌,意識到什麽,“你是他的主治醫生?”
外國醫生點頭,“您可以叫我盧西恩,很高興見到您,霍先生,上次很不巧,您來的時候我因事外出,沒能和您見上面。”
明明是戴亦莘的主治醫生,卻對戴亦莘現在可憐的摔倒在地的模樣視而不見。
霍佑青眯了下眼,“你剛剛那話是什麽意思?結束這種狀态?怎麽結束?”
外國醫生唇角笑意加深,“不知道霍先生有沒有聽說過安樂死?”
霍佑青眼神一凜,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這個手術早就被廢除了?”
“知道。”
“那你怎麽敢做?”
“是戴先生委托我和我的團隊做的,我們在公示下簽了無責合同。”外國醫生說,“當然,如果霍先生想告我們,我們大概會付出相應的一些代價,不過戴先生給的報酬很豐富。”
霍佑青聽出弦外之音,對方根本不怕吊銷執照,或是坐牢。他轉頭看向後方,戴亦莘還趴在地上,輪椅壓着他,他的腿以一種的扭曲地狀态卡在輪椅裏面,可他沒有反應。
“他以後都是這樣了嗎?”霍佑青突然問。
“是的,霍先生。”
霍佑青再次看向外國醫生,“為什麽他要做這種手術?”
外國醫生唔了一聲,有些無奈又有些憧憬地說:“我從未見過這樣自私又無私的愛情,霍先生,您知道嗎?當時戴先生找到我的時候,我本來是堅決不同意做這場手術的,但戴先生用一句話打斷了我。想要忘記一個人,可以動其他手術。但戴先生在選擇割舍記憶的同時,堅決放棄創造新記憶的可能性,他說他不想在失憶之後愛上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人。”
“戴先生,您一定要割舍記憶嗎?從您的言語,我能看出您非常愛對方,為何不嘗試其他辦法呢?”盧西恩記得自己當初問過戴先生。
戴先生撫摸着手裏的戒指,琥珀眼裏是火燒過後的灰,“因為我的愛只會讓他痛苦。”
語氣淡淡,卻提到“他”時,長睫撲散開,眼睛略微一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