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崔閣老牽出的笑容透着些苦澀, “全部。”
裴行昭接道:“甚至于,還要往裏貼家底。”
“是。太後最是敏銳, 應該猜得出她将銀錢用到了何處。”
“她曾想廢太子, 另立儲君,這等事情最需要銀錢。”
“正是。”
裴行昭問:“誰的主意?你家老太爺?”
崔閣老擡眼望着她,眼中無悲無喜, 卻似含着千言萬語。
這問題,他是不會答了。裴行昭并不着惱, 溫聲道:“以前打過交道,哀家與你也算熟稔。不想說的便不說, 哀家不會勉強。”
“多謝太後。”崔閣老說道,“自案發到入獄當日, 罪臣以為,您并不認為陸、楊冤案與崔氏相關。”
“沒錯, 因為近十幾年來, 崔家當家做主的人是你。你的為人,哀家認可,甚至于, 認為你也認可哀家的為人。”
“的确如此,不論裴郡主、裴皇後還是裴太後, 罪臣都不曾有過半句微詞。”頓了頓,崔閣老問道,“那麽,是什麽令您起了疑心?是否與崔敬妃獲罪相關?”
“閣老亦是分外敏銳的人。”裴行昭微笑,“她為着家族, 為着自己的私怨, 铤而走險, 勾結楚王妃、草莽,想置哀家于死地。”
崔閣老眼中閃過痛惜與悔意,“罪臣要她學的東西不少,偏偏忘了磨一磨她的性子,縱得她目下無塵,自恃過高。”
“真可惜。
“她過于激進的手段,讓哀家不得不想往別處想。
“女子間的私怨,沒什麽等不起的,家族若是埋下了天大的隐患,她就失了所有寄望,因此才過于急切。
Advertisement
“次輔之女,是她引以為榮的,你若倒臺,等于打折了她的脊梁骨。她做嫔妃一塌糊塗,但她是敬你愛你的好女兒。”
為着末尾幾句,崔閣老心裏百轉千回,深施一禮,“多謝太後。”轉而便是話鋒一轉,“崔家經手的銀錢,轉給長公主的賬目,罪臣手裏只有十中之一的憑證,在一間名為福來客棧的密室裏存放。這間客棧是一名早已離府的仆人打理,官差應該還沒查到。”
“還沒有。”裴行昭已看過他案子的全部公文卷宗口供,查獲的産業裏沒有福來客棧。
到此刻,他敏捷而又守着底限,應對、選擇無不幹脆利落,是個令人愉悅的談話對手。
崔閣老語聲平緩:“亮出那些可稱為長公主受賄的證據,算不算為太後整治她添磚加瓦了?”
“當然,足夠了。”裴行昭微笑,“還想說什麽,你自己看着辦。”
“裴行浩、羅家雖然不足以再成為條件,罪臣還是說一說吧。”
“行啊。”裴行昭指一指座椅,“還是坐吧。難得遇到個說話投契的人,不想怠慢你。”
崔閣老拱手謝過,轉身落座,雙手自然地放到膝上,透着內斂睿智的眉眼低垂,語調不疾不徐:“太後當初在軍中出人頭地,是因張閣老故交賞識,随後揚名,是因先帝親自提攜。
“先帝的性子難以捉摸,但惜才這一點從未變過。了解先帝這脾性的不在少數,不然也不會有諸多門第想盡法子與太後攀交情。崔家也不例外。
“是崔家先找到裴家、羅家交好,也在同時進一步知曉太後年幼時一些事,再看裴行浩的品行,崔家便歇了與裴府來往的心思。
“裴府不等于裴映惜,明裏過從甚密,不亞于惹禍上身。
“随後,異想天開的羅家不知受誰點撥,着手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找到崔家說項,将崔家人引薦給裴行浩。
“罪臣不贊同,但那時正逢戰亂,經常到地方上辦差,太後說與罪臣打過交道,便是罪臣曾幾次押運糧草到軍中。
“在京城時,覺察到家裏人的異動,沒法子阻攔,便做出同流合污之态,在庵堂寺廟見過裴行浩幾次,探聽出他上不得臺面的一些行徑。
“陸麒胞妹陸雁臨、已和親的邵陽公主,都是裴行浩想走捷徑的人選,也都未曾得手。
“明知無望,罪臣還是希望他迷途知返,走正路,當真說了幾回肺腑之言,卻是白費功夫。
“裴行浩其人,太後必定瞧不上,不會讓他入仕,但罪臣還想說一句,此人不能留,當斬草除根。”
“活不了多久了。”裴行昭一笑,“不過,謝了。”
崔閣老唇角揚了揚,仍是維持着之前的意态和語調:“關乎女子的這兩件事,是羅家與裴氏族人慫恿之故,長公主那邊也有參與。
“長公主其人,最擅長的是陰謀詭計,或許又因生于皇室,從不把人當人,不把人命當回事。
“人心迥異,對陰謀陽謀的理解不同。譬如美人計,有人津津樂道,樂于效法,有人則唯有鄙夷,斷不取用。長公主是前者,她最在意的是輸贏,為了贏,從來不在乎是何手段。
“陸麒、楊楚成,也包括太後,你們成名之後,長公主都想收為己用,不能如願,于她便是輸,便會惱羞成怒,将之鏟除。
“陸、楊冤案,便是因此而起,之所以成為冤案,是因官場從不乏嫉賢妒能之輩,先帝又不在朝堂,能看到的折子供詞,都是那些人想讓他看到的。那些人等于都是幕後黑手,即便誰能重來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無補。
“替他們效力的爪牙之一,有羅家。
“那兩名女子起初誣告成功之後,雙雙自盡。審案的人沒細究二人的來歷,太後也是無從查起。
“那次軒然大波之中,崔家也淪為了爪牙,彈劾的官員、獄中的酷吏,有六名是崔家安排。
“冤案昭雪之後,那六人相繼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見的到,太後不把事情從頭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點查出真相,畢生都不會罷手。自那之後,惶惶不可終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報已是大罪,參與其中便是罪不可恕。”
書房陷入了片刻的靜默。
裴行昭最不願觸碰卻偏偏經常觸碰的記憶,便是陸、楊二位袍澤的冤案。
那一年,陸麒調入京衛指揮使司,拱衛京師,楊楚成任保定總兵。
案發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結十萬精兵,支援戰火不斷的江浙、青海。楊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趕至京城,別的武官不似他離京這樣近,他便需要等候幾日。
等待期間,少不得與至交舊識團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慫恿之下,那日晚間,他們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暢飲。
期間陸成等人安排了幾名獻藝的女子,展示琴書畫及舞技。
誣告二人的女子名為黛薇、紅柳,有幕僚說她們都因受到過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着,卻淪落到了下九流,陸麒與楊楚成因着裴行昭的緣故,少不得喚到席間細問一番。
兩女子一面說着編的滴水不漏的謊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人衣服上的熏香。
陸麒、楊楚成不知不覺便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分別躺在正屋、廂房的床上,只覺頭腦昏沉,身體有些乏力。
緩過來之後,察覺到宅邸靜得出奇,揚聲喚人,無人應聲。與此同時,嗅覺恢複,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
他們連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下人屍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齊刷刷對準他們的弓箭。
任誰也是逃無可逃。
他們入獄之後才知道,黛薇、紅柳天沒亮就跑去刑部擊了登聞鼓報案,狀告他們強占民女,殺害無辜。
在她們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賈放在別院的管事丫鬟,事發當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歸,路上遇見陸、楊二人,他們一眼看中,竟尾随她們到了別院,強行入門,反客為主也罷了,還要行那茍且之事。
她們抵死不從,下人義憤填膺,要合力将二人趕走,卻不想二人嗜殺成性,二話不說便将下人全部殺了,随後便對她們霸王硬上弓。
她們趁他們入睡之後跑出別院,直奔官府告狀。
也難為她們做戲做得全:臉部被甩過耳光,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頸部都有被手掐過的明顯淤痕。刑部尋來宮裏通刑事的老宮女為她們驗身,亦是明顯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情形。
委實一派凄凄慘慘。
陸麒、楊楚成锒铛入獄,背負的罪名又是那樣肮髒。
最要命的是,背後的人栽贓成功了。
陸、楊二人背負着罪名罵名身死。
有多怒,有多恨,有多想将三法司夷為平地,裴行昭已不複記憶。她始終銘記的是,即便窮盡餘生,也要将案子的每個細節查清楚,要将所有參與迫害誣陷袍澤的人屠戮殆盡。
崔閣老說的一點兒都沒錯,翻案昭雪對于裴行昭而言,不過是清算的第一步,她要讓所有參與其中的人以命抵命。
分量越重的人,她越會告知世人,他們赴死的重要原因,是曾參與迫害忠良,要世人明白,忠良即便身死,忠魂仍在,有袍澤延續。
裴行昭回顧袍澤過往的時候,崔閣老在回顧的是她的一些事。
那樣一樁冤案,翻案的可能極小,尤其案發時裴行昭與袍澤相隔千裏,忙于戰事,着手翻案時,已時過境遷。
就算那樣,她也做到了。
有三個月,官場的人都說,裴行昭瘋魔了——
她每日一道折子奏請親手核實陸、楊一案,先帝說她吃飽了撐的,京城在北,她在江浙,誰還能把案發地、刑部給她搬過去不成?便置之不理。
她連上了三十九日奏折,每一份奏折中都無個人情緒,沒有抱怨,也無不忿,但每一日對案子的質疑都在增加。
官場的人服氣了,先帝也服氣了,說那你就查,但你要是為了這事兒離開江浙半步,便軍法處置。
裴行昭答應了,之後陸續提出請求,使得駭人聽聞的事情接連發生:刑部所有與此案相關的公文卷宗口供,她要調閱;
在那所別院被殺的所有人的屍骨,全運到江浙,她要和仵作一起驗屍;
能夠找到的所有證人,也都給她全須全尾地送到江浙。
有了之前被她磨煩月餘的恐怖經歷,先帝哪有不應的,卻也深知她為袍澤就沒做不出的事兒,命錦衣衛和自己的暗衛實為監督地“協助”她。
她在全部證供中找到了人證之間相互矛盾之處;
有七名人證在她的訊問之下招認,是被背叛陸、楊的幕僚收買,或是人雲亦雲地做了僞證;
她通過被殺的人屍骨上的痕跡,結合刑部仵作的記錄,找出十一處并非陸、楊出手令人斃命的證據。
層層擊破之後,人證相繼供述自己所知的全部實情,拼湊起來,全然還原了冤案的真相。
裴行昭請求先帝指派最得力的查案高手,推倒她查到的真相。
先帝不搭理她。
裴行昭再上折子,請求委派三法司首腦到江浙,核實或推翻她查到的案情原委。
她從開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她的意圖,但她絕口不提翻案昭雪,一直像是遇到謎題一樣,要自己解析,再要別人推翻自己得出的答案。
先帝被她鬧得要頭疼死了。
很多帝王終其一生都不會承認自己有錯,想讓他們推翻做出的決定,不亞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顯然很了解先帝這毛病,便也不踩線,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車輪戰。他不理會,沒關系,她又開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繼請最初查案結案之人給她釋疑。
先帝真沒轍了,順着臺階下,一個個的揪出官員來給她解釋,給不出,無力推翻她查到的結果,便治罪,有的從輕發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祿;有的從重發落,關進诏獄或流放三千裏;無足輕重的,推到菜市口問斬或處以極刑。
這對于先帝而言,已經是最大的讓步,默認那是一樁冤案。
所有人都認為,裴行昭會順勢請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沒那麽做。
她請先帝的暗衛和錦衣衛做證,在江浙衙門封存了全部證據,關押起做僞證的人證。随後像是之前長達三個月的忙碌是人們做了一場夢一樣,再上奏折,只關乎轄區內的軍政。
那時不知有多少人私下裏驚嘆、費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見好就收的時候。
然而崔閣老等人卻知道,她那時在做的,或許是生平所遇的最艱辛的一場隐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動提出,否則,誰提誰就是摸虎須。
她不是沒那個膽子,只是當時先帝已經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險,也不可能在折子裏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還要照顧陸麒、楊楚成所餘的家眷,更要顧及麾下的将士、兩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識到虧欠陸家、楊家,主動給予彌補。
而沒過多久,陸雁臨、楊攸先後獲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業。
她的隐忍是等待,等待良機出現。
最終的結果,誰都知道。先帝要她進宮,明發的旨意裏便委婉地跟她說,你可以提一些條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廢除殉葬制兩條。
收到她公私兼顧的那道折子的時候,崔閣老恰好與閣員在養心殿同先帝議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無意識地嘆息:“那孩子,心裏什麽都有,獨獨沒她自己。”
不論是為了什麽緣故,先帝答應了裴行昭,且從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诏,亦有了之後諸多舉措:将案情原委公之于衆;區區數日,連續問罪處決三法司多達三十多名官員、百餘名小吏衙役獄卒酷吏;下發海捕文書緝拿畏罪潛逃的作僞證之人;在朝堂訓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閉門思過兩個月,再罰三年俸祿;陸家、楊家各賞良田千畝,白銀萬兩。
而對裴行昭來說,這樣就夠了麽?
當然不。
崔閣老甚至想過,也就是先帝傷病過于嚴重,時日無多,要不然,死在她手裏都未可知。
袍澤應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靜心等待自己掌權之日,親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參與卻沒傷及筋骨的,越是有着無盡的兇險危機。
有官員對裴行昭聞風喪膽,不外乎是她用兵時對敵人的殘酷,小小年紀,卻已針對倭寇打過三次絕戶仗,敵兵無一生還;其次便是她信手拈來的耍土匪流氓,跟誰找茬,誰就好幾年緩不過勁兒。
而崔家縱觀裴行昭發跡到進宮,最驚心動魄的就是她為袍澤昭雪的一應事宜。
即便老謀深算如張閣老,遇到同樣的事,亦未必像她一樣明明怒極卻又冷靜至極,與先帝斡旋。
看名将,不能只看她殺敵時的骁悍,還要看她排兵布陣彰顯的謀略。看為官者亦然,不能只看她為軍民謀得的益處,更要看她是否能揣摩聖心、權臣之心,能否始終可以保全自己。
她都做得很好,再好不過。
不是這般人物,先帝焉能親自主張她攝政之事,駕崩前耳提面命地點撥她。
崔閣老看到家族的沒落甚至覆滅,由來已久。他的女兒看出了長輩們對裴行昭的畏懼忌憚,卻不能理解個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為此,也不會先一步凋零于深宮。
裴行昭平複了心緒,打破沉默:“閣老方才所說一切,對哀家助益頗多。”停了停,又道,“只是,你在我眼裏,真不該是攤上這種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離開官場幾年了,等這事情被人們淡忘了,便能尋機起複。
“你與張閣老一樣,而立之年入閣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韬光養晦幾年,仍能回來大展拳腳。有真才實學的權臣,登高跌重不鮮見,起伏再現盛勢亦不鮮見。
“首輔次輔是政敵,但張閣老說過,很喜歡有你這種政敵。”
崔閣老動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動,輕輕扣住衣料,又很快恢複如常,“罪臣愧對太後、首輔。”
裴行昭目光溫和地望着他,“或許,閣老不是裴映惜,掙不脫家門的束縛?”
崔閣老喉間一梗,擡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後才道:“罪臣該說的、能說的,已然說盡。”
“你不說,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應你,按律處置崔家。原因麽,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認識的崔淳風。要不然,敬妃會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會請對你如何都生不出殺心的首輔對你施壓,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發落的日子裏,仍舊衣食無憂。”
“罪臣……”崔閣老喉間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稱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兒,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閣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記得,陸麒、楊楚成出事之前,你幫首輔殺伐果決地處置了押運糧草不力的官員,更是親自押送糧草到軍中。
“逗留的幾日間,一次與先帝一起用膳,見我帶着比我還小一兩歲的陸雁臨、楊攸,打趣說,仨小孩兒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說,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別惹。”
崔閣老笑了,下意識地留心打量她,“太後那時的雙眼好戰,鋒芒太盛,如今千帆過盡,返璞歸真。”這是實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誠待人時,雙眼有着不該有的孩童的單純無辜。
“是好事麽?”
“自然。”崔閣老仍在笑着,卻閃過一絲對晚輩才會有的痛惜,“只是,尋常人做到這一點,要用去幾十年。”
“閣老謬贊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後,我知道你私下裏幫助過義商原東家、陸家、楊家。
“你是張閣老的政敵,可你在內憂外患的年月,與他是一條心。
“正因此,先帝沒有将你列為托孤重臣,說反正你挂不挂那個頭銜都是一樣,大事上絕不會犯糊塗。”
崔閣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緊。
“我不是跟你玩兒動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與尊重的一位前輩訣別,想說什麽便說了。如此,才不負相識一場。”裴行昭清楚,他不會為自己開脫,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擔家族之罪,換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開釋。這樣的人,什麽刑罰手段都沒用,那便不如暫且放下糾葛,給予尊重,只訴生平。
崔閣老低了低頭,再擡頭時,逸出和煦的溫和的笑容,“昔年相識便篤定,裴映惜絕非池中物,很願意看着她陪着她權傾朝野,哪怕是做對添亂。而今,那小虎崽子長大了,也如我所願。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風這一生,值得。”
如最初相識時前輩兼長輩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裏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願不能實現。”
“這世間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還以為,你已習慣。”
“已習慣,卻做不到不介懷。”
“這才好,最難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懷。”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認定你意在捧殺。”
崔閣老輕笑出聲,“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誇人的話,但對你,卻願意傾囊相贈。”
“榮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閣老瞥過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與故人敘談,本就是極重要的事。”
崔閣老颔首,“如此,給你講兩個小故事。”
“好,聽出聽不出什麽,都與你無關。”
“嗯。”崔閣老轉眼望着東面偌大的書架,語氣只是講故事才有的和緩,不帶自己的情緒,“要說的第一個人,生于高門,家中有兄弟四個,他是貴妾所生,開蒙讀書後,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輩,便文武兼修,年歲越長,抱負越是堅定,想長大之後從軍報國。
“十一歲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時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親離京辦差,潛入他生母房裏,意圖不軌。
“有丫鬟跑去報信給他,他趕過去的時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幾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細想想要如何了結此事。
“他聽進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卻是沒想到,嫡子的頭磕到了茶幾的棱角上,沒幾息的工夫就斷了氣。
“那時年少,只曉得意氣用事,說什麽一人做事一人當,卻不知道別的法子。
“到底是家醜,父親回家之前,沒人聲張,回來之後,也沒臉鬧出什麽動靜,對外只說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親從此對他百般厭憎,暗中責打數次,關在祠堂三個月,險些去見閻王。敗了身子骨,不再适合習武。
“後來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過娘家幫襯鋪路之故。
“再往後出人頭地,是父親不得已的選擇。
“一個兒子殺了寄予厚望的兒子,或許是一生都不能原諒,一生都可以認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資質不如嫡子,他做什麽都是錯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約猜到了那個人是誰,不免唏噓。倒黴孩子很多,倒黴的路數卻是不盡相同。
崔閣老看她一眼,說起第二個故事:“第二個人,三歲便被很多人誇贊天賦異禀,也确有真才實學。
“他十多歲中舉,未及冠金榜題名,任誰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這種人,往往越會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與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見的才華橫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鋒時,觀者也覺生逢其時,能看到那般盛景。
“後來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錯,滿盤皆輸,最終狼狽地離了官場,失去蹤跡。
“沒幾年,便沒什麽人還記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認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後怎能甘心?想攪弄風雲,不是只有為官一條路。”
“說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數轉,猜測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個人。
崔閣老悵然一笑,站起身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來一壺書房常備的酒,兩個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閣老目露傷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滿兩杯酒,親手端着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杯。
崔閣老接了。
裴行昭也無法再掩飾心頭的傷感,“本為清風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論如何,一場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當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閣老忽然對一切釋懷,現出灑脫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遠,萬萬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崔閣老放下酒杯,從袖中取出兩張折疊起來的宣紙,“這是我能為朝廷盡的最後一份力,本想塵埃落定後交予首輔,還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裏,“惟願不辜負。”
崔閣老笑一笑,轉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書案後落座,望着輕晃的門簾,望着崔閣老坐過的椅子,半晌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上位者總會遇到這種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閣老第一個故事裏的人,是他。
三十來年前的事情了,能記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親要站隊,要和長公主合力廢太子另立儲君,又從骨子裏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說法。即便位極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麽能時時知曉家中情形,知曉父親在做什麽的時候,定已是無可回頭。
他還能把自己分出去過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認那個爹了麽?言官不追着他彈劾幾十年便是見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父親作死,作孽。
到最終,不過是他還他兒子那條命——他是這麽想的麽?
明明是一把治國的利劍,卻要背負着他爹帶給他的不堪的罪名斷送仕途,賠上性命。
來日葬身的幾尺黃土,能否承載他一生的抱負,一世的遺憾。
裴行昭的手遲緩地擡起,按了按眉心。
這時,門外傳來阿蠻含着喜悅的通禀聲:“太後娘娘,韓琳回來了。”
“傳。”裴行昭拿過看到一半的折子。
韓琳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韓琳回來複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來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來複命,我是該誇你,還是該罰你?”
“……您看着辦,心裏怎麽舒坦怎麽來。”
裴行昭唇角揚了揚,“滾過來吧,幫我磨墨。”
“好!”韓琳利落地起身,轉到案前。
裴行昭見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學刺繡,學得化繁為簡了?”
韓琳笑道:“哪兒啊,騎馬到皇城外,穿別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貓兒,韓琳則是笑起來的樣子像貓,特別可愛。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聽人細說了你上回辦的陸成那差事,不錯。想要點兒什麽?”
韓琳見她心緒轉好,言辭便不再守着禮數,“想跟你喝酒。”
“你們哥兒倆怎麽像是從酒缸裏蹦出來的?整日裏就惦記着喝酒,你才及笄幾天?”裴行昭對誰都有定力,只有這個孩崽子能輕易地惹得她數落。
“你十二三就開始喝酒,當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覺,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辦了什麽事兒。”
“滾吧你。”裴行昭橫了她一眼,“有沒有去青樓找人拼酒?”
“沒有,只是去賭了兩回,贏了點兒小錢兒。”
“……”裴行昭扶額。
“這可是跟你和沈幫主學的。”韓琳振振有詞,“師父教什麽,甭管對不對,都得學精……”
“我怎麽一瞧見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說着,已不輕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韓琳只是笑,笑容愈發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頭就是氣人吧?”
“诶呀,”韓琳放下墨錠,移步去親昵地摟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氣十天八天的,我夠乖了,你有我這樣的徒弟,偷着樂去吧。”
“誰是你師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臉兒,“我已經有二十多的兒子喊我母後了,你就別給我擡輩分了,成麽?”
韓琳好一陣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來,願不願意幫我跑一趟?”裴行昭問道。
“願意啊,是去崔家帶個人,還是去別處?”韓琳知道崔閣老進宮的事兒。
“去羅家,把羅家大老爺、大太太給我遮人耳目地帶進來,安置到花園裏寬敞的地兒。”
韓琳一看便知,“手又癢癢了?”
“嗯。”
“那太好了,我最喜歡看你收拾人。”韓琳難掩興奮。
裴行昭又是一陣無語。
韓琳笑盈盈地出門去,離開皇城,直奔羅府。
見到羅家大老爺、大太太,已全無在裴行昭面前的歡顏,滿臉肅殺之氣,“太後有口谕,二位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