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晉陽冷聲道:“她說您不及首輔也罷了, 那是見仁見智的事兒。可那崔淳風算什麽?已然淪為階下囚,必死無疑的貪官, 竟也拿來與您比較。”
付雲橋翻來覆去地看着箋紙, 看着那上面鐵畫銀鈎的字。
晉陽起身去取來一壺酒,兩個銀杯,斟滿了酒, 遞給他一杯,“先生, 現在我們不論做什麽,裴行昭都會聯想到最壞的居心, 已然如此,又何須再有任何顧忌?”
付雲橋執杯在手, 情緒已平靜無瀾,輕輕一笑, “好一招激将法。”
晉陽面色一僵, 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道:“什麽都瞞不過您。”
“我說的不是你,是裴行昭。”
“……?”晉陽只能用眼神表達心緒。
“激将法。”付雲橋重複道,“先用到你身上, 再通過你用到我身上。”
“她就算詭計多端,又如何能想到這些?”晉陽抵觸任何人對裴行昭的褒獎之詞。
“要你聽到或者看到, 便是否定我幫你籌謀的所有事,也便是否定你,你自然會意難平。”付雲橋喝了一口酒,“她若不是要對我用激将法,又何須親筆書寫, 要你交給我?”
晉陽啞聲。區區小事, 也有着彎彎繞, 是她不曾深想過的。
付雲橋卻是話鋒一轉,“不過,你方才說的很有道理。既然我們不論做什麽,都離不了下作卑鄙的居心,那就真的什麽都不用在乎了。如今,只剩下了兩招,破釜沉舟,棄車保帥。”
晉陽的眼睛煥發出灼人的光彩,“這話怎麽說?”
“原本擔心路上耽擱,不能如約前來,而事态又已到最壞的地步,已寫了信件給你。”付雲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你看看是否可行,若可行,明日便安排下去。”
在橫梁上的韓琳急得撓牆的心都有了。她不能确定付雲橋是提防之心太重,還是真的湊巧提前寫好了書信,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沒辦法看到信件。而更讓她上火的是,晉陽看過之後,便取下宮燈的燈罩,把信件燒了。
“棄車保帥那一招就算了,我斷不會用的。”晉陽态度堅定,“破釜沉舟倒是完全可行,容我斟酌好一應枝節,便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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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雲橋與她碰了碰杯,一飲而盡,又叮囑道:“你名下的居處,哪裏都不安全了,往下吩咐的時候,一概即時書寫,即時交給親信,不要多言多語,以防隔牆有耳。”
晉陽稱是。
付雲橋岔開話題,問起近來諸事的詳情。
清晨,韓琳回到壽康宮,把天亮前的見聞翔實地複述給裴行昭,末了道:“那厮戒心太重,緊要的都沒說過明白話,難不成他也是身懷絕技的,察覺到有人盯梢?”
裴行昭倒是不意外,“做了多少年的賊,自然要比任何人都謹慎,眼下晉陽已自身難保,他又是剛到那裏,少不得千防萬防。”又寬慰韓琳,“不用上火,被那種人誤打誤撞地防住再正常不過。”
韓琳心裏好過了不少,“那接下來怎麽辦?由着他們出幺蛾子?”
“你來的時候,晉陽歇下了?”
“嗯!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才說完近來的事,又多喝了幾杯酒,熬不住了,回了內宅歇息。”
裴行昭一笑,“那就好說了。把李江海和阿蠻、阿妩喚來,他們這就去晉陽那裏傳懿旨,讓她從速進宮來,哀家有要事找她商議。”
韓琳目光流轉,有點兒啼笑皆非的,“好簡單的招數啊。”就算只是比付雲橋提過的激将法,眼下的法子都過于簡單粗暴。
“管它簡單還是複雜,奏效就行。難不成我還真看着他們狗急跳牆殃及無辜?”
“也對。付雲橋那邊,我喊別的兄弟接手盯着了,絕對跑不了他。我這就去傳話。”
裴行昭笑着颔首。
沒出一個時辰,晉陽被帶進宮裏。她正睡着,裴行昭的三個親信跑去傳懿旨,她推說生病怕過了病氣給太後,拒絕進宮,三個人竟直接吩咐随行的宮女把她架上了備好的馬車,仆人剛要動,就被李江海一句“誰敢抗旨”壓住了。
進到宮裏,她被安置到了閑置的宮室,服侍的宮人只有三名素未謀面的小太監,憑她如何發作,三個人都是木着一張臉。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進宮這一節,被裴行昭和皇後改了說辭:長公主落水染了風寒,太後皇後擔心她別院的仆人照顧不周,特地将人接到宮裏,由太醫院兩位鄭太醫負責照料,每日請一次脈。又因是患的風寒,不宜探病。
而這一日皇後去請安的時候,還帶上了大皇子。
裴行昭以前當然也見過大皇子,此刻見了,下意識地望一眼自鳴鐘,“這會兒不是上課的時辰麽?”
“孫兒昱霖問皇祖母安!”大皇子蕭昱霖有模有樣地行禮請安。
裴行昭嘴角一抽。不管是孫兒還是皇祖母,都着實夠她喝一壺的。她對皇室的人便是有情分,也不過是相熟後生出的,類似友情,實在沒有對輩分該有的那份理所當然,便也不大能夠接受年紀輕輕多了一堆兒子兒媳孫兒孫女。
皇後一直留意着裴行昭,料定她會很別扭,一看果然如此,忍着笑,對兒子道:“喚皇祖母太後就可以。”又以眼神詢問裴行昭。
裴行昭颔首。
大皇子抿嘴笑了笑,“是,兒臣記下了。”
裴行昭招手示意他到身邊,“今日怎麽得空過來?”
“今日跟先生請了一個時辰的假。”大皇子滿眼崇拜地望着裴行昭,“不瞞您說,昨日孫兒……昨日我偷偷溜去了禦花園,看您和長公主比試才藝了,仰慕得緊,今日便求着母後帶我過來請安。”
“原來如此。”裴行昭笑着撫了撫他的肩臂,歉然道,“前些日子跟你母後提過,得了閑去看看你的文武功課,竟是一直沒騰出一半日的時間。”
“正事要緊,您不要挂懷。”大皇子口齒很是伶俐,“我會用功的,遇到文武師傅都有心無力的,就先記着,日後一并請教您。”
“好啊。”裴行昭道,“這一陣屬實忙碌,昱霖再等幾日,好麽?”
“好!”大皇子用力點頭,綻出燦爛的笑容,随後也不再耽擱,“我去上課了,改日再來請安。”又轉身知會皇後,行禮。
裴行昭喚李江海送他出門。
皇後笑道:“天剛亮就跑去了坤寧宮,兒臣實在被他纏得招架不住了。”
“來也是應當的。”裴行昭一本正經地道,“也怪我,沒個祖母的樣子。”
皇後凝了她一眼,強忍着笑。
裴行昭倒先一步笑出來,皇後也便不再難為自己。
阿妩、阿蠻、素馨幾個年輕的女官也笑起來。
一早,燕王去找楚王說事,沒了閑雜人等,直言道:“晉陽給挪到宮裏去了,我估摸着是小太後又憋壞呢。”
楚王瞪了他一眼,“你這口沒遮攔的毛病,何時能改?”誰怕誰厲害着呢,他如今是明裏暗裏都敬着小太後,連善意的調侃都不敢有。
“話是我說的,又不關你什麽事兒。”燕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是話糙理不糙,你怎麽想的?”
“太後該是鐵了心廢了晉陽,今日此舉,該是為着将她拘起來,繼續添加她的罪行,而她沒有應對的餘地。”
燕王深以為然,“跟我想到一處去了,就算太後的目的不止于此,但這是最重要的。咱哥兒倆想想轍,加一把柴。”
“既然要廢掉晉陽,便要有人出面明言。”楚王一面斟酌一面道,“何必要等那些不逼急了不吭聲的官員有所行動?我們不妨從宗親下手。”
“對啊!”燕王一拍大腿,“晉陽昨兒不是才打了幾個宗親麽?我們就把那些對她心懷怨憤的糊塗鬼搜羅起來,讓他們一起上表,向皇上力谏,廢了她攝政的權利,從重追究她的罪責!”
“好!”楚王一拍桌案,“就這麽辦!”
“走着!”
堂兄弟兩個闊步出門,共乘一輛馬車,去找昨日挨打的宗親。
二人辦事的效果立竿見影,傍晚,幾位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宗親結伴進宮,到了養心殿,先上了折子,随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晉陽的暴行,連帶着又數落起她以往酒池肉林、曲水流觞等等奢靡鋪張行徑。
皇帝一面聽一面看他們的折子,這叫一個心花怒放,心想,離滅了晉陽的日子總算不遠了。
也不能怪他總有這種暗戳戳的詛咒,他又不能去求小母後抽個空把晉陽宰了——怪掉價的,那就只能頻繁地許願。
聽幾個人哭訴完,皇帝留他們幾個一起用膳,席間把削減宗親用度的鍋徹底扣到晉陽頭上,又吩咐他們明日早朝時進宮,把所知所經歷的一切告知朝臣,容百官商讨。
幾個人自是沒有不應的,靠賞賜衣食無憂的光景沒法子再有,也已不能不認頭,那麽,對那始作俑者落井下石、抒一抒惡氣也好。
翌日朝堂之上,正如皇帝、楚王、燕王所願,罷免長公主攝政大權一事,借由宗親之口擺到臺面上。
茲事體大,沒有朝臣對此表态,如張閣老,要等長公主進一步的罪名落實後再着手此事,而宋閣老、裴顯之流要觀望着他行事。
是以,出聲的,聲讨長公主奢靡無度、目中無人、縱仆行兇;默不作聲的,是反對或有意觀望。
但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有了長公主大權可能被奪的意識,私下裏少不得權衡利弊。
至于宗親,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允許,他們便每日必到宮裏或朝堂上鬧一場,不把長公主鬧騰得吐血不算完。
裴行昭那邊,忙着批閱為着宴請耽擱下來的奏折,自己看着批閱着,阿妩或阿蠻在一旁誦讀一份,大多是批閱完兩份,便能直接批閱誦讀過的一份,速度快了三成之一。
把個李江海看得一愣一愣的,活了幾十歲,真沒見過這麽一心二用的路數,服侍茶點時便愈發謹慎,将聲音放到最輕微。對阿妩、阿蠻兩位小姑奶奶,又添了一份敬重:文武雙全,全不輸最出色的幕僚,确然是太後的左膀右臂。
越兩日,張閣老遞交了福來客棧裏找到的證據,以長公主收受崔家達五十萬兩白銀之巨的罪名,為崔閣老一案畫上結案的句點同時,引發了朝堂又一輪的震動。
如何為晉陽定罪,皇帝着內閣與三法司議定,對于崔家一應人等,按律定罪:涉案人等,殺;涉案人血親,流放千裏;未涉案者,返鄉務農。
身為此案核心的崔淳風,罪行滔天,然內憂外患時期政績斐然,功在社稷,是以,不以刑獄手段處置,賜鸩酒上路。
張閣老到獄中陪崔淳風用了最後一餐飯,二人把酒言歡。
是夜,崔淳風服下鸩酒。一代次輔就此消亡,享年四十二歲。
崔氏一案收尾時,在進行着的是羅家、裴榮父子一案。
付雲橋何時才能找到,曉得答案的如裴行昭不會說,別人則是說不準,那就不妨先斟酌着別的罪行論處,畢竟,另一個嫌犯要是一直找不到,總不能就讓他們一直占着監牢的地兒。
慫恿裴行浩相繼算計陸雁臨、太後是其罪之一;誣告陸麒與楊楚成的黛薇、紅柳,有羅家數名人證可以證明的确是羅氏夫婦着意豢養,是罪之二。
僅憑這些,已是難逃死罪。
皇帝反複征詢過太後之後,準了刑部呈上來定罪的折子。羅家與崔家的處置方式大同小異,只是不比崔家枝繁葉茂,被降罪的人沒那麽多罷了,而不同于崔家的一條是:羅氏一族再不可進京,不可入仕。
裴榮父子三人擇日斬首示衆,所在房頭的家眷流放。
羅家、裴榮父子還牽扯到了一個不容忽視的人:裴行浩。
這也是個最輕都得流放三千裏的貨,不得不緝拿訊問。
饒是裴行昭、皇帝與首輔相加,也沒到權傾朝野、人人順從的地步,便有人請太後進一步摒除私情、主持公道。
裴行昭當下就同意了,說聽說胞弟偶然夜間出門,被仇家尋仇,好像已成了廢人,至今昏迷不醒,不為此,也不會一直縱着他留在裴府。為了正視聽,閣員、三法司首腦皆可到裴府看個分明。
提到的人浩浩蕩蕩去了裴府。
裴行浩已被擡回了以前常住的院落,昏迷不醒。
衆人細看了他被尋仇造成的傷勢,又細細詢問了近來為其診治的大夫,都是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一個活死人罷了,處置了倒是提前給了他解脫,那還不如讓他留着那口氣煎熬着。看太後不順眼的想着,就這麽膈應着她吧;與太後一條心的則想,這混帳再也不能再作妖了,太後可心安了。
随後,他們給了皇帝一致的說法:老天爺已經重罰了裴行浩,不需朝廷論罪,對外的交代,大可強調世事有輪回、善惡終有報。
皇帝挺讨厭這件事的,硬着頭皮去向自己的小母後請示該怎麽辦。
裴行昭說大臣們說的再正确不過,照辦。
皇帝想着她這是不得不大義滅親,又擔心她上火,便又送了一堆藥材補品,然後才和張閣老商量着拟了旨意,明發下去。
壽康宮主仆幾個又暗暗笑了一場。
這些事落定後,裴行昭終于答允了姚太傅的再三請求,這日,命他辰正進宮一見。
比之上次,姚太傅已瘦得不成樣子,身形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發抖,無法控制。他是坐在椅子上,被兩名錦衣衛擡進書房的。
明亮的光線下,裴行昭端詳着姚太傅,揚眉淺笑。
姚太傅已經徹底老實了,用沙啞無力的語聲說道:“罪臣失儀,無法行禮請安,請太後娘娘恕罪。”
“無妨。”裴行昭和聲道,“哀家今日見你,不是為着聽你說什麽,而是要跟你說清楚一些事。”
姚太傅吃力地欠一欠身,“罪臣洗耳恭聽。”
裴行昭道:“你幼子、兩個外甥,的确死于哀家之手,可你并不知曉他們全部的罪行。
“他們三個是綁在一塊兒的,沙場上下都要湊在一起,哀家體諒,一直遷就。
“三人真正的罪行是枉顧哀家的部署,貪功冒進,以至一千精兵只留下十三人,甚至害得很多弟兄的屍身都無法尋回。已是死罪。
“十三個人護着他們逃到了一個小鎮上,他們說什麽要在死之前逍遙快活一場,喝了些酒,便去擾民,強占民女。
“十三個人看不下去,撇下他們回到軍中報信。
“找到他們時,已有六名民女被他們糟蹋,兩名不堪受辱自盡。
“這便是哀家軍法處置他們的原委。信與不信在你,但哀家該說的得說清楚。
“當時給了他們不使姚家蒙羞的罪名,是先帝的意思,因為你長子正在苦守城池禦敵。
“先帝說要給你與長子一份體面,若是姚家長子不但不相信反而心生怨怼,保不齊便會兵敗甚至投靠敵軍。對此事,先帝特地寫了封信給你長子。
“先帝這種顧忌,哀家認同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照辦。
“後來你質問哀家,哀家剛說一兩句你便跳腳,大發雷霆,哀家只好等你能聽完的時候再說。
“如何都沒料到的是,這件事成了哀家帶給陸麒、楊楚成的一個隐患,你竟對他們下了那等毒手。”
姚太傅垂着頭,安安靜靜地聽完,良久才道:“來日到了地下,罪臣再以家法處置不孝子吧。”
“也是,只管到了地下再去問他們,哀家說的是真是假。”
姚太傅極遲緩地擡起頭來,那樣子,似是頸項不足以承受頭顱的重量,“罪臣只求一死,請太後娘娘隆恩,給罪臣定個死法、選個日子。”
裴行昭慢悠悠地把玩着白玉珠串,“行啊。你如今承受的痛苦,不輸于抽筋扒皮。那麽,哀家說過的話,便只剩了挫骨揚灰,便用個勉強是那麽回事的法子,橫豎你也熬不到挫骨的地步。
“很多府邸,一些院落的居室下都有密室,可用來藏美酒、炸藥。”
“是,罪臣明白。”
“三月初四。”
“是。”
裴行昭轉了話鋒:“但前提是,你做過什麽,寫清楚,上折子禀明皇上,曉瑜天下。如此,你自己做的孽,才能由你自己承擔,姚家子嗣守三年孝便罷了,有來日可期。”
“罪臣謝太後娘娘。”姚太傅不知是憋屈到了極點,還是念及子嗣傷心不舍所至,眼角沁出了淚,沉了沉,又哽咽道,“太後娘娘自是能夠洞察一切,迫害忠良的确是罪臣一人所為,姚家任何人都不曾在當時出一份力,甚至于,罪臣膝下子嗣都竭力反對,為此與罪臣到如今尚有心結。”
裴行昭不置可否,吩咐兩名錦衣衛,“送姚太傅回去,仍舊悉心照顧。”
錦衣衛領命,行禮後擡着姚太傅離開。
阿蠻喃喃道:“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陸郡主、楊郡主能否趕至京城。”
兩女子交接軍務不順,一個與補缺的人就一些公務發生分歧,需得上峰核實後給結果;一個是補缺的人病倒在了趕去赴任的途中,只得等在原地。
“随緣吧。”裴行昭轉頭望着窗外,目光悠遠,“橫豎她們也不喜歡殘忍行事。或許,到了如今,這已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太後娘娘……”
裴行昭轉過頭來,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說這些了。韓琳還在每日盯着付雲橋?”
“是,她連韓楊都不放心,每日只讓韓楊接替兩個時辰。”阿妩微笑,“兄妹兩個每日都報信,但是付雲橋只悶在密室整日下棋看書,沒有任何作為。”
“真是沉得住氣。要到什麽時候,他才會用棄車保帥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晉陽?”
“我是再也想不到別的。”裴行昭把珠串繞在指間,又松開,“且由着他,我們去看看晉陽。”
被困數日,晉陽早已成了籠中困獸的模樣,若非早知與裴行昭動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徑,她早已撲上去将對方的臉撕成一條條。
裴行昭見晉陽坐在正殿的三圍羅漢床上,雙眼布滿血絲,長發都不曾绾髻,淩亂地鋪散着,一身華服皺皺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這裏而已,又沒叫你自苦至此。”
晉陽身形傾斜,一臂撐着羅漢床扶手,冷冷哼笑一聲,“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這兒一輩子,讓我一輩子看不到外面的天。”
“這倒是不難。”裴行昭并不計較她的失禮,随意選了把座椅坐下,“阿妩,跟晉陽說說這一陣外面出了哪些事。”
阿妩稱是,遂對晉陽娓娓道來,末了,沒忘了談及付雲橋近況。
晉陽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要我贊你冷血如蛇大義滅親麽?宗親鬧歸鬧,我的罪可曾定下?我攝政的權柄可曾被奪?”
裴行昭很誠實地道:“你的罪不好定,三法司很是犯難,商讨了數日,還沒遞上複命的折子。不過,無妨。”
“你是什麽意思?”晉陽已經沒辦法有什麽直覺了,也就做不出判斷,“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裴行昭笑得雲淡風輕,“明明想大展拳腳,破釜沉舟,卻被我搶了先機,困到了宮裏,你也就無法安排任何事。你回想起來,會不會覺得我的法子過于簡單,堪稱拙劣?是不是不甘心得要命?”
“難為你這麽有自知之明。這只讓我覺得,裴映惜也不過如此,連接招的氣魄也無。”
“激将法是我對你用的,斷不會讓你用到我身上。”裴行昭道,“雖是免了一場風波,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們的破釜沉舟,到底是怎麽回事。另外好奇的便是,裴行浩曾經用性命擔保,他知曉足以助我扳倒你的秘辛,那其實是你對我設下的圈套吧?那麽,誘我入局的所謂秘辛,到底是用什麽做引子?此時真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我沒給裴行浩說出來的機會。”
“……”晉陽嘴角翕翕,到此刻才明白,為何自己那一個計劃平白變成了泡影,先前想過太多可能,獨獨沒想到,裴行昭根本不想聽。
枉她還曾猜測裴行昭身邊多了心思與常人迥異的謀士,卻不想是這樣。
或許,她從不曾了解裴行昭,就如她不了解她棋藝的深淺。
“對了,我是來做什麽的?”裴行昭撓了撓下巴颏兒,“我來跟你商量個事兒,你自己寫一份悔過書,自請一道廢黜的诏書,服毒自盡,如何?”
晉陽生生被氣得大笑起來,“你……哈哈……白日做夢!”
“也是。”裴行昭笑眯眯的,笑得像只壞壞的貓咪,“有人給過我不少金玉良言,有一些正是對你的評價。他說你視人命為草芥,不把人當人。我這些日子,總是忍不住琢磨這些,便想着,你住在宮裏那些年,必然已經顯露恃強淩弱的苗頭,遣人查了查,很有收獲。”
晉陽側了臉,斜着眼瞧她。
裴行昭對阿妩打個手勢。
阿妩走出門去,片刻後折回來,跟在她身後的,是十名行動遲緩的宮人。
這十個人一起出現的情形很是吓人:瘸了腿的,斷了手的,獨眼的,容顏俱損的……
他們分成左右兩行,站定後齊齊向裴行昭行禮磕頭。
裴行昭和聲道:“你們當初都曾受過長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報恩的時候。今日起,盡心服侍長公主。哀家只要你們做到兩點:長公主上表認罪之前,不給她自盡的機會;不留明傷。其他的一概不管,随你們如何行事。記下了?”
宮人異口同聲:
“奴才謹記。”
“奴婢謹記。”
“如此便好。待這差事了了,各賞五百兩銀子,随你們選榮養之處。哀家不會食言。”
十名宮人齊刷刷謝恩。
晉陽從驚駭震怒中回過神來,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齒道:“何其歹毒,這是違背天理綱常!你會遭天譴下十八層地獄的!”
卻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妩面前,阿妩輕輕巧巧地封住她幾處穴位。
“歹毒,違背天理綱常,這不正是你做過的麽?”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離地逼視着晉陽,“收攬了個下三濫的謀士,招攬了一群跳梁小醜,用了些最簡單拙劣的手段,亂我裴家,害我袍澤。
“若有神明,若蒼天有眼,你都不會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晉陽,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過我的恨與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臺面,我如今也不會一想起就要作嘔。我要是用稍微費點兒腦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價。
“你說,你這樣的人,我不好好兒照顧你餘生,誰能容我?”
“你會遭報應的,你會遭報應的……”晉陽如魔怔了一般,反複重複着同一句話。
“我等着,你死前也看着。”
晉陽被困在宮中、任人折辱的消息傳到她的別院第三日,付雲橋有所行動了。
他大大方方乘馬車離開別院,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堂門前。
可沒想到的是,有人明目張膽地連他和馬車一起劫了。
他被帶進壽康宮,被安置在西配殿。如尋常等候發落的人一樣,他只有嘴巴能動,氣力卻不足以咬舌自盡。便是可以也辦不到,那名挾持他的勁裝少年就守在一旁。
等了一陣子,有一身玄衣的女子走進門來,身量纖纖,卻是如松之姿,容色傾國傾城,美得勾魂攝魄。
“裴太後。”付雲橋道。
裴行昭似是沒聽到,問韓楊:“檢查過了?”
“檢查過了,能自盡的東西已全部繳獲。”
裴行昭嗯了一聲,“你且去歇歇。”
韓楊閃身出門。
裴行昭就負手站在靠近門邊的位置,容顏一半在明亮的光影之中,一半在室內稍暗的光線之中。“見過我?”她問。
“昔日揚名天下的女軍侯,想見到也不難。”
“‘見到’?大大方方觀望是見,暗中窺視也是見。賤人慣用的招數,只能是後者。”
“沒想到,裴太後竟是出口成髒之人。”
“即便是最擅長罵街的人,罵上個把月的髒話加起來,也沒你做的事兒髒。”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你倒是說說,成了什麽大事?帶出了一個明明只有一瓶底卻認為自己是滿瓶水的長公主,亦或是昔年涉足青樓被先帝鄙棄逐出官場的壯舉?”
付雲橋不怒反笑,“太後不做時時與人打筆墨官司的言官,委實可惜了,好在日後也會常與言官打交道,不會浪費了這樣一張利嘴。”
“覺着別人嘴利,不外乎是被戳到了痛處。”裴行昭目光沉沉,“你怎麽能做出那種事?怎麽能往忠良身上潑好色強擄、濫殺無辜的髒水?”
付雲橋沉默,目光如鏡湖裏的水一般平靜無瀾。
“我對晉陽說過,要給她安排個有趣的死法,我應該是做到了,她氣得要發瘋,說我違背天理綱常。其實她不知道,比起你,她重用了多年的鼠輩,我實在是過于厚道了。”
鼠輩二字,引得付雲橋的目光起了些微波瀾。
“崔家的案子結了,你聽說了吧?案發的由頭是李福、吳尚儀,你知道吧?”裴行昭語氣越來越閑散,“他們是宮裏的人,到頭來,自然要由宮裏處置。在處置他們之前,我讓他們帶着肆意踐踏過別人的爪牙服侍你,借此補過。你說,我對晉陽是不是特別好?”
付雲橋瞳孔驟然一縮。
裴行昭處于明光下的眉梢一擡,“鼠輩自有天收,全不需要我動手。怎樣?我是不是很聰明?”
如果目光有形,她早已化作碎片,可惜的是,任付雲橋目光再怎麽怨毒痛恨淩厲,也只有徒勞發狠的份兒。
裴行昭聲音淡淡的,“陸麒楊楚成身故後,陸家伯母、楊家伯父承受不住喪子之痛,先後病故。兩家被官兵困在宅邸期間,生生餓死了不少人。一條條人命,你們拿什麽來還?
“李福、吳尚儀對付抵死不從的人,用的那些令人發指的手段,沒傳揚到民間,但在刑部稍有門路就能探聽到,你也嘗嘗是何滋味。既然不是人,我就得把你那張皮扒下來。”
“古來名将難得善終,你若不是有這榮極之時,也難保身陷囹圄。”付雲橋竟很快地鎮定下來,唇角甚至噙了笑意,“有些人注定要成為棋子、棄子,你大周朝廷容不下我的過失,我便恣意行事,做盡誤國之事。你有一生的不甘、一世的悔憾,那我曾經所作一切便值得。”
裴行昭牽了牽唇,“真是講的一手好歪理。那你也算求仁得仁,我更不需擔心你日後會是如何的煎熬,便祝你長命百歲。這世間的事兒都是說不準的,說不定對你這種貨色來說,那是無上的享受呢。”
付雲橋鎮定的神色立時崩裂,目露猙獰之色。
裴行昭看戲似的看着他。
付雲橋面色不善,語氣倒還是難得的平穩:“我與晉陽往來十個年頭左右,在她近前的年月卻并不久。她有登高跌重之日,我比誰看得都明白。
“既然存了誤國的心,便要培養能夠取代她且比她出色之人。你裴太後這般人物,常是與人結了血海深仇也不自知,這幾年我利用的,恰好就是這一點。
“所以,太後娘娘,不要高興得太早,你真正頭疼的日子在後頭。
“你盼我長命百歲,我只怕你紅顏早逝。”
裴行昭笑了笑,“憑你這點兒斤兩,帶出來的人即便勝過晉陽數倍,也不足為慮,不外乎是另一個披着人皮的鼠輩。你可要争氣些,不要我這邊問都懶得問,你就主動告訴我,只為着早死早下十八層地獄。”
“太後大可安心,我固然生而身在煉獄,亦不會助你分毫。”
“記得你說過的,我真的怕你食言。”裴行昭笑得現出小白牙,“雖說後會無期,你還是可以聽到、看到哀家過得怎樣,你又是否如願。”
“後會無期。”
裴行昭出門,交待韓楊去安排付雲橋,自己回了書房。
阿蠻問她有沒有問出什麽。
“沒。”裴行昭跟她簡略地提了提。
阿蠻很失望,“這樣說來,那畜生又給您埋下了刀子?而且絕對問不出?”
“本來就處處是刀子,多一些少一些還不是一樣?”裴行昭不是心大,所說的就是事實,“他聽完我如何發落他,也一點兒談條件的意思都沒有,那就不可能告訴我了。”
“只好往後看了。”
三月初四,姚太傅府中的書房院發生爆炸,引發火災,幸而姚太傅将外院的人都遣去了別處,只留了兩名在自己身邊數十年的親信,葬身于這變故之中的便只有主仆三人。
就在這一日,姚太傅的請罪折子到了內閣,轉呈皇帝,皇帝再轉交給太後。
裴行昭說既然已經以死謝罪,就到此為止,餘下事宜循例便是。
她這一段,留中不發的折子越來越多,是以張閣老、宋閣老、裴顯為首的朝臣進谏重懲、廢黜長公主。
根本不需要走到她落個不仁、皇帝落個不顧手足親情的地步,那就不需要表态。張閣老帶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