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許

第32章

劉晨曦走後，霍思邈吃過藥，半倚半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大病未愈的身體畢竟虛弱，藥裏多少有些安神的作用，他沒一會兒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睜眼時窗外的陽光早已直照進屋中，溫暖又刺眼。霍思邈睡得很甜，滿意的咂咂嘴，看看了屋中，并沒有劉晨曦靠在沙發上，趴在桌子上或者坐在床邊的身影，又癟癟嘴，從床頭撈過手機看看時間，11點48。

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随手在桌上拿了本醫學雜志，有一搭無一搭的翻看，等着家裏的保姆送午飯過來。

啧啧，想想自己從生病到現在，每頓飯吃的都精致無比，想想就是媽媽在家裏做好囑咐保姆送來，反正每天到了飯點劉晨曦都端着食盒進來。

門響了三聲，鄭艾平推門進來，手裏拎着一個大大的餐盒。

“你怎麽來了，老大呢？”霍思邈有些驚訝，劉晨曦不是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病房沒人照顧麽，居然沒急着趕回來？想完又自覺好笑，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幾個小時見不到他也會想念，不禁自嘲的搖了搖頭。

“你先吃飯，”鄭艾平把食盒遞給他，“我慢慢給你講。”

霍思邈想了一下，皺眉又問道，“老大呢？”

“老大囑咐我看着你好好吃飯。”鄭艾平把食盒塞到他懷裏。

霍思邈無奈，慢斯條理的打開食盒，忽然的沒了食欲，拿筷子在米飯裏戳來戳去。突然擡頭問道，“老大不會上手術了吧？！”

不等鄭艾平回答，又急着道，“他昨天晚上就一夜沒睡，你沒看他臉色不好麽，還讓他上手術？！”

“你聽我慢慢給你講，行不行，”鄭艾平嘆了口氣，“老大這回麻煩大了，我進醫院這麽多年，從來都沒見過主任發這麽大的火。”

“唉，老大也是倒黴，主任前幾天啊有一個老同學去世了，他那個老同學了有個特別不孝的兒子，據說老人最後走的時候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所以今天早晨呢，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忽然想起來老大的爸爸住院，說也不知道恢複的怎麽樣了，要去看看。老大這回過來照顧你，不是請了七天假麽，他當時跟主任請假的時候，理由是照顧病人。主任就理所當然的以為他是要照顧劉叔叔。”

“結果今天主任去劉叔叔病房，看見老大并不在，只有一個護工在照顧，當時就火了，愣是壓着沒發。到了辦公室裏氣得都快摔杯子了，讓我們把老大找來。老大來了之後，我跟你說，今天早晨，咱們別說整個科室，我告訴你全樓都回蕩着主任罵人的聲音。主任把老大罵得，那是狗血淋頭的。”

“從不不孝無情，罵到醫德道德，這幾天你就生病不在，老大再一請假，咱們組主刀醫師就剩谷老師了，老大手頭上還有好幾個病人呢，所有的手術都往後推了一周，着急的都是谷老師上手做的。主任倒也沒問老大這幾天幹嘛去了，直接劈頭蓋臉的把老大罵成空有醫術仁心全無，什麽冷血無情，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當這麽多年醫生其實根本不配走到組長這位置上，總之什麽難聽說什麽。”

“全辦公室都吓傻了，主任把護士醫生全聚在辦公室，他罵的時候，大家一聲都不敢出，誰都沒見過主任發什麽大的火，恨不能全樓道都聽的見。後來有一起小車禍，急救，主任帶着老大趕過去，老大就囑咐我過來看你。”

霍思邈的臉色随着鄭艾平說的每一句話，越來越蒼白，聽了最後一句急道，“老大去手術室了？”

鄭艾平搖搖頭，道，“今天主任發那麽大火，說得那些話一句句分明就是說老大連當醫生都不配，肯定不會讓他這個時候上手術臺的。”

“別人不知道老大這幾天去哪兒了，你還不知道麽？！”霍思邈大吼了一聲，緊緊抿住嘴唇。

鄭艾平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小孩兒，只顧着和別人趕緊講述發生了什麽，卻忘了自己是在對這事情的另一個當事人講述。這時被霍思邈一吼，才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面露愧色，“你沒事兒吧？”

“我問你呢，別人不知道老大這些天在哪裏，在做什麽，你還不知道麽？！”霍思邈身體前傾，陰郁盯着他，一字一句狠狠的從嘴裏咬出。

“你怪我沒幫老大說話？”鄭艾平詫異道，看看霍思邈的臉色，只能硬着頭皮接着說下去，“我應該怎麽說？老大沒去照顧他爸，是因為去照顧霍思邈了？”鄭艾平無奈，他覺得霍思邈應該有權利知道劉晨曦身上發生的一切，他們都是他的兄弟，他想劉晨曦在這個時候，一定最需要霍思邈的安慰。可是霍思邈的思維就好像和其他的腦回路都不一樣似的，他好像站在最偏激的角落，毫不留情的質問世界。

聽了這話，霍思邈頹然的向後一靠，嘴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一瞬消失。

“我是不是不應該告訴你這些？”鄭艾平擔憂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問道。

霍思邈搖搖頭，“不應該告訴我的，你不會告訴我，既然都說了，就沒什麽應不應該。謝了。”

最後這一聲“謝”倒是結結實實的把鄭艾平吓了一跳，霍思邈現在連佯裝出一絲笑意都做不到，自己面前這個蒼白虛弱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認識的霍思邈。這個人身上的陽光，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點點消逝的？鄭艾平甩甩頭，不允許自己這樣想，可是他抑制不住的想，下午一點的時候陽光正盛，洋洋灑灑的鋪進屋子裏，而霍思邈只是疲憊的靠在床邊，仿佛躲在了死角中，陽光一點兒都照不到的地方。

“霍思邈，這麽多年你和老大都走過來了，這些事情都會過去的。”鄭艾平拍拍霍思邈的肩膀，霍思邈稍稍向後縮了一下，鄭艾平用力捏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霍思邈輕聲說，聲音疲倦。

這麽多年，他們都走過來了。

可是這麽多年，加起來的事情，也沒有這一年裏發生的多。

“你想想大學的時候，霍思邈，霍學長，霍師兄，我從一進學校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你想想那個時候是多意氣風發，我們低年級的那個時候說，看霍師兄多桀骜不馴，我們以後也能變成那樣就好了。你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啊。後來，大家混成了好朋友，我們朋友圈子裏說，霍思邈和劉晨曦根本就是打不散的一對。”

“老三，”霍思邈強撐起一絲笑容，“現在說這麽幹什麽。”

鄭艾平沒有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那個時候，有朋友因為這個和咱們散夥，有人從一開始就看不慣你們成天的惡心你們倆，你們倆的事情，不算公開，但是隐約知道聽說的人也不少，可是你說，別人越是反對，你們就會越過的幸福給他們看。那個時候我就想，我真佩服霍思邈，如果我以後也這樣喜歡上一個人，我也一定像他這樣轟轟烈烈的去愛。”

“老三……”霍思邈搖搖頭，他明白，從大學開始，就有身邊親近的朋友把他們當成愛情榜樣，他也以為自己會是最勇敢最堅強的那一個，放在七年前的大學時光裏，他打死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覺得連累了劉晨曦，希望劉晨曦結婚，他怎麽也預料不到，原來社會和現實是這麽殘酷，要讓他們為了愛情背負這麽多。

霍思邈深吸了一口氣，輕聲笑了，“老三，你還年輕，你剛從大學畢業沒幾年。你還能懷揣着對未來的憧憬，理想和希望去追尋，挺好的。”

少年輕狂，幸福時光。

我已經回不去那樣桀骜不羁，風流潇灑了，回不去那樣的時光，回不去那樣的年紀。

“老二，你和老大既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又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你們願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肩上扛，卻從來都不過問對方需不需要。你們兩個都愛得那麽無私，又那麽自私，你知不知道……”

“別說了！”霍思邈閉上眼，又複睜開，喃喃道，“別說了，老三。”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感情本來就不是一件可以被理智所控制的事情，只有身處其中的才能明白這些曲曲折折，小心翼翼的一步都不敢走錯，生怕踩錯了一步，從哪裏射出一支暗箭，傷着自己的愛人。

鄭艾平嘆了口氣，就像是看透了霍思邈的心思，向下一壓他搭在霍思邈肩膀上的手，“劉晨曦是大師兄，你是二師兄。”

這樣沒頭沒尾語焉不詳的一句話，讓霍思邈莫名的身體一震。

就像是一個定理，他是劉晨曦，他是霍思邈。

這個定理被無數次的推理證明使用，永恒成立。

誰也救贖不了他，除了劉晨曦。

誰也救贖不了他們，除了他們自己。

“我先走了。老大囑咐，你好好吃完飯，過半個小時把藥吃了。”

房間裏又靜了下來。

霍思邈重重的靠在床上，仰起頭努力喘着氣，感覺身體裏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的疼痛。

不孝，無情，冷血，不配做醫生，這樣的字眼不斷的在他腦海裏面盤旋着。因為他，他的愛人無法對父親盡孝床前。因為他，他的愛人要當着全科室人的面被痛罵。因為他，一個明明技術超群仁心仁術的醫生，被人說作，不配做這個行業。同為一個醫生，他太過了解這是怎麽樣的，侮辱。

劉晨曦走進病房的時候，霍思邈正躺在床上閉目休息，聽見他進來的聲音，連忙坐起來，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眸子的顏色有些發棕，淡淡淺淺，幹淨透亮。

看他起來，劉晨曦笑了笑，走到他身邊坐下，“下午科裏有事，你休息的怎麽樣？”

霍思邈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的注視着他，淡黃色的燈光打到他臉上，整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

劉晨曦也正望着他，兩個人的視線糾纏都一起，霍思邈的眼睛裏有困惑，又茫然，也有貪戀。

“怎麽了？”劉晨曦出聲問道。

霍思邈還是沒有說話，依舊注視着他。

“小鄭跟你說什麽了？”劉晨曦看着他的眼神，語氣一僵。

“沒什麽。”

劉晨曦倒吸了一口氣，轉頭低聲咒罵了一句，又小聲道，“就忘了囑咐他這一句。”

“老大。”

“你別聽小鄭胡說八道，小孩就是喜歡把事情誇大了講，沒什麽事的。”

“我想出院。”

劉晨曦一愣，沒想到霍思邈想說這個，不過想想他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肯定不喜歡住在醫院，當下點頭道，“好，你等我回家收拾收拾，後天就給你辦出院手續。”

“不用。”

“什麽？”

“我想，”霍思邈咬住下唇，猶豫道，“回家住一段時間。”

“回我自己家。”他補充道。

劉晨曦怔住，回他自己家？不是我們的家，是他自己的家？

沉默了半晌，“好。”

劉晨曦看霍思邈還愣着，笑着揉揉他的頭發，溫柔道，“我都說了好，明天就給孫夫人打電話，你回家住也好，孫夫人可以每天照顧你。”

“老大。”

“嗯？”

“過兩天，可能會讓人過來，”他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把我的東西搬走。”

劉晨曦眯起眼睛看着他，蒼白的面上看不出一點玩笑的痕跡，毫無僞作。

霍思邈也不擡頭看他，繼續道，“明天我會讓人到家裏去打包我的衣服，日用品什麽的就讓他們扔了吧，有些我的書，我也會讓他們打包走。”

劉晨曦敲敲桌上的飯盒，道，“好好吃飯，我先回辦公室了，好麽。”

說完轉身就走，仿佛霍思邈剛才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見。

“老大。”

他頓住腳步。

“你轉過來。”

僵硬地轉身。

霍思邈擡起頭，直視着他，“我想明天讓人到家裏打包。”

劉晨曦攥緊拳，指甲深陷進掌心，點頭。

再度轉身向外走去。

“劉晨曦。”

劉晨曦再一次的停住腳。

“我想……”

你想要什麽？

你還想要什麽？

你想怎麽樣我都會說好，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

“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好，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我不用每天沒日沒夜守在你床邊，不用再每天未盡心思想為你做點什麽吃食補身體，不用只有趁你睡着時才會回辦公室加班工作，不用每次面對父親心存愧疚……

所有的流言謾罵，劉晨曦都沒有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值不值得。在他的心裏，所有的付出，都不值一提，為霍思邈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理所應當。

他可以不去理會那些不知情者對自己的诽诋，可是他想在蜚語背後去擁抱一下他的愛人，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他的愛人剛剛對他說，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我們，在這段最艱難的時間，分開吧。

看，這就是所謂的愛情了。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天路，都很難走，我們無知無畏的選擇了一條最難走的。

我想拉着你的手一起走下去，我不在乎受怎麽樣的傷害或者困難。

我能保護你，我能帶着你一路走下去。

可是你在最最困難，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傷得最厲害的時候，在我做好了迎接所有暴風雨準備的時候，你卻告訴我——你走吧，我不需要了。

這是一場很美的笑話。我主演，你旁觀。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

看着我做一個傻子，如果你想看，我心甘情願。

劉晨曦等了良久，身後一聲也沒有。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轉頭看去，霍思邈閉着眼睛倚在床邊，像是在瞌睡。

貪婪的在勾勒一次他的眉眼面容，蒼白消瘦，卻又那麽清隽靈動，摹畫到自己心裏。

開門離去。

霍思邈聽着腳步漸遠，慢慢睜開眼睛，神色落寞。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章大虐了，下一章所有東西回暖！

所有不明白的地方下一章我都會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