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房間是個普通套房, 床一邊正對着磨砂玻璃材質的盥洗間,另外一邊是占了三米長的落地窗。窗簾并沒有拉上,屬于都市的璀璨燈光從外渡進來。
雖然有了記憶, 可身體卻不習慣這種親密。霍佑青難以自抑地紅了臉,眼角都是紅的。水潤的一層紅,是生澀的本能反應。他咬住牙,好半天才擠出兩個字。
“滾開!”
沉浸式吸“貓”的青年聽到了,卻是戀戀不舍地将唇又貼了貼,才老老實實站起身。他去擰了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但霍佑青沒接。
霍佑青在床上又躺了一會,等自覺臉頰的燙意褪去後, 才坐起來。
他自以為自己眼神足夠冰冷, 可惜的是他臉上的那點紅沒徹底褪幹淨, 丹鳳眼裏也還殘留着水氣, 所以他自認為自己威懾意味十足的一眼, 在他人眼裏不過是貓用軟綿綿的爪子撓了一下。
但霍佑青也不蠢, 發現他瞪了對方一眼後, 戴亦莘眼神都變了, 惱怒地将牙咬得更緊,想說什麽,卻又覺得如果自己怒氣騰騰地發了火, 便在兩人關系當中成了劣勢。
哪有上位者怒不可遏,将情緒明面擺在臉上。
于是,他逼自己收斂明顯的怒意,伸出手, 示意戴亦莘将水瓶遞過來。
那瓶水霍佑青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部倒在了戴亦莘頭上。他讓對方彎腰低頭, 對方乖覺順從了,哪怕水開始倒下,都沒有半分掙紮。
戴亦莘被淋個濕透,他今天穿了件霧藍色襯衣,配西裝褲。他只比霍佑青大兩歲,但卻有超過同齡人的成熟。這個成熟不是指相貌,而是身上的氣質。
先前他選擇站在樟樹下,是因為他這身打扮,再加氣質,惹了很多人看。甚至還有人大着膽子上前要聯系方式,雖然都被他的眼神逼退了,可他覺得煩,幹脆藏在了樹下。
戴亦莘的身材跟霍佑青不一樣,霍佑青有這個年齡段男生的特性,四肢修長,可他不怎麽運動,所以身上的肉相對比較軟。又軟又白,仿佛摸一下,都能把皮膚磨紅。
戴亦莘則相反,他的身材顯然是通過健身房鍛煉出來的,肩寬腿長,身上肌肉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倒完水,霍佑青将水瓶重新塞給戴亦莘,“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認識我?”
這句話讓戴亦莘擡起頭,他那張蒼白的臉被水淋得濕漉漉,水珠順着額發往下滴,顯得眼神都有幾分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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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慢地點了下頭,提及了一段霍佑青根本沒什麽印象的往事。
戴亦莘在十歲那年在國內小住過一段時間,他回國的原因是他的外婆發現了他一身的傷。
那時候的戴亦莘已經比同齡人高上不少,長相也出挑,但他身體不好,總是生病,人也瘦得厲害。
外婆去M國探望兩個外孫,意外地發現了戴亦莘身上的傷。一開始她以為是戴家的那些傭人黑了心肝,欺負家裏的小主人,後來才知道這樣虐待戴亦莘的人是戴亦莘的親生父親。
當時外婆一怒之下把戴亦莘帶回了國,說戴父既然不好好待孩子,以後就不要養了,他們二老也不是養不起。
本來還想帶戴沅回去的,可戴沅自己不願意。
戴沅站在自己父親身後,跟哥哥一模一樣的臉蛋上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外婆,如果我也走了,爸爸會很孤單的。”
外婆沒辦法,只能先帶戴亦莘一個人走。
戴亦莘外公外婆的住址在霍佑青家的隔壁。
外公外婆雖然對戴亦莘好,但他們時常不知道怎麽對待戴亦莘。戴亦莘性子古悶,時常坐在院子裏,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吃飯、睡覺和上洗手間才會挪位。
時間長了,他自然注意到從隔壁傳來的鋼琴聲。
那是八歲的霍佑青在彈琴。
霍佑青從小對鋼琴有天賦,一度差點走上職業鋼琴家的行業,後來是他自己不願意把興趣當職業,這才作罷。
流暢的鋼琴聲從開着的窗戶不斷地送入戴亦莘耳朵裏,有時候除了鋼琴聲,還有別的聲音。
他知道隔壁住了一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孩,早上的時候,他能聽到那個小孩的聲音。
其實別墅隔音不錯,但他很早就會待在院子裏,聽那個小孩跟大人說話。
“舅舅,我今天不想練鋼琴了。”
“蘇姨,我今天可以不去上補習班嗎?”
“蘇姨,你看到我昨天的帶回來的瓶子嗎?裏面是我的科學作業。”
找作業的小孩從房子裏走到院子,終于在角落裏發現被雨淋過的瓶子。他轉身的時候,餘光瞥到一張黑乎乎又白生生的臉,吓得差點尖叫出聲。
等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黑乎乎的是兩個院子之間的欄杆,而白生生的是一個人的臉。
那張臉下巴很尖,尖得像卡通片裏的壞人才擁有的下巴,五官則是眼睛最為突出,大得仿佛整張臉就長了一雙眼。
此時,那雙眼正死死盯着這邊。
霍佑青吓得稍微一哆嗦,他什麽話都沒敢說,連忙拿着自己的科學作業跑進房子裏。
一連幾天,戴亦莘都沒有看到霍佑青,連鋼琴聲都停了。
他在想對方是不是被自己吓住了,他弟弟戴沅也經常說他吓人,說:“哥,你平時照鏡子不會被自己吓到嗎?”
戴亦莘坐在院子裏,把順出來的鏡子拿出來,他仔細端詳自己的臉,琥珀眼如一潭死水,絲毫沒有屬于這個年齡段男孩的生氣和活力。
住在隔壁的小孩怕他很正常,他的外公外婆對着他這張臉,都會經常露出奇怪且害怕的表情。
大人們以為他不知道,可他聽到外公外婆在私底下讨論他的精神問題。他們認為他是個精神病。
忽然,他再次聽到小孩的聲音。
這次聲音離他特別近,他急忙忙轉頭,發現小孩就站在院子欄杆那裏。
“喂,你叫什麽名字?”小孩問他。
戴亦莘沒說話,只盯着對方瞧。
小孩沒等到回答,略有些不開心地皺皺鼻子,“我這幾天去我舅舅舅媽家玩了,沒來得及跟你說,上次我不是被你吓到,你不許認為我是膽小鬼。”
原來對方沒有躲着他,而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在家。
這個認知讓戴亦莘眼裏起了漣漪,但他還是沒說話。隔壁的小孩說了一通話,見人一直不答,聲音又弱了下去,但沒多久像是故意給自己壯膽一般,揚着聲音:“你怎麽不說話?難道你真的是鬼?”
戴亦莘的回答是走了過去,他把自己的手從欄杆縫隙裏伸了出去,小孩愣了愣,就摸上那只手臂。
有溫度,不是鬼。
他松了一口氣,黑漆漆的眼珠子轉了轉,怕對方發現自己的膽小,欲蓋彌彰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放進戴亦莘手裏,“送給你吃。”
說完,就說自己要去吃飯,下次再來找他玩。
這句話并不是敷衍的話,但跟霍佑青玩的人太多了,他有許多玩伴,哪裏記得起隔壁那個古怪的比他大兩歲的男孩。
戴亦莘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他晚上都守在院子裏,被蚊子咬了一身包也不肯離開。幾天之後,天氣氣溫陡然上升,那塊被他放在手心裏的巧克力被溫度融化了,黏糊糊地漏了滿手。
他盯着手上的巧克力,用舌頭一點點舔幹淨。舔得差不多的時候,他久違地聽到小孩的聲音。
“你多大的人,怎麽還舔手指啊?”小孩皺着眉頭看着他。戴亦莘沒有把手藏起來,相反他跟霍佑青說了人生的第一句話——
“甜。”
“甜?”小孩眨眨眼,雪團般的小臉露出好奇的表情,他勾手指讓戴亦莘過來,後又從欄杆裏将對方手抓過來。他沒有舔,只是嗅了嗅,聞到了餘下的巧克力香味。
小孩的手肉呼呼的很軟,像是沒有骨頭一樣。戴亦莘一動不動地站着,由着對方嗅他的手。
“好像是甜的,但蘇姨說不可以舔手,手上有很多細菌。”小孩煞有其事地教育他,“是不是你家裏人不給你吃甜食啊?他們是為了你好,吃多了甜食會長蛀牙,不過你要是真的很想吃,我偶爾可以給你一顆糖。”
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奶糖。
沒人跟戴亦莘說過這種話,戴父從不讓家裏出現零食,而外公外婆因為戴亦莘被虐待,對待他的态度十分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會教育這些,甚至恨不得戴亦莘像普通小孩一樣貪嘴愛吃零食甜食。
戴亦莘收了奶糖,然後把自己準備了好幾天的禮物遞過去。那是他自己做的音樂盒,裏面的音樂是霍佑青前端時間一直彈的曲子。
如果戴亦莘在這裏待的時間再長一些,他或許能跟霍佑青成為朋友,可惜的是他外公生病了,外婆沒有精力再看顧他,加上戴父向外公外婆各種保證自己不會再做出傷害戴亦莘的事,戴亦莘被重新送回M國。
走的那天,戴亦莘沒哭也沒說一個字,他只是盯着隔壁的別墅看了一會。他想再過半個小時,那個小孩就會開始練琴了。
再後來,戴亦莘的外公去世,外婆搬離別墅,沒幾年也離世了。霍佑青徹底忘了跟他只說過一個字的男孩。
聽完故事的霍佑青愣怔了一會,後意識到什麽,“你很早就開始調查我?”
戴亦莘沒擦臉上的水,聲音低沉地嗯了一聲。
霍佑青忍了半天,總算沒把“變态”兩個字罵出口。戴亦莘遠比他想象中的更早注意到他,這種注意還不是一朝一夕,多半是他小時候就被對方盯上。
勉強平複了會心情,他從床上站起來,剛想說自己要回學校,卻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宿舍門禁。他沒帶身份證,不能再開一間房。
他抿了下唇,對戴亦莘說:“現在過了我宿舍門禁時間了,你拿你身份證去樓下問問,能不能換成雙人間。”
戴亦莘很快就回來了,換雙人間可以,但需要兩張身份證。
“我可以睡沙發,你睡床。”戴亦莘仿佛知道霍佑青的顧慮,主動道。
霍佑青糾結了兩分鐘,點頭同意了。他并不放心戴亦莘,所以洗澡的時候把人趕出了房間,而戴亦莘洗澡的時候,他則是一直背對着洗手間,只是視線能不看,水聲卻擋不住,一個勁從磨砂玻璃裏傳出來。
十八歲到二十七歲的九年記憶裏,他聽過很多次戴亦莘洗澡的聲音。洗澡的水聲預兆着壞事的發生,霍佑青逼自己閉上眼睛睡覺,不要想太多。
忽然,鈴聲将他驚醒。
霍佑青摸到床頭櫃的手機,才發現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不是學校外面的酒店。他又去到二十七歲的時空了。
大清早打他電話的是他表哥,表哥上班的路上問他起床沒有,又說今天會過來給他煮頓飯。
霍佑青睡意未消地嗯嗯兩聲,就把電話挂了。等又睡了個回籠覺,他才慢吞吞地起床洗漱。
吃早餐的時候,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這次打他電話的是改名為戴沅的戴亦莘。
“喂。”他接起電話。
戴亦莘的聲音透出幾分倦意,而倦意之下是藏不住的興奮,“佑佑,我回國了,我拍到虎鯨了,本來想跟你視頻,讓你也親眼看看,但公海信號太差,打不出去電話,我只能用相機錄下來。你今天有空嗎?我拿過來給你看。
霍佑青用勺子攪拌粥,“你剛回來肯定很累,我不急,等你倒好時差再說。”
戴亦莘似乎笑了一聲,“好。”聲音驀地低了下去,“佑佑,我想你。”
霍佑青勺子停了一下,“你應該清楚,我們只是朋友。如果你要說這種話,我想我可能要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沒有想法談戀愛。”
電話那頭緘默了足足三十秒以上,他才聽到戴亦莘嗯了一聲。
挂了電話後,霍佑青好心情地把早餐吃完了,只是這點好心情沒多久就被破壞了。他嫌家裏悶,拿着筆記本去咖啡廳翻譯文稿,沒想到碰到了龔琅。
龔琅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有一位女伴,兩個人說說笑笑走進來,宛如一對璧人。霍佑青本想換場地,但想到是他先到的,就沒挪地。
他以為龔琅但凡識趣一點,就不會跟他說話,或者龔琅眼瞎一點,看不到他,但龔琅兩不沾。
“你怎麽在這裏?”龔琅在霍佑青桌旁停下。
霍佑青把視線從電腦屏幕前移開,他先迎上龔琅女伴好奇的目光,女伴是個相貌漂亮的女性,一頭濃密的卷發,妩媚又動人。不知為何,她臉紅了紅。
再對上龔琅明顯不悅的眼神,龔琅沉着臉看着他,仿佛他不該出現在這裏。
霍佑青語氣平靜,“我們認識嗎?”
這句話像是導火線,須臾把龔琅這個火藥桶點燃了,他咬牙切齒道:“你裝什麽?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現在跟我裝不認識。”
霍佑青一開始真的準備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是龔琅非要自己找上門。他将翻譯到一半的文稿保存,再合上筆記本,視線投向龔琅,“抱歉,我不該裝不認識你,但我以為你會想不認識我,畢竟你旁邊有一位這麽漂亮的女性,她應該不知道你曾經喜歡過我吧。”
幾秒後,霍佑青點的咖啡潑到了龔琅的臉上。
女伴潑完咖啡,踩着高跟鞋潇灑離去,留下一臉狼狽的龔琅。龔琅氣得眼裏直冒火,看霍佑青的眼神簡直像要現場将人大卸八塊,可對方卻是很柔軟地沖他笑。
他愣了一下,就聽到對方說:“這杯咖啡168,我喝了一口,你給我150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