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陸雁臨嘲弄地看了楊攸一眼, “太後娘娘已經對我生疑,而我有無嫌疑, 她自然會查清楚, 至于怎樣告訴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楊攸回以嘲弄的一瞥,“你已經變成了一條瘋狗, 誰會将犬吠當回事?”
陸雁臨轉向裴行昭,“你種種作為, 為的都是邀買人心,得到天下将士百姓的擁戴, 冤案如此,廢除殉葬制亦如此。
“你自幼被逐出家門, 長達七個年頭,那幾年你到底怎麽過的, 無人知曉, 同樣的,也便無人知曉你因為那段經歷,生出怎樣的野心, 有多想站到最高處。
“人為了蓬勃的野心,本就可以付出一切。史書中的女子翹楚, 連親手殺掉兒女的事情都做過,袍澤又算得了什麽?
“太後娘娘,你的祖母、生母、胞弟即便是有着天大的過錯,也養育、陪伴到你六歲,可你是怎麽對待她們的?你的心腸之冷酷, 已經駭人聽聞。
“你比起同道中人的前輩, 已經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 你做了這麽多,也得到了相應的回報,已然執掌天下大權,主宰蒼生沉浮。旁人若能效法,我相信會有無數人步你後塵。”
裴行昭一直像是在聽人講故事,情緒不見絲毫波瀾,“能講出這麽多聽起來像回事的歪理,足見不是一點兒腦子都沒有,可你行事怎麽會那麽沒有章法?
“不論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都該明白一點,扳倒我、給我扣帽子都是最不明智的事。
“你該做的是卧薪嘗膽,長久地蟄伏,伺機置我于死地。怎麽就那麽輕易地引起我的疑心?
“我要是連你哥哥都能害死,除掉你又算得了什麽?
“姑且當做你認定你說的那些歪理,那麽,到底是誰給你施壓,使得你這般急躁?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是在明打明地找死。”
陸雁臨似笑非笑,“扳倒你,對誰而言不是癡人說夢?我就是要急躁行事,讓你知曉我對你的懷疑,再讓天下人知曉,你對袍澤的至親亦能翻臉無情。不論你怎樣處置我,都會引得衆多将士多思多慮。”
裴行昭唇角揚了揚,“置之死地而後生、挑撥離間、激将法,要是這樣想,也勉強算是有謀略。”
“為何不解釋?”陸雁臨逼問。
“我沒必要向任何人解釋。這次過來,喚上楊攸一起,是要說說我與陸麒、楊楚成的淵源。”
楊攸略一遲疑,道:“您是不是年幼時就認識了兩位兄長?”
裴行昭颔首,“是。怎麽會有此一問?”
“哥哥與您相識沒多久,相處的時候,就跟真正的兄妹一樣,特別自在、親近,可你們又明明不是輕易對誰敞開心扉的性子。以前想,可能是特別投緣的緣故,現在聽您這麽說,便覺得你們早就相識。”
裴行昭一笑,“我活到如今,終歸算是很幸運,在軍中遇到伯樂,在幼年落魄時,則遇到了改變一生際遇的貴人。”她對楊攸指了指近前的座椅。
楊攸落座。
裴行昭道:“最初到軍中,不過是個小毛孩兒,沒人在意我的經歷。剛有點兒名氣,三叔尋了過去,人們曉得我是裴铮的女兒,六歲那年離開家門,之後我去了何處,是何經歷,沒人問起。
“落魄的經歷,關乎一個家族的秘辛亦或家醜,很多人都忌諱,外人不會傻到問這種事。陸麒、楊楚成不想我被人在背後議論,三緘其口。
“我因為授業恩師不想被人矚目,便也不提。
“即便是與我形影不離的阿妩、阿蠻,與我一向沒大沒小的韓琳,也不曾問及,不是怕我殺人滅口,是擔心我回憶那些會徒增不快。
“你們以前也是這樣吧?”
楊攸點頭。
陸雁臨垂眸望着腳尖。
“早在兩位袍澤把你們送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便該告訴你們。最起碼,你們能對我多一點信任,明白他們是我一生都不能辜負背叛的人。”裴行昭撚着手裏的白玉珠串,“六歲那年,我被祖母、母親交給了一個人牙子,她們認定我是克親族的煞星,要人牙子把我送到外地的庵堂、道觀,遁入空門,也便再不能克誰了。
“人牙子面上應的誠,實際根本不會照辦,庵堂道觀只等有緣人投靠,不會花銀錢買下一個人。人牙子哪兒有嫌錢少的?只會把人轉手賣出去,誰給的錢多就把人給誰。
“幸好那時有我此生第一位貴人出手,偷偷給了人牙子三百兩銀子,跪着祈求人牙子,不要把我賣進不堪的所在。
“那個人牙子說不管怎樣,也是裴家的人,往後但凡成點兒氣候,別的不提,把他收拾了總不在話下,他會在外地找個過得去的人家安置我,但具體在何處,便不能告知了,他不能在我成氣候之前就露餡兒,讓裴家主母對自己痛下殺手。
“是這麽說的,倒也真是這麽做的。”
裴行昭始終都記得,自己被人牙子帶走的時候,周興禮站在路邊默默流淚,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滿愧疚。他恨自己不能将她從人牙子手裏劫下,給她安排一條坦途。
可他只是父親的親信,在老夫人、大夫人跟前,并不被給予倚重,不知有多少內外的管事掣肘,只等着他出岔子,自己或親友将之取而代之。他做的,已算是力不能及——三百兩銀子,讓他背了好幾年的債。
人牙子把裴行昭帶到一所小院兒,關了起來。
還有一個年歲相仿的小男孩、兩個小女孩。人牙子要多攢些人,才值得出一趟遠門。
裴行昭想父親和哥哥,怨祖母和母親,哭不出。曉得前路一片昏黑,卻沒絕望。祖母和母親恨不得她死,她偏要活着。
人牙子送來飯食,哪怕再難入口,哪怕再沒胃口,她也默不作聲地吃掉。同伴哭的哭鬧的鬧,她都視若無睹,也不跟他們說話。
他們幫不了自己,自己也幫不了他們。
過了數日,人牙子湊了九個小孩子,帶着他們離開京城。
有的被送到膝下無子的家中,有的被送到了官宦門庭為奴為婢,有的被送到了勾欄院……
安置裴行昭,對人牙子說起來算是個問題,他也掙紮了兩次:一次是青樓裏的人瞧着裴行昭的樣貌出衆,且不是能長歪的那種,便想多出些銀錢買下,人牙子猶豫一陣,還是婉拒了,說這小孩兒有來頭,你們收下也是惹禍上身,算了;另一次是官宦門庭要出一百兩留下裴行昭,人牙子便更不敢應了,擔心裴行昭道明出身之後,那官員要麽将她和他一并滅口,要麽發善心,幫她投靠別的親人,那他還是沒好果子吃,便說這丫頭已經被京城一戶人家要了。
人牙子私下裏對裴行昭說:“我也瞧得出,你這小孩兒聰明也倔強得很,而且記仇,但你可不要記恨我,不是我把你拐來的,是吧?我給你找個富戶,你好好兒當差,長大之後給自己找個好的出路。
“你這樣的孩子,沒有契書,就是一口價,人家買了你,給你取個名字,随便給你入了賤籍。你信我一句,別說自己的身世,人家要是不信,你就成了笑話,人家要是相信,便會生出很多擔心,為了睡上安穩覺,少不得把你殺了。那樣,周管家就白忙了,我也白忙了,而你又是何苦呢?聽我的話,成不成?”
裴行昭點了點頭,說謝謝您。
人牙子拍拍她的頭,“過個幾年,我攢下一筆錢,也就不幹這行了。不要記恨我,更不要記得我,這樣的話,我得反過來謝謝你。”
說完這番話,不緊不慢地趕了兩日的路,裴行昭被送到了一個小縣城的商賈家裏,被指派到商賈的女兒房裏做小丫鬟。
裴行昭是被人伺候大的,所以很清楚做下人不該說什麽做什麽。大小姐比她大兩歲,一看就是任性驕矜的人,好像跟她犯相似的,每次只一瞧見就沒個好臉色,她當差就不敢表現得很伶俐,只是做好分內事,寡言少語的。
那時她最犯難的是,以自己這樣的來歷,要當差至還清商賈家買自己花的錢,才有月例可拿,那麽自己能指望的,便只有平時得到的賞錢,要攢多久,手裏的銀錢才夠她另謀出路?
之後的四個來月,挨過幾次訓斥責罰,但總體來說過得還算安生。商賈太太辦了幾次宴請,裴行昭這種小丫鬟,少不得做傳送果馔酒水、為客人引路之類的差事。
這個賞幾塊糖,那個賞一把銅錢,還有出手闊綽賞小銀锞子的,裴行昭攢下了七百多文,怕被人拿走,藏錢委實費了點兒腦子。
也就是在裴行昭在那裏經歷的最後一次宴請中,那位大小姐的一個熟人瞧見了裴行昭,對着她誇贊了一番,說長得真是好,比你家小姐還好看,要是換身衣服,也一定比她還像千金小姐——就是故意氣人的話。
大小姐不能拿找茬的人怎樣,把火氣全撒在了裴行昭身上,把她喚到面前,擡手打了幾巴掌,又去拿剪刀,要花了裴行昭的臉。
還是大小姐的奶娘攔下了,說宴請的人有從外地來的,要明日才離開,鬧出事來再被客人知曉,太太會責罰您。
大小姐就恨恨地抛下剪刀,說那就等客人全走了再處置她,你幫我想想法子,怎麽又能毀了她的臉,又能說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随後便讓裴行昭到廊間跪着。
裴行昭從白日跪到了後半夜。
等到值夜的人都在打瞌睡,和自己同住的人也睡熟了,她回了自己住的後罩房,拿上攢下的銀錢,翻窗又爬牆離開大小姐的院子,摸到側門附近,等到快天亮的時候,很認真又很平靜地對守門的婆子說,大小姐很喜歡吃一家鋪子的豆腐腦和灌湯包,要她趕早去買回來,路程不近,她這就得去,走側門近一些,說完給婆子看手裏的銅錢。
大小姐的任性,下人沒見識過也聽說過,大半夜要吃糖葫蘆的事兒都幹過,裴行昭說的這回事根本是小意思,婆子不疑有他,給她開了門。
到了門外,裴行昭說,不定能不能及時回來,媽媽要是被問起有沒有見過我,只說沒有,免得被大小姐遷怒。
婆子說知道,說了也沒賞錢,我多那個話幹嘛呢,随後又叮囑了裴行昭要小心,當心遇到拍花的給人擄走。
裴行昭就這樣逃離了那個商賈之家,發足狂奔時,只希望對自己沒有戒心的婆子真能做到一問三不知,不被自己連累。
跑出那一家不算完,跑出那個縣城才算安全。好在縣城連高牆都沒築,請兩個面容慈和的老年行人指路之後,她一時跑一時走的趕路到臨近傍晚,就此離開了縣城。
離開之後又能怎樣呢?幾百文錢,除了廉價的食物,什麽都不敢買,也不敢找差事,高門大戶裏,再遇見個不把人當人的東家,她還是沒好日子過,小門小戶裏,直接把她扣下轉手賣出去也未可知。
真正到了舉目無親孤立無援的境地,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只知道自己不能死。誰越是不想讓她或,她越是要争這口氣,活下去。
她把臉和衣服弄得髒兮兮的,茫茫然跟着上了年歲的女流民走在路上,不知道人家要去哪裏,只知道身邊有個大人比較好,等遇到道觀的時候,自己可以請女道長收留。
一把年紀成了流民的老妪趕路,她跟在一旁,老妪歇腳的時候,她跑去買幹糧,多給了攤販幾文錢,讨到了一塊幹淨的舊布,用來做盛放幹糧的小包袱。到晚間,老妪在破廟、街邊睡覺,她也找個角落,靠着牆,摟着小包袱将就着睡。
老妪被她跟了兩日,開始跟她搭話,熟悉一點了,便問她怎麽這麽小就流離失所。
裴行昭只能說,自己沒有親人了,做小丫鬟的時候,主人家要把自己打死,她逃出來了。
老妪嘆了口氣,說要到冬天了,別說沒鋪蓋,就算有,你跟我也背不動,就算背得動,也會被年輕力壯的流氓流民搶走,我們會不會凍死,真不好說。又說找個像樣的地兒留幾天吧,留心打聽着,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栖身之處,跟着我,早晚得落到要飯的地步。
裴行昭就說,要是能拿到工錢,我都給您,您就留在附近,不要四處流浪了。
老妪笑了笑,說還是找個沒兒女的人家吧,你這長相當下人,不是到十來歲就被少爺老爺惦記上,就是主人家把你當瘦馬豢養起來,沒出路的。
一老一小在路上自深秋走到了冬日,到了一個看起來比較破敗的小縣城,老妪已經受不住大冷的天趕路,也已身無分文,便留下來,在一個破廟裏栖身。
裴行昭和老妪一起把小銀锞子換成了銅錢,仍是除了廉價的食物什麽都不買,晚間在破廟背風的地上鋪上稻草禦寒。
到了午間,兩個人就離開破廟,老妪打聽有沒有膝下無兒無女又想要孩子的人家,裴行昭則去打聽附近有沒有道觀,想着說不準有人能把自己和老妪一起收了。可惜的是,這小縣城裏沒有,二三百裏之外倒是有一個名聲響亮的道觀,女道長頗有人望。
那樣的光景,所思所想不過是不用挨餓,有個長久的容身之處。挨餓受凍漂泊的環境中,人的志氣出息,無從談起。
一場大雪,成為裴行昭又一個命途中的轉折點,也就此斷了她與老妪的塵緣——
那晚出奇的冷,兩個人不撿來幹草樹枝,點起篝火取暖。
老妪睡在篝火附近,裴行昭還是貼牆睡了。
臨睡前,老妪說打聽到了一戶人家,當家的是舉人,和娘子都三十好幾了,數年來求子心切,卻一直不能如願,便想收養個女孩子,是存着招弟的心思,但絕對不會虧待那孩子。而且那對夫婦很是挑剔,長得不好看的不收養,看起來不聰明的也不收養。
老妪覺得倒是很适合裴行昭,說我這一兩日把臉洗幹淨,去看看情形,行的話就把你送過去,你生得好又聰明,他們眼光再高也瞧得上。你要是心氣高,也先在他家把這個冬天熬過去再說。
裴行昭說那就去看看。她想,好歹讓那對秀才給老妪十兩八兩的銀子,容她租個屋子,添一床厚實的被褥,把這寒冬對付過去。
說着說着,裴行昭就睡着了,醒來,是因為聽到震耳的聲響。
睜開眼睛,下起了大雪,借着雪光映照,她看到房屋居然塌了一片,再看老妪,她下半身被瓦礫覆蓋,頭部一側也有兩片瓦,她的額頭破了,嘴巴張開,眼睛睜着。
裴行昭想出聲喚她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動彈不得。
她被凍僵了。
那是第一次,她分外清晰地目睹一個人意外死亡,自己也離死亡特別近。
怎麽會這樣?
她想不通。
如果經受這麽多辛苦,換來的不過是凍死在雪夜,那她又何必逃呢?她在逃離那晚投井不就好了?
她要活下去,她要等長大之後弄清楚,祖母和母親何以眼睜睜地害死哥哥,何以那樣對待自己。
如果就這樣死了,她不甘心。
她陷入絕望之後,開始懷疑自己或許真的八字不祥,對自己好的人都不得善終。這老妪就是被自己克死的吧?
神志清醒,而身體一動都不能動,再到神智慢慢變得混沌不清……
她想起了父親、哥哥,眼淚模糊了視線,随後又開心起來:死之後,就能見到他們了吧?與他們團聚之後,她就又有人呵護保護,過得衣食無憂。
裴行昭當然沒有死。
不知過了多久,她連睜眼的力氣都要失去的時候,聽到有幾個人走進破廟,跺掉靴子上的雪,抱怨着怎麽會遇上這種鬼天氣。
那是兩個小公子和兩名小厮、兩名丫鬟。
很快,他們發現了老妪和裴行昭。
老妪已經沒了呼吸,裴行昭用力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他們,想知道這是自己的希望,還是要經歷的最後一次絕望。那時候,她連意識、聽覺都慢慢失去了。
再清醒過來,是兩名丫鬟用雪搓揉她的四肢、面頰。她恢複知覺的同時,便覺出了無法形容的痛苦,偏又帶着得以生還的歡喜。
那兩名小公子,便是陸麒和楊楚成。
陸家、楊家把他們送到了學子可以文武兼顧的學院,讓他們在書院開開眼界,歷練三四年再接回家中,潛心習武,研習兵法。
兩人成了交情最鐵的同窗。這次出門,是趕休沐的日子再請了三日假,結伴去拜訪一位住在山中的名士,請教一些課業上的疑問。
沒想到,夜間讓車夫抓緊趕路去往山裏,竟下起了大雪,本已離開了這個小縣城,又不得不折回來。雪太大,馬車實在難以行路,經過破廟,便說湊合到天亮再說。
只是一個巧合,讓他們成了裴行昭的救命恩人。
裴行昭緩過來之後,他們問她家在哪裏。
她說沒有家了,順着給老妪的說法,講了和老妪這一陣的經歷。
陸麒和楊楚成幫人幫到底,商量着先把她帶到名士那裏,名士肯收個小學生再好不過,不肯收就帶她回書院,總會有好心的先生收留她。
打定主意,他們在附近的曠野中選了個地方,冒着風雪,讓老妪入土為安。
裴行昭剛恢複過來,一點忙都幫不上,只給老妪磕了三個頭。
陸麒、楊楚成帶着裴行昭住進客棧,讓丫鬟給她添置了幾套簇新的冬衣,知道她讀過一陣子書,得空就考她一些問題,從簡單到對于她來說難一些的,見她或是對答如流,或是在提醒下想到答案,俱是滿臉喜色,說這樣的學生,倒要看誰舍得錯過。
另外,他們傳信給書院,告知遇到大雪天,被困在了半路,拿不準何時才能趕回去。
等了三日,得知名士那邊沒下大雪,行路不成問題,便再次上路。
見到名士當日,名士和顏悅色地考教了裴行昭一番,說你是好苗子,我們先去拜見一位老爺子,他若不肯再收徒,我便留下你,認個幹閨女,他若和你投緣,你不想跟他學藝他也會留下你。放心,這是難得的機緣,尋常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所以,老人家脾氣有些古怪,忍耐着也不吃虧。
名士攜她到了半山腰的一個住宅,只有一名書童随行,帶着陸麒楊楚成給她置辦的行李。
五間古樸的正房,三間東廂房,院落是用籬笆圈出來的,主人是名士口中的老爺子,一位超凡出塵的道士。
他把裴行昭喚到面前,一面聽名士說她的經歷,一面細細端詳着她,又摸了摸她頭部幾個地方,笑微微地說:“你我有緣,留下來吧,受不住了,你有本事就跑出去,找帶你來的這人去。”
裴行昭沒本事判斷老爺子是善是惡,會不會虐待自己,卻看得出名士是由衷地為自己慶幸,還有些與她無緣的失落,當下也就點了點頭,又在名士的指引下行了拜師禮。
便是如此,她留在了老爺子的住處。茫茫然的看着學士走出去一段,才想起陸麒、楊楚成,慌忙追了上去,請學士代為轉達自己的感激,希望來日能夠報答。
學士笑說,以後他們再來,要是還記挂着你,我帶口信給你。
東廂房安頓下來之後,裴行昭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師哥,便是被父親求着老爺子帶離家門學藝的沈居墨。
裴行昭和沈居墨,在山中一待就是好幾年。起初兩年,陸麒、楊楚成每隔三四個月就告假過來山中,她得了學士的口信,便去學士家中與二人小聚一半日。
相處久了,裴行昭不再對老爺子、沈居墨隐瞞自己的身世姓名,對他們兩個亦然。
兩個少年那時就跟她說,聽說現在軍中允許女子從軍,一再鼓勵将士把身手好的女眷帶進軍中,我們是一定要從軍的,你要是也有這志向,那就投身軍中,我們并肩殺敵。
裴行昭說好,我一定會去,因為爹爹就是行伍之人,他若在,一定贊成我從軍報國。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了,救命恩人的志向,就算不是出自将門,她也會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她恐怕沒有多少報答他們的機會。
兩年後,兩個少年奉長輩之命各自回了祖籍,離開學院之前,相形策馬趕來與裴行昭道別。
末了說軍中見,我們等你,又送了她一件飾物。
“他們當時送我的禮物,就是這個。”裴行昭揚了揚手裏的白玉珠串,“他們湊錢買下了一塊白玉,又請名匠做成。”
楊攸嘴角翕翕,片刻後才能出聲:“怪不得,從認識您到如今,您始終帶在身邊的飾物,只有這個珠串。”
裴行昭微笑,“也只有他們年少的時候,才會送這種物件兒。長大之後跟我一樣,送人的東西,從來是越實惠越好。”
“我真的沒想到,哥哥從沒跟我提過。”
“他們幫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個,再就是我說過的那些顧慮。在官場,別人不為人知的事,你們最好也不知道。而且我那個師哥現在是漕幫幫主,就算只是因為他的緣故,輕易也不能與人提。”
楊攸還沒從聽到的一切中回過神來,點頭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真是難以想象,裴行昭居然有過那樣磨折的經歷。任誰又能想到,她竟曾為人奴仆,被人打罵責罰,甚至險些凍死在雪夜之中。
裴行昭望向仍舊垂眸不語的陸雁臨,“雁臨,我跟許徹在軍中的時候就有來往,你哥哥曾不止一次跟我說,跟錦衣衛可以有交情,可別打完仗跑去錦衣衛當差。
“錦衣衛就是帝王、朝廷的一把刀,讓你殺誰就得殺誰。在沙場,殺人是為救人,對錦衣衛而言,殺人就是殺人,不論那個人在自己看來該不該死。而且,能否善終都兩說。
“他說你裴映惜要是去做那種劊子手,我可跟你翻臉。
“可是,上次你怎麽跟我說,你哥哥生前說過喜歡錦衣衛的差事?他對胞妹跟異姓妹妹犯得着有截然相反的說辭?”
陸雁臨似是沒聽到,全無反應。
“我跟你和瑟瑟說這些,本該是有一樣的用意,眼下卻已不能夠了。”瑟瑟是楊攸的小名,裴行昭凝着陸雁臨,“跟瑟瑟說,是她有必要知道;跟你說,是因為你絕不會洩露給任何人一字半句。”
陸雁臨有了反應,擡了眼睑,看着裴行昭,“你要殺我?”
“殺與不殺,有何區別?”裴行昭反問,“你說了,我最擅長的就是殺人,而我卻認為,最擅長的是誅心。你不給我個像樣的說法,那就消失在人前,自己卻好端端地活着。”
陸雁臨目光微閃。
“你想到錦衣衛,我跟人們說調你過去便是了,并且委以重任,你要離京一段時間。離開多久,在你,也在令尊。”
陸雁臨纖長的睫毛忽閃一下,抿了抿幹燥的唇。
“又一場生離,由我也由你自己促成的。”裴行昭目光幽深地凝視着她,“橫豎令尊一向閉門謝客,不與人來往,你辦差之後愈發的深居簡出,再正常不過了,那我就順勢把他也拘起來。”
“他什麽都不知道!”陸雁臨語聲很低,語氣卻很激烈。
“也不知是你傻了,還是我在你眼裏已是個傻子。”裴行昭語氣涼涼的,“以令尊現在的處境,最該忙的是兩件事:子嗣和你的婚事。子嗣的事我只當他通透,看得開,到了有女萬事足的地步。但你的婚事呢?他一直想為你們兄妹張羅合意的婚事,來京城之前也曾托親友幫忙物色個好女婿,怎麽一到京城反而變得孤僻了?在京城配得起你的子弟只有更多,不與人來往,是要等着誰送上門入贅麽?”
“他是得了我的再三懇求告誡才閉門不出的!我擔心的就是他被連累,要不是他不過來太反常,我根本就不會讓他進京!”陸雁臨看着裴行昭,眼中已是雪亮的恨意,“那是我的父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陸麒的親生父親!”
裴行昭擡手,食指輕輕一晃,“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再信,我說什麽你也不用相信,再說了,你又憑什麽還信任我?我這樣的人,為了蓬勃的野心,什麽事情做不出?撒個謊又算什麽?”
“你……”陸雁臨被噎得不輕。
裴行昭語聲徐徐:“讓我猜猜看,你之所以行事毛躁,是被什麽人逼迫得緊了。你要到錦衣衛當差,是為了查找某個人或某些人以前的行蹤記錄,找到之後,應該會當即銷毀。
“你不像你今日表現得那麽沒腦子,上次就已察覺我對你很不耐煩了,進錦衣衛已經無望。
“你索性跟我找茬,要我發落你,這樣一來,你在逼迫你的人面前就成了棄子,他不想放棄也得放棄。
“你只是沒想到,我很快從懷疑到了翻臉的地步。
“真可惜,我也沒想到。你要是稍微帶點兒腦子,從緩行事,我怎麽也不至于如此。
“接下來,我們不妨賭一賭,看令尊能堅持多久。
“他如今是怎樣的心性?不會在弄清你生死之前就自盡吧?要是那樣,我不介意用我的法子提前處置了他。
“他要是不知道你摻和了什麽事兒、受控于誰,我這些年也就是白混了。”
“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陸雁臨眸色複雜至極,亦是痛苦至極,“有火氣你只管沖我來,連累無辜,用血親要挾人算什麽本事!?”
“不算本事,這本也是我很不屑的方式,所以我才不好意思告訴外人,對外只會擡舉你。”裴行昭的神色與語氣都變得很溫和,“我也沒法子,是你們父女兩個聯手糊弄我,我只好一碼歸一碼。自己找死,我為什麽要攔着?”
陸雁臨費力地吞咽一下,也不知是招架不住裴行昭的凝視,還是看到她就火大得難以忍受,別轉臉,錯開視線。
“沒起疑之前,忽略了不少事,沒往你們身上想過。晉陽怎麽單單去了滄州?楊家也為楚成建了忠烈祠,楊夫人和家裏的人那時拎不清,諸事看顧不周,晉陽卻舍近求遠,難不成是認定要搗鬼就一定能成事?
“你與廖雲奇熟不熟?怎麽他正慢悠悠往京城來的時候,你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麽巧?
“康王是誰殺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陸雁臨費力地吞咽了一下。
楊攸則走到裴行昭面前,“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這些直覺對不對。”裴行昭站起身來,“別的事當下只能是那麽一說,可是,康郡王的屍首就在他的郡王府,我們不妨喚上韓琳,一起去看看。看看如果是我們的陸郡主所為,模仿的是誰的手法。”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