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貴太妃抹着眼淚, 坐在太皇太後床前的椅子上,詳盡地說了這兩日朝堂上發生的事。
得知吃癟的是晉陽, 太皇太後毫不意外, 而且頗覺痛快,“活該!先是利用我,又想讓裴行昭失去軍心, 胃口忒大了些,她也不怕撐死。”
貴太妃小心翼翼地道:“晉陽也不算利用您吧?那件事到末了, 誰也沒讓她擔幹系。”
“她還想怎麽樣?”太皇太後怒瞪着她,“趁着我精力不濟, 白日裏服了藥睡得多,她帶這個帶那個的來請安。她要是不帶人進來, 那些人能有戲唱?得虧裴行昭是個明白人,不然我跟誰說理去?”
“您別動怒, 消消氣。”貴太妃忙解釋, “我只是覺得,她們那樣的人,有個什麽事, 怕都是有着數不清的彎彎繞。那件事,說不定晉陽也是被人算計了。”
“你總向着她銥誮說話做什麽!?”太皇太後火氣更大, “有事就說,沒事就快給我滾!”
貴太妃低泣起來,“我……我是擔心兩個孩子啊……安平都那樣了,還被人彈劾奢靡無度。有重臣主張削減宗親的賞賜用度,這不但關乎安平, 還關乎她的哥哥。”
安平的胞兄康郡王, 去年随欽差一道離京赈災去了, 正在返京途中。
“安平哪樣了?”太皇太後冷冷地望着貴太妃,“你跟我提這些,不外乎是指望着我去求裴行昭,求皇上,對他們雷聲大雨點小的發落,那我也跟你交個底,我日後只求太太平平地頤養天年,再不會管宮門外的事情了。裴行昭是我惹不起的人,皇上皇後有她撐腰,我就也惹不起。聽清楚,記在心裏。”
“可是,我的一雙兒女,也是您的親孫子親孫女啊。”貴太妃淚水漣漣,“我幫不了他們,您再不予理會,那他們往後還有活路麽?再說了,安平可是您一手帶大的。”
太皇太後不是稱病躲閑,是真的頭疼,渾身不舒坦,人在病中,心思就分外敏感,侄女的話是怎麽聽怎麽不順耳,“我一手帶大的安平?是啊,她在我宮裏住了些年頭,我對她的确是過于嬌慣了,凡事都依着她,不準任何人給她委屈。
“只是,她在我宮裏那些年,我每日禮佛,至多有一半個時辰見見晚輩、命婦,每日和她不過是一起用三餐,最多說小半個時辰的話。你那時來我宮裏,哪次不是盤桓一兩個時辰才走?有多少次在這裏陪着安平一起睡?
“我攔着你們母女相見了?我不準你教導自己的女兒了?
“我教導無方,這種話我近來聽得不少,卻獨獨沒聽你說過,你是瞎還是聾?看不出自己的女兒長歪了?”
“……”安平被養歪了,究竟是誰的責任,這還重要麽?重要的不是眼前的困境麽?貴太妃哭得更兇了。
“我再怎麽教導無方,慈寧宮的宮人再大膽,也不可能有人教她與人茍且吧?她在宮外那所宅子的仆從,是不是你給她挑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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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太妃無言以對。
太皇太後猶不解氣,“一般的年歲,有人做了攝政的太後,憑誰再怎麽诋毀,都不能否認人家一身傲骨,一身風骨,想破了頭也別想在人家品行上找差錯;有人卻養男寵,與人鬼混,勾欄院裏還有潔身自好打死也不賣身的清倌呢!我看她不是投錯了胎,就是你生養時被人調換了親生女兒卻不曉得,不然皇室怎麽會有那等肮髒下賤的東西!”
貴太妃這半生也沒聽過這麽誅心的話,差點兒氣暈過去。
“總而言之,安平的事,你別想着全推到我頭上,她七歲到十七,你都是後宮獨大的貴妃,不是沒能力照顧管教她。這些細理別人犯不着深思,可你總該心裏有數,我與你至多是半斤八兩。再者,以後過來,請安、說說話也罷了,要是說門外的事,便不需再來。”太皇太後擺一擺手,“我累了,退下。”
貴太妃勉力起身,行禮告退,黯然地走出慈寧宮,躊躇半晌,轉身去了壽康宮。遠遠地便望見,裴行昭站在宮門前,在聽許徹說着什麽。
凝眸細看,裴行昭笑笑的,心情應該還不錯。貴太妃因此按捺下了拔腿跑開的沖動,放緩了步子。
許徹說的是與裴顯之間的來往,“那十個人進錦衣衛差點兒火候,應付門第裏的事情不在話下。微臣跟他們說了,既然到了裴府,日後就只聽命于裴大人。”
“他們就算始終是你的人也無妨。”裴行昭笑道,“裴家那些破事兒,你總該知曉幾分。”
“老夫人和大夫人一些事,聽手下念叨過幾回。”許徹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實話,“就挺納悶兒的,裴将軍和您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那樣的至親?”
裴行昭斜他一眼,“合着你們錦衣衛是只管盯梢看熱鬧,不管事兒啊。”
許徹笑了,“那時候不是還不認識您麽。”
先帝親征期間,錦衣衛随侍左右,有很多與裴行昭打交道的機會。許徹觀察到裴行昭的親衛個個出色,不是一般的訓練有素,私下裏不恥下問,讨教訓練人的章程。那時錦衣衛也經常上陣殺敵,許徹表現尤為出色,裴行昭便将心得傾囊相授。
許徹受益匪淺,後來先帝特地吩咐他,遇到訓練管教人手的難題,便去請教裴行昭。一來二去的,兩人就有了交情。
裴行昭笑了笑,叮囑他:“知會你的弟兄,要是遇見我家那個孩崽子又胡鬧,只管說被是我派去找她的,讓她立馬滾回來。”
許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哦,說的是韓琳吧,成,微臣記下了。”
他以前見過韓琳,罕見的好苗子,卻有着不着調的性子,得了閑常跑去賭錢胡吃海喝,更離譜的是,不止一次跑去青樓找酒量好的清倌拼酒。
別人聽了笑得打跌,裴行昭卻被氣得五迷三道。
頓了頓,許徹忍着笑,道:“韓琳遇見您的熟人,都是特別正經地說‘裴映惜是我師父’。”
裴行昭笑出來,“她可快滾吧。”她比那小兔崽子大三歲而已,怎麽論都論不成師徒。
許徹眼中笑意更濃,說起過來的正事:“裴家二夫人還是瞧着三夫人不對勁,說這兩日連三小姐的請安都免了,終日關在房裏。三夫人置辦的那些藥材,也不知道有沒有煎來服用。二夫人主要是疑心那些藥不是好東西,擔心人要是不聲不響地怎麽着了,對三小姐不好。”
“不管是什麽,三夫人想用就用。”裴行昭神色轉為冷漠,“要是臨死之前還不知道安排自己的女兒,我只能惱她活得太久了。至于我那個妹妹,她是攤上了這麽個娘,可她也是裴洛的女兒,性子到底随誰,往後看才知道。”
許徹緩緩颔首,“明白了。微臣告退。”語畢行禮,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貴太妃連忙快步趕過來,行禮問安。
裴行昭早就看到她了,擡手示意免禮,“什麽事?”
貴太妃已清楚眼前人的性子,便不敢繞彎子,“嫔妾就是想問問,安平的家當被清查的事,會不會使得她受到更重的責罰?”
“不會。她只是陪着晉陽做靶子。”
“那就好。”貴太妃再次行禮,“多謝太後娘娘。沒別的事了,臣妾告退。”心裏的事還有一堆,卻是不敢提的。如今這形勢,在兒子回來之前,她一點兒底氣都沒有。
裴行昭回宮換了家常的穿戴,到書房查閱信函。
在京城的、京城附近的幾衤糀名武官的回信到了,他們的表述方式和措辭大有不同,意思卻一致:若朝廷收回賜田,他們絕無二話,一定能安撫好自己麾下的将士,只希望她不要動怒,慎重行事,若情勢棘手,務必不要為将士強出頭,順勢而為。
裴行昭看完,沉默了好半晌。
她的袍澤、摯友,是這樣的。
這世間哪裏有誰該為誰做到什麽地步,而在戰場上交付過生死榮辱的兄弟姐妹,為彼此做什麽都心甘情願,義無返顧。
試問她怎麽可能抛得下他們,怎麽受得了他們受委屈。
這種情義,晉陽不懂,很多文官不懂,她亦不會跟任何人解釋。他們不配。
随後幾日,皇帝親自送來壽康宮的公文卷宗奏折逐日增加。
李江海看着太後案頭漸漸堆積如小山,沒好氣地問馮琛:“皇上案上還有東西麽?”
馮琛與李江海共事多年,算是一路人,老實巴交地回道:“所有的請安折子、瑣碎事宜的折子,皇上都留下了,也不少。算總數,太後這兒也就有三四成吧。”
折子能按份數論麽?李江海要無語死了,轉頭跑去太醫院,找到老小二鄭,請他們斟酌着太後的脈案,開了幾道安神名目的藥膳。
裴行昭不喜歡用藥膳,但李江海一根兒筋,不領情的話,他不定多難過,而且藥膳也不是每天都要用,便什麽都沒說。
也在這幾日間,朝堂上的局面逐日發生着變化。
先是有官員彈劾鎮國公德不配位,德行有虧:梁家祖上的從龍之功是戰功,鎮國公享受着老祖宗的戰功換來的親王待遇,卻坐視于閣老等人圖謀武官的賜田,擺明了是只因自己做文官,便連自家老祖宗都忘了。此等品行,實在不配得到皇室的恩賞。
有人開了頭,就有人從別處做文章,包括但不限于細細估算鎮國公的産業。世代勳貴之家的産業,別家只能望塵莫及。
落差太大,便讓人生怨生妒,便開始算賬了,譬如太後娘娘不是說了麽,親王賜田不過五六千畝,梁家名下的田地卻有不止百頃,怎麽來的?就算是花錢買下的,也不合常理,要那麽多地到底是想幹什麽?如果只是指望着田地的進項也算情有可原,那麽梁家難以數清的鋪子宅子又怎麽說?
再說了,鎮國公做吏部尚書到底有過什麽顯著的功績?內憂外患的年月,名将都是先帝一力提攜出來的,調撥押運糧草的官員不止一次出錯,哪一個都是鎮國公為朝廷選拔的,到最終都要張閣老以雷霆手段收拾爛攤子。
再說眼前,那幾個存心跟全部武官過不去的,也是鎮國公為朝廷選拔的“人才”。
這樣的吏部尚書,他憑什麽享受親王待遇?
這些話,都說到皇帝心坎兒上了,卻也不動聲色,說兩句和稀泥的話,就問彈劾鎮國公的官員有什麽主意。
官員彈劾人,從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即說鎮國公怎麽也要将賞賜之外的田産交出,每年所得的恩賞減半。
皇帝壓着喜悅繼續和稀泥,然後說押後再議,退朝。等到第二天,繼續高高興興地讓彈劾鎮國公的人各抒己見高談闊論。
鎮國公上朝只是站在那兒聽人數落自己,趕在有人在折子裏刨梁家祖墳之前,稱病告假,并上了一道請罪兼請辭的折子。
他祖上行伍,自己是文官,便站到了文官武官都反感忌憚的最尴尬的地位。
已是惹了一身腥,辯駁是最蠢的招數,他說什麽都是招罵,親朋黨羽也一樣。那麽最明智的應對方式,就是別人說有五分罪,自己攬下十分的罪。
他自然是憋屈到了極點。幾日之前,是門前車水馬龍無數人曲意逢迎的托孤重臣,現在呢,人嫌狗不待見。
活靶子不上朝了,官員的重點就轉移到了落實削減鎮國公府恩賞的事情上,同時進行的還有晉陽、安平鋪張奢靡的具體事項。
燕王那邊的兩個給事中有理有據的折子送到龍書案上之後,楚王也找到了合适的官員上奏,細數兩位公主以往甚為不妥的行徑,之後是宋閣老、裴顯上奏。
武官這邊,包括英國公在內,都是只看熱鬧不說話。而文官那邊,晉陽的黨羽是不少,可始終保持中立的也不少,這情形下,中立一派的人看到已有那麽多人引路,便也沒了顧忌,憑借耳聞目睹及查實的事情上奏直指兩位公主的品行問題。
晉陽、安平被彈劾的情形,發展趨勢與鎮國公大同小異:治罪與否先擱一邊兒,主要先落實削減用度,收回她們手裏來路不明的産業。
到了這階段,削減皇室宗親用度一事便正式定下來。
然而落定是一回事,落實是另外一回事。要知道,皇室宗親,只在京城的便人員繁多,還有幾位遠在封地的老王爺、郡王,和數位遠嫁的公主、郡主。此外,究竟削減多少,也要因人而異,還需細細地琢磨章程。
幸好裴行昭和皇帝在這之前就達成了共識:把刺兒頭收拾了,就慢悠悠地行事,隔三差五提一提,等官員忽略了收回武官賜田的事,再落力行事。
同樣的幾天,皇室宗親真的如皇帝先前所言,又是上折子又是進宮求見皇上或太後。
這種折子,皇帝自己都留下了,掃兩眼就扔一邊兒去,至于這些人,他也沒往壽康宮推——太後見他們的時間,能幫他批閱很多折子,這筆賬太容易算了,便只在請安的時候問了問,跟宗親怎麽說才妥當。
裴行昭就說,晉陽不是避嫌留在別院麽,橫豎也是閑着,不妨繼續禍水東引,給她找點兒事情。
皇帝立刻明白了,轉過頭跟宗親說,削減你們的用度,真不是太後和朕的意思,這其實是晉陽的主張,她提出時,太後和朕一口否決,可她轉頭就拿收回武官賜田的事兒逼迫我們,比起武官抱團兒造反,太後和朕只好忍痛委屈你們,晉陽要不生事,誰會想得到這一節?
宗親裏的明白人,一聽就知道皇上是在整治晉陽,可不明白的是大多數,轉頭就拉幫結夥地找晉陽算賬去了。
晉陽沒被裴行昭和皇帝氣着,卻被這幫宗親氣着也煩着了:不見都不行,不見他們就在她別院門前坐着小馬紮哭天搶地,說晉陽斷他們的活路,那他們只能來她這兒讨飯吃,而且馬車上備着幹糧,一鬧就是一半日。
怎一個焦頭爛額了得。
而這明明是晉陽想讓裴行昭經歷的。
自食其果,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滋味,晉陽還是頭一回品嘗。
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她素來最有涵養,喜怒不形于色,這些天也壓不住火氣,摔碎了不少茶盞和擺件兒。
最窩火的時候,許徹又來火上澆油,笑笑地交給她一份産業名錄,說是有人匿名分別投放到順天府、刑部和錦衣衛所的。
晉陽看過,手腳都發涼了。
這份明細單子,簡直比她自己所知道的還詳盡。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裴行昭那個殺千刀的幹的好事!一定是上回燒她的長公主府之際,順走了她書房賬房裏的賬目,再結合暗中查到的她另外置辦的産業,整合之後公之于衆的。
攝政的長公主,奢靡無度,坐擁財産數目驚人,用先帝賞賜的理由是絕對搪塞不過去的,那就只剩下受賄斂財的嫌疑。
挂着這個名頭,她日後還怎麽在朝堂上挺直腰板?
正氣得眼前冒金星的時候,許徹又遞上明黃色卷軸,“皇上親筆寫就的聖旨,除去您應得的産業,其餘一概抄沒,着戶部另行安置,惠及百姓。”
晉陽竭力維持着面上的平靜,接過聖旨。
許徹行禮道辭,走出去幾步,又轉身笑道:“剛剛複述的不全,忘了一句,這是秉承皇太後愛民之心。”
晉陽鐵青着臉,恨不得把那道聖旨當做他,撕個粉碎。
要冷靜,要冷靜……晉陽在心裏默念着這句話,回到書房,獨自靜坐。
一定還有辦法,還有轉機。
她是想不出辦法了,幕僚也已指望不上,但是還有良師益友。
是了,還有那個人。有他在身邊出謀劃策的那些年,她都過得順風順水,如今裴行昭的确難以應付,但他應該可以。
心境就這樣沉靜下來。她親手備好筆墨紙硯,親自磨墨,格外鄭重地斟字酌句,寫信求助。
被裴行昭花了臉的第七天,姚太傅發現自己生病了。
不,預感告訴他是中毒了。
他的手腳開始鈍重或銳痛,知覺是那麽明晰,舉動卻身不由心,只一整個白日的光景,手腳就變得僵硬遲緩。
如果預感沒有錯,那麽他很快會變成一個渾身作痛得幾欲發瘋、行動不便的人,底子最好的人,能熬一年,而他……多說能熬半年。
這種毒,他曾詳細了解過,因為他曾用在兩個人身上。那時,他花了一萬兩銀子,從一個江湖客手裏獲得。
當時怎麽就不問一問,這種毒有沒有解藥?
眼下,是不是裴行昭查到了他曾經做過的手腳,以牙還牙?
念及此,他只想否認,然而卻是越想越是那麽回事。
當日裴行昭出手,情形就有些不對:她要出手,何必給他明傷?又何必在她自己的壽康宮?
她故意的。故意讓他受傷,又名正言順地派錦衣衛、暗衛日夜監視他,然後,暗衛很容易就能找到下毒的機會。
她到底是人還是修羅轉世?怎麽能在盛怒之際還不忘給他布下陷阱?
想這些沒用,有用的是這毒到底有沒有解藥,如果有,要付出怎麽樣的代價,她才肯讓他拿到。
姚太傅在床上眼睜睜地思忖到天明,對歇在美人榻上的錦衣衛說:“煩請遞話到宮裏,說姚太傅求見太後。”
無獨有偶,裴府那邊,三夫人也結結實實地病倒在床,求二夫人遞話到宮裏,想在死前見太後一面,說只有見了太後,才知道該給裴洛的女兒一個怎樣的說法。
阿蠻有些沒好氣,“一大早的,就有兩個該死不死的要見您,真晦氣。”
裴行昭卻是笑若春風,“礙眼的人一向不少,也該死幾個了。”
“那您要去見他們麽?”
“姚太傅麽,不用理,我處置他的話兌現之前,沒必要見。三夫人倒是可以見一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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