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晉陽盯着裴行昭, 只關心一個問題:“怎麽會?你的棋藝怎麽會精進到這地步?”
裴行昭淡然道:“裴郡主要下裴郡主的棋,太後要下太後的棋而已。”
內侍取來封存的賭注, 展開來, 高聲宣讀給衆人聽。
裴行昭的賭注,是楊楚成家中的傳世寶物,翡翠白菜。限時三日, 請長公主找到,送到宮裏。
晉陽的賭注是付雲橋, 待得人找到後,請太後免去他一切罪責, 将人交給長公主處置。
裴行昭環顧兩側看臺,見到的是一張張帶着不解、狐疑的面容, 淺笑道:“楊将軍含冤身死之後,官府抄沒家財時不曾見到楊家的傳家寶。哀家以此為賭注, 是請長公主幫忙找出來, 也好物歸原主。”聲音不高,但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衆人釋然,小太後對陸、楊一案的韌勁兒、拗勁兒, 誰不清楚?要尋回一件遺失的寶物,實在是小意思。
“至于晉陽的賭注付雲橋, 她已說得很清楚。”裴行昭又道:“這是比試,也是賭局,既然是賭,便不用講道理。”
這會兒,衆人心裏琢磨的可就多了。
“小賭而已, 諸位看個熱鬧便罷了。”裴行昭負手而立, 轉向帝後、太皇太後、寧太妃所在的小樓, “百福圖、百壽圖已然做成。此外,哀家另做了一幅工筆畫,畫的是太皇太後,若不嫌棄,還請笑納。”
她吩咐宮人将字畫和工筆畫送過去,又道,“諸位請便,哀家回宮稍事歇息。”
皇帝笑着站起來,揚聲道:“母後且去,開席前朕派人去請。”随後,率衆回到集福堂。
晉陽灰白着一張臉,腳步虛浮地回到水榭,更換衣物。
裴行昭也換回了華服,遂吩咐阿蠻,打賞在這裏服侍的全部宮人。
阿蠻笑問:“賞多少好呢?太皇太後、皇上、皇後、寧太妃已相繼派人過來,前三位每人賞了十兩,寧太妃每人賞了五兩。”
裴行昭失笑,“我們也賞十兩吧,不能越過太皇太後去,也不能比寧太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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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蠻稱是,笑盈盈地去了。
裴行昭步出水榭,帶着李江海、阿妩向岸上走去。
晉陽趕上來,“三日時間,我怎麽可能找到那物件兒?”
李江海擡眼望天。
阿妩瞧他一眼,笑。
裴行昭見水橋一路并無宮人,道:“誰又不知道誰?你跟我裝什麽大頭蒜?”
李江海和阿妩同時低下頭去,掩去眼中的笑意。
“怎麽我手裏有什麽沒什麽,你比我還清楚似的?”晉陽已然氣急敗壞,“莫不是太後娘娘也做起了雞鳴狗盜的勾當?”
“是不是覺着天兒熱,想去水裏涼快涼快?”裴行昭斜睇着她,“要說雞鳴狗盜的事兒,你長公主認第一,誰敢認第二?”
晉陽冷笑,“颠倒黑白的本事,太後敢認第一,誰也不敢争第二。我就在這兒,就說你是雞鳴狗盜之輩,你能奈我何?”
裴行昭竟笑了,“嘴髒,去漱漱口。”語畢廣袖輕輕一拂,與此同時,人已飄然向前。
既然有身手好的優勢,她幹嘛浪費時間跟人耍嘴皮子呢?又不是值當的人。
阿妩手疾眼快地帶了李江海一把。李江海就覺得,須臾之間,自己已向前移了幾丈之遠,站穩邁步同時,恰好聽到長公主的落水聲和驚呼聲。
晉陽的兩名侍女一直随侍在側,可是因着長公主和太後說話總有些大不敬的嫌疑,她們每每聽到都是心驚膽戰,只低着頭屏住呼吸,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以,自家主子落水了,她們硬是不知道是怎麽發生的。
反應過來,什麽都顧不上,扯開喉嚨呼救:“來人啊!救命啊!長公主落水了!”
已走出去一段的裴行昭、阿妩、李江海一臉無辜,見有宮人聞聲向湖面跑來,裴行昭招一招手,“快去救人,哀家的人不識水性。”
那邊的宮人忙道:“太後娘娘只管放心,奴才們定會盡力!”
沒等裴行昭回到壽康宮,一個消息就傳開了:長公主輸了棋,心神紊亂,走路時竟然不看腳下,落入了水中。幸好宮人搭救及時,沒有大礙。
集福堂那邊,太皇太後細看着裴行昭給自己的工筆畫,貴太妃、寧太妃、皇後也湊過去看。
起先,衆人交口稱贊太後絕佳的畫藝:太皇太後的樣子躍然紙上,連眼角、面頰上的兩顆小痣都一般無二,只是看起來更年輕,是幾年前的樣子。
畫作如此細致,衣飾卻不同于今日,卻是太皇太後以前穿戴過的。衆人對着畫,絞盡腦汁地回想,想借此知曉裴行昭畫的到底是哪一年的太皇太後。
最先想起的,正是太皇太後,“四年前,是四年前開春兒啊。”她笑着對皇後道,“那時先帝還在外征戰,有兩道給皇上、首輔的密旨,派太後走那一趟。哀家等她在東宮傳完旨意,命人請她到了宮裏,說了會兒話,期間讓她幫忙選了一樣首飾給哀家戴上。太後走後沒多久,哀家又喚你,詢問旨意上說了什麽,想起來沒有?”
“诶呀,是啊!”皇後輕拍一下額頭,“孫媳就說,瞧着眼熟,可您要是不說,是如何都想不起來的。還是您記性好。”
太皇太後笑眯了眼睛,“沒想到,就那麽一會兒的工夫,太後便将哀家的樣子完全記下了。”
貴太妃那時候,每日必能見到太皇太後,這會兒想了想,恍然大悟,“真是呢。”
随後,太皇太後、皇後和貴太妃就開始逐樣研究那些首飾、衣物,就算是衣服上的雲紋、繡樣,也都與當時一般無二。
命婦們聽說了,都請太皇太後讓她們一觀畫作。
太皇太後卻擔心畫經手的人多而被損壞,想一想,遣人尋了尺寸适合的酸枝木畫框來,簡單裝裱之後再展示給衆人。她對這份意外所得的禮物有多喜愛,已可見一斑。
皇帝那邊,也命人将兩幅字畫簡單地裝裱起來,與親王官員一同鑒賞。
這時候,晉陽落水的消息傳了過來。
太皇太後和皇後當沒聽到,繼續笑着看畫。
皇帝則問:“人怎麽樣了?”
有內侍答:“只是嗆了幾口水,應該沒有大礙。”
太可惜了,怎麽不淹死她呢?皇帝悻悻的,擺一擺手,“找個太醫過去瞧瞧。”
官員們對這消息,一些人悄聲嘀咕:以往倒是沒看出,長公主竟是個經不起事氣量狹小的。輸給小太後有什麽好介意的?好多人可是以死在她手裏為榮呢。再說了,今日人家可是一點兒得意的樣子都沒有,一句奚落的話都沒說,還想怎麽着?自己看不開,受些罪也是活該。
另一些人則覺得是預料之外情理之中。晉陽從十五六就涉及政務,幫先帝辦一些差事,順風順水這麽多年,從沒像這一段一樣,接二連三地摔跟頭。換了任何一個心高氣傲的,也不會比她好到哪兒去。輸了棋,大抵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人們都自認為想通了,也便将這事情放下,認真研究起太後所作的百福圖,細究每一個字的運筆、力道,除了書法高手,人們大多不能将全部字體認全,便請來高手不恥下問。
至于晉陽的百壽圖,的确是受冷落了,倒不是人們故意厚此薄彼,而是因為她書寫時心浮氣躁,不少小字顯得力道虛浮,字跡也稍顯潦草。當然,單獨拿出來,也算中上品相,但此時珠玉在前,是誰也沒法子的事情。
這期間,二夫人和裴宜家已經被請到了壽康宮,在宴息室與裴行昭說話。
沒了慣有的遙不可及之感,消除了緊張,裴宜家對着裴行昭,全然是十來歲的小姑娘的單純性情,“姐姐的字寫得真好,要怎麽樣才能練成?那些小字的字體,我恐怕最多認識十來個。”
裴行昭笑問:“喜歡寫字?”
“嗯!”裴宜家纖長的睫毛忽閃一下,“姐姐,不要賞我別的,賞我些您用過的字帖好不好?”
“別的要給你,字帖也送你。”裴行昭笑着起身,“走,到我的書房去挑選字帖。二嬸幫忙看着,給宜家選些适合她的紙筆。”
二夫人和裴宜家俱是笑逐顏開。
李江海和阿妩一陣翻箱倒櫃,找出裴行昭存着的各種字帖,又取出各類上好的紙張、箋紙、筆墨紙硯,搬來一張大畫案,全部放到上面。
裴宜家很認一,只問裴行昭習過哪些字帖,然後選出來,笑盈盈地看過,捧在手裏,動作小心翼翼的,竟是視如珍寶的模樣。
裴行昭摸了摸她的頭,幫她把字帖放進一個樟木匣子,随後給她選文房四寶,和二夫人一起教她挑選的技巧。
裴宜家凝神聽着,一一記在心裏。
“喜歡讀書寫字?”裴行昭柔聲問她。
“很喜歡。”裴宜家答道,“爹爹說過,女孩子也要多讀書寫字。在外的時候,家書裏也叮囑過我。”
這就難怪了。這孩子固然不得不依着母親的意思整日悶頭做繡活,盤桓于心并且始終銘記的,是父親點點滴滴的影響。父女兩個固然聚少離多,卻不代表團聚時日裏的每一刻會被淡忘忽視。
裴宜家猶豫了一下,又輕聲道:“爹爹在信中提過姐姐,說希望我能像姐姐一樣飽讀詩書,寫一手好字。還說,何時世道太平了,會親自教我。”
“現在學也不晚,書讀的不在多,夠用就可以。”裴行昭只能避重就輕,随後凝了一眼宜家與三叔幾乎一般無二的眉眼,舊日回憶,再一次被觸動。
她到軍中,不曾更名改姓。三叔獲悉之後,只憑借着心裏一份微薄的希冀,便趕在軍務稍微閑一些的時候跟上峰請了假,趕到軍中與她相認。
那天,剛剛結束一場戰事,她一邊往營帳走,一邊卸盔甲。
忽地聽到男子的聲音:“行昭?是行昭吧?”說着便已從懷疑變成确信,“阿昭!”
她一手摟着頭盔,一手扯着護甲,轉頭望去。
漫天霞光之中,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步步走近她,明亮的熱切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
她頸子梗了梗,因為背光的原因,又眯了眼睛,細瞧他的眉宇。她六歲與十三歲的樣子,辨認起來比較吃力,但已成年的三叔經過六年,樣貌變化并沒多大,她立刻就認出來了,嘴角翕翕,卻是不知該說什麽。
心裏空茫茫一片的時候,三叔的腳步加快了,走到她面前,用力把她摟到懷裏,手掌隔着護甲重重一拍,“阿昭!小兔崽子!怎麽不先回家?怎麽不給三叔寫信?不要三叔了?”
裴行昭鼻子有點兒泛酸,下意識地辯解,傻呵呵地給出了一個蹩腳的理由:“沒來得及,沒顧上。”
三叔這才松開她,仔仔細細地打量她,溫暖的手落到她面上,試着幫她擦去濺到臉上的塵土、血跡,随後,忽然別轉臉。
她看到了有晶瑩的水滴掉下,落入塵沙。為之動容,卻是哭不出。
相認之後,三叔便開始想方設法地求上峰把自己調到兩軍陣前。叔侄兩個曾在青海同一軍營并肩作戰過一個多月,數次促膝長談至天明。随後先帝帶着包括裴行昭在內的精銳将士轉戰江浙。
那幾年,朝廷用兵的主要省份便是青海、江浙。
亂世中的将門多變故。
彼時的裴行昭從沒想過,自己在幼年喪父之後,還會失去與父親有着相同風骨抱負的三叔。
變故來臨之前,人總是會相信,不會落到自己身上,甚至會想,自己已經夠倒黴了,若有老天爺,他也顧不上再給自己雪上加霜——用這種理由幫自己建立希冀一點點安逸喜樂的信心。
而戰争是殘酷的,這人世也多有殘酷的一面。
二夫人見姐妹兩個都是若有所思,忙笑着将話題岔開去,姐妹兩個也都不想掃了對方的興致,綻出歡顏來應承。
阿蠻從水榭那邊返回來,惦記着裴行昭先前提過的事,帶着小宮女小太監從庫房裏搬出諸多首飾衣料,放到偏殿的長案上。皇帝皇後每每得了新的花樣,總不忘記送來壽康宮,而裴行昭是真不喜用這些,便只是放在庫房,留着賞人。
在書房挑選了不少物件兒,裴行昭又攜二夫人和宜家轉到偏殿,挑選首飾衣料,兩人都有份。
裴行昭拿起一支步搖,在二夫人頭上比量着,“二叔這幾日怎樣?”
“瞧着焦頭爛額的。”二夫人毫不掩飾笑容裏的幾分幸災樂禍,“做慣了甩手掌櫃的人,哪裏知道家裏會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現下是懶驢上磨,該是少不了麻爪的時候。”
裴行昭莞爾,把步搖放回到錦匣,又把與步搖相稱的幾匹錦緞一通放到留用的位置。她沒耐心打扮自己,但很喜歡打扮別人,“這些适合二嬸。阿蠻阿妩,再選出與步搖相稱的首飾來。”
二夫人這些年來,見慣了女子在衣着上争奇鬥豔,一看便知行昭深谙其道,不免笑着嘆息,“原還以為你根本不會對這些上心呢。”
裴行昭笑道:“學作畫時,曉得了如何配色,閑來又常拿阿妩、阿蠻練手,便摸索出了些門道。”
二夫人由衷道:“你搭配着選出來的,日後我穿戴着可就半分擔心也沒有了。”
裴行昭看宜家一眼,“宜家是清豔的樣貌,小臉兒又白,只要場合沒忌諱,便給她穿戴嬌嫩亮眼的顏色,素淨的穿着也很好看,都選出一些來。”
阿妩、阿蠻笑着應聲。
裴宜家歪着頭,摸了摸自己的臉,綻出了甜甜的笑靥。
一邊着手這些,二夫人一邊問起太皇太後畫像的事:“過來的時候,便聽說畫的與太皇太後的樣子分毫不差,只是更年輕幾歲,怎麽會記得那麽清楚?”
裴行昭笑着說了初見太皇太後的因由,又道:“那次相見,她就是慈眉善目的樣子,我就想着,真是名不虛傳,跟傳聞中一樣,保養得極好,看起來跟先帝的年歲差不多——先帝在外征戰,經常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有時候簡直沒法兒看。”
二夫人和裴宜家忍俊不禁。
“那日她只是問我先帝在外如何,有沒有受傷等等,和顏悅色的,恰好在挑選首飾,便讓我幫着挑選。我離得她近了,又幫她戴上首飾,便看得愈發清楚。平時的日子枯燥,這也算一樁趣事吧,便記在了心裏。”裴行昭笑盈盈的,“如今她擺明了以和為貴的心思,我也該敬着她一些,怎麽說今兒也算是給一位太妃慶賀壽辰,只讓她看熱鬧,總有些說不過去。”
二夫人和裴宜家緩緩颔首,品着這裏面含着的處事之道。
天色不早了,皇帝派馮琛來請。
裴行昭當即應了,喚阿妩打理清楚那些物件兒,送到裴家的馬車上,之後折回集福堂。
下了步輿,與裴宜家一起走向燈火通明的殿堂時,裴行昭問道:“聽說羅家的事了?”
裴宜家答:“聽說了。”不要說母親提點過,便是沒有,她也自知沒有置喙的資格。什麽都不清楚,只要說話就是個錯。
“他們犯的錯,是參與誣陷迫害忠良。”裴行昭很直接地告訴她,“被害的忠良,已經含冤入土,他們是與你大伯父、你爹爹一樣的人。”
“啊?”裴宜家轉頭,明澈的大眼睛望住裴行昭。
裴行昭點了點頭,“所以,姐姐不可能原諒他們,皇上也不能,律法更不能。明白了?”
裴宜家消化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明白了。”沉了片刻,靠近裴行昭一些,低聲道,“我……我聽到過一些話,如今猜得出他們做錯了事……可我沒告訴過二伯母、二伯父,我什麽都沒做……”
“你才多大,便是做了什麽,也是徒勞無功。”裴行昭攬了攬她的肩,“順其自然,好麽?”
“好。”
回到宴席間,氣氛始終歡快而熱烈。皇後告訴裴行昭:“晉陽不舒坦,先一步回去了。”
裴行昭說也好,随即發現,宴會的氛圍洋溢着輕松歡快,向她敬酒的人比以前多了不止一倍。
皇帝和皇後秉承孝道,替太後擋了不少酒。
楚王和燕王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兩個人都先後敬了裴行昭好幾杯酒。兩個人的口才,不是皇帝皇後能時時招架得住的,又見太後面色如常,也就由着他們了。
燕王上前來敬酒時,悄聲說了一句:“幹得漂亮。”
裴行昭當沒聽到。
楚王也悄聲說了一句話:“大恩不言謝。”
裴行昭回以一笑。那也是他自己換來的,這一陣他可是一日都沒閑着,始終着手說服或鎮壓鬧得過分的宗親。
自然,燕王也是一樣,但那厮就是做着好事還不讓人念好的德行,她心裏有數就得了,犯不着正經表示——他一準兒翹尾巴。
衆人的話題始終不離書法、工筆畫,不乏在這方面小有成就的官員命婦閨秀少年向裴行昭請教。
裴行昭有問必答,也借機給了他們露一手的機會,在歌舞助興的時間裏,展示素來專攻的書法、畫作。
之後,皇帝與皇後商量幾句,安排了排場算得盛大的煙火。
皇後是瞧着太後與裴二夫人、裴家閨秀相處得很融洽,難得有流露溫情柔和的一面,不妨讓三個人更開心一些。
皇帝想的卻是,就是要把慶賀小母後獲勝的排場做大,氣死晉陽才好。
這樣一番下來,今日的宴請自是賓主盡歡。
今日種種,又成了一段小太後的佳話,漸漸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自然,這是後話。
裴行昭回到宮裏的時候,已是夜闌人靜。
沐浴更衣,歇下之後,阿蠻交給裴行昭一封信,“沈幫主的。”
裴行昭看過,唇角彎了彎,“除非付雲橋一直隐居,否則,一些行跡遲早會被查到。”
“可是,付雲橋如今到底在何處?”
“是啊,那個不敢見人的,到底在何處?”随着女孩清甜的聲音,穿着一身夜行衣的韓琳走進來。
“小夜貓子。”阿妩拍拍她的臉,“又是大半夜的去辦差?”
韓琳笑着捉住她的手,拍開,“不是去辦差,得先讨到差事才能去辦。”
裴行昭懶散地倚着床頭,一腿支起,一手落在膝頭,指尖跳躍幾下,“晉陽的賭注不是很有意思麽?可以從兩方面想,一是她自認穩操勝券,獲勝之後便可讓付雲橋光明正大的現身,為她所用;二是付雲橋興許已經在她的別院,或許是即将趕至。以她的習慣,我只能想到這麽多。”
“讓付雲橋光明正大的現身,不就等于是承認了付雲橋曾為她效力麽?”阿妩道,“當真不顧臉面了?”
裴行昭笑微微的,“那是兩回事,人家大可以說,不過是又一次不拘一格用人。”
韓琳的關注點在于她所說的第二點,大大的眼睛亮閃閃的,“已經或者即将趕至晉陽的別院——這事兒得交給我辦,我去把那厮揪出來。”
阿妩斂目思忖着,“我們是盯着長公主那邊,看似毫無遺漏,實際上他們可鑽的空子太多了:進出的馬車、箱籠有沒有藏人,還有密道,我們只知曉一些慣常會在地下打通的,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怪只怪那別院是她産業裏不大起眼的一所,以前根本沒進去探路。”
裴行昭颔首,望着韓琳,“想去就去吧,只是千萬當心。見機行事,要是看到付雲橋,當下倒也不必急着把人抓回來。”
“我曉得!”韓琳轉變成嚴肅的小模樣,拱手行禮,反身向外,頃刻便不見了人影。
天剛擦黑,晉陽回到別院。別院門前,仍舊坐着一些宗親裏的破落戶,這些人才不管她在不在裏面,鬧事撒氣讓她也不好過才是關鍵。
晉陽的怒火空前的旺盛,聽得那些人又在拐着彎兒地對她罵罵咧咧,倏然怒極,冷聲吩咐:“都給我打出去二裏地!往後誰再來我門前鬧事,一概棍棒伺候!”
仆從雖覺不妥,可給誰當差就得聽誰的,也便聽命行事。
伴着人挨打的聲音、怒罵的聲音,晉陽下了馬車,走進書房。
她的頭發還沒幹透,感覺膩嗒嗒的,被宮人從湖水裏救上岸,換了衣服卻沒沐浴,又感覺身上髒得很。
裴行昭那個悍匪!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對她動手了,還把她傳成了輸不起、氣量狹小的人。
這仇要是不報,她便是白活了這些年。
她遣了侍立一旁的下人,獨自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攥着拳坐了好一陣子,情緒勉強歸于平靜。
還沒到絕路,她不能再因急躁急切出錯了。
而且……
她望着貼牆而立的,偌大的花梨木書架。
不出意外的話,就在今夜,他便可以到來。
只要有他扆崋相助,局勢就算再差,也能得以扭轉。
她也是先帝欽點的攝政之人,怎麽能在攝政之初就被扳倒?頹勢盡顯無妨,但朝堂上要是裴行昭一家獨大,便是大多數官員會竭力反對的。
哪怕她這長公主只剩了個空殼子,她裴行昭也得讓她擺在朝堂。
是了,不用急。誰的生涯不是起起伏伏,她裴行昭的仕途走得順遂,心路不也經歷過幾番大起大落麽?便是只說陸、楊一案帶給她的打擊,已是常人難以想象。
比起那些,自己如今受的這點兒委屈又算什麽?
話說回來,她已經給過裴行昭鈍重的打擊,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想着這些,晉陽的心完全靜下來、定下來。
她回了內宅,由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絞幹一頭長發之後,簡單地梳妝。飯菜擺上桌,她也勉強自己用了一些。
過了子時,她回到書房,仍舊遣退所有下人到門外服侍,如此還不放心,将厚重的雕花木門從裏面栓上。
她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房間裏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橫梁之上,韓琳屏住呼吸,利用一個非常刁鑽的角度,觀望着下面的晉陽的一舉一動。
晉陽在書案後方落座,握住一個抽屜的拉環,用力旋轉。
随之發生的是,花梨木書架從中間一分為二,緩緩地向兩側開啓。
裏面牆壁上點着數盞長明燈,将不大的空間裏的情形映照得一清二楚。
居中設有一張低矮的八仙桌,左右各一個蒲團,桌案上擺着一局棋。
一旁的茶幾上,有兩壇酒、銀壺、兩個酒杯。
正對着書架的那一面石牆上,細看可以發現縫隙,從上到下地貫徹。也就是說,外面有人進來,應該就是通過那面牆壁。
這便有所斬獲,韓琳小小的高興了一下。
這時的晉陽,十分優雅地坐在椅子上,取過一冊書卷來看,時不時望一眼密室。
她在等人。
約好了的,還是抱着希望出于慣性地等待?韓琳希望是前者。要不然,她也不會比晉陽好過多少。為了個藏頭遮尾的鼠輩等待,實在不是趣事。
心念轉過,韓琳便放空心緒,阖了眼睑,只讓聽覺處于最靈敏的狀态。在暗中盯梢,如果目光不善、心緒起伏,便會讓人覺得不對勁。做一行愛一行,她可不能在細節上出纰漏,影響正常的事态走向。
晉陽把手裏的書不緊不慢地翻到了末頁,密室那邊還是寂靜無聲。
隐隐傳來的更鼓聲提醒她,已至醜時。
她緩緩地籲出一口氣,将書合上,重新翻閱起來。
上面的韓琳已将自己化為一件陳設一般,做好了枯等一夜而無所獲的準備。這本也是尋常事。
而快到寅時的時候,韓琳的耳根一動。她的聽覺太好,也就比晉陽先一步察覺到有人要出現在密室之中:石牆後面,應該是石階路,有人正不急不緩地拾階而上。
到了石牆跟前,腳步聲止住,幾息的工夫之後,石牆開啓,發出沉悶鈍重的聲音。
晉陽眼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猛地站起身來,又似失力般坐回去,嘆息道:“您總算是來了。”
來人沒應聲,只是步履從容地穿過密室,來到書房裏。
韓琳徐徐睜開眼睛,把轉頭的動作放到全無聲息,往下看。
夜半出現的這男子,身形颀長挺拔,着一襲淨藍長袍。
她這會兒只能随着他身形的移動看到他的側影,卻也有道骨仙風之感。
男子在晉陽對面的椅子上落座,歉然道:“我來遲了。”語聲低沉悅耳。
韓琳只能看到他漆黑的頭發用竹冠竹簪束起,和半邊臉的側面輪廓。
漆黑的眉、濃密的睫毛、延逸的眼尾、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揚的唇角。
還別說,長得真的過得去。
尋常人到這地步,大抵會不自主地犯一犯以貌取人的毛病,可韓琳又不同,看慣了裴行昭、沈居墨那兩個人中妖孽的臉,再看任何男子女子,都只有兩個字:無感。
晉陽已是潸然淚下,“也只有付先生在身邊,我才有安生富貴可享。眼下局勢一團糟,這可怎麽辦才好?”再也沒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似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有着終于見到為自己撐腰的長輩的喜悅和委屈。
已不需有任何疑問,來人正是付雲橋。
付雲橋反倒寬慰晉陽:“我聽說了不少,倒也不能怪你什麽。收賜田的事,但凡換一個人,但凡皇上對太後稍稍有一點兒異心,這事情就會讓裴行昭進退維艱。”
晉陽苦笑,“可惜,我遇到的是裴行昭,是皇上那個怕她怕得要
死的慫皇帝。這铤而走險的籌謀,便成了自讨苦吃。”
“這事情也罷了,橫豎已經是那樣。”付雲橋頓一頓,“我不明白的是,今日比試棋藝,你何以用我做賭注?擔心我不會如約前來?還是只是為了我光明正大的現身?”
“兩者都有。”晉陽很誠實地道,“我怕您不來,也不想讓您一來就頂着個通緝要犯的頭銜。”
付雲橋沉默了一下,“如此,豈不反倒讓裴行昭思慮更多?這會兒她說不定就在猜測,我就在你的別院。”
晉陽卻道:“所以您得想法子,這一兩日內,不論用什麽手段,都要扭轉您和我的處境。”
付雲橋嘆息一聲,“我倒是也想,可是你想想如今朝堂的格局,想想托孤大臣的格局,還有法子好想?姚太傅、鎮國公已經不能指望了,英國公本就是行伍之人,對你收賜田的主張怕已心生不滿,否則這一陣也不會什麽都不說不做。……”
晉陽打斷他:“所以才要另辟蹊徑,兵行險招。我說了,不擇手段,您能不能辦到?”
付雲橋沉默下去。
晉陽心急如焚,目光一閃,取出一張箋紙,“您對裴行昭頗多忌憚,可知她如何看您?她前兩日寫的,您瞧瞧。”
付雲橋看過之後,讀出令他介懷的言語:“下作卑鄙,不及道成、淳風遠矣。”
那語聲融入了寒意,叫人聽着,覺得陰恻恻的。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