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元二十三年冬, 梁帝征西戎,梁軍抵達喬水,與孟、盧、缙等部落會和, 聯軍總數達兩百萬。聯軍從喬水兼程西征,至渠徽, 折而東行, 次日梁帝誓師, 歷數大梁百年之基業, 部族百年之和平在此一戰。再日聯軍行至西戎威郢, 梁師率數百精兵上前挑戰, 震懾西軍沖亂其陣腳,然後梁王親率助力跟進沖殺,将對方的陣型完全打亂, 首戰大勝。
後屢戰屢勝,梁王不顧臣下阻攔一意再戰,卻遭箭矢傷身, 終不治而亡, 西戎聞帝死訊, 意圖反撲, 太子臨危受命,攜軍以戰慘勝, 而西戎諸族俱滅,班師回朝以葬先帝于驕陵, 同年登基,次年改元天祈。
太子班師回朝那天, 全京城百姓夾道相迎, 徐舟站在東宮門口望了許久才等到她的夫君。
裴熙身着戰甲看到門口含笑的妻子, 終于忍不住奔向她緊緊抱住,徐舟順從的回抱,戰甲堅硬的磕的她難受,她卻安靜撫慰,因為她感受到了他身體傳來的顫抖。
“……我回來了。”少年聲音猶如萎靡的花朵,滄桑而幹澀。
徐舟忍不住眼眶微紅,“嗯,回來就好。”
他才放開她,她擡頭看才發現他雙目泛紅,而曾經恣意的臉上不知何時染了風霜,明明更像個男人了偏偏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哭。
他哭着說,我沒有父親了。
人性之複雜變幻莫測,先帝在時裴熙怕他,恨他,可先帝一走,他又開始懷念他,舍不得他。
不管以前如何,以後又如何,徐舟知道此刻的裴熙氏真真切切的在為先帝的離去而悲傷。
他們之間複雜的父子之情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明白。
當天夜裏二人合寝,徐舟如今不便,本不該同床,但裴熙依然義無反顧的要在她身邊,他們靜靜的躺在床上什麽話也沒說,而他的手卻一下又一下輕撫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算算日子,還剩一個月。”她看向他,“不知道男女,名字不改了嗎?”
裴熙撐起身坐在床上低頭看她,“不改了,就喚橋,骈木者曰橋,獨木者曰杠。來日是個知人善任,心懷大義的人。”
徐舟問他,“萬一是個女兒呢?”
他說;“唐有武曌,我大梁女兒自然也巾帼不讓須眉。”
他眼中星光閃爍,徐舟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可愛之人自有可愛之處,在他眼中植物尚且需要善待,男女又有何不同?只是身在這個時代,諸多善思如謬論,他只也偶爾袒露一二,只是即便一二也得以讓她窺見他的目光。
怪不得他能做到,大梁有了他才是真的偉大。
天祁元年,後徐氏誕下公主,帝賜名橋。
徐舟看向抱着女兒的裴熙,如今不過弱冠之年,卻要撐起一個國家的未來,她往往回想總覺得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少年來講實在太沉重了。
但他卻甘之如饴,即便日夜挑燈,常常整夜都看不完。
而徐舟會在坤寧宮內永遠亮着一盞燈,等待他回來。
裴熙二十三歲那年,徐舟二十八歲,又誕下次女清,取微雨新晴,六合清朗之意。
那一年,朝中衆臣進言,求陛下廣納後妃,以延國祚,陛下大怒,罷朝七日,直言此生唯後徐氏一人,且大梁女兒又有何不如男兒,竟有立女為儲君之意,群臣大驚,跪于午門之外求陛下收回成命。
而只有徐舟知道,不是裴熙不想上朝,而是他病了。
昨夜回來後咳嗽不止,後來甚至吐了一口血,徐舟吓壞了趕緊讓人請了禦醫,禦醫說陛下積勞成疾,不能再這麽廢寝忘食下去了,不然于壽數有礙。
徐舟第一次哭的這麽狼狽,她握着他的手哭了半宿,硬生生把裴熙哭醒了,倒讓他反過來安慰她。
“舟舟第一次為我哭,雖然心裏開心,但還是別哭了,不好看的。”
他擦着她的眼淚小聲道。
徐舟一看他這副模樣又要哭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總是想哭,想到什麽都想哭,一想到他十五歲帶她摘楊桃那會兒的少年鮮活,轉頭卻躺在床上病的臉色蒼白,就又有些繃不住。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着好不好看!你想死啊!”
徐舟又氣又惱,而殿裏的宮女內侍卻皆驚的低了頭,生怕陛下大怒。
而裴熙卻笑着搖頭,“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死,我要陪你的。”
徐舟捂住眼睛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惡狠狠的說,“你要是死了,我轉頭出宮給別人當媳婦!孩子也不喊你爹了,喊別人爹好了!”
這話讓裴熙徹底變了臉色,他生氣的拍了拍她腦袋。
“不行,媳婦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誰要敢娶你我就把頭砍了!”
徐舟一把拽下他的手,“你都死了你還怎麽砍頭!你管不着了!”
裴熙氣活過來,喘着氣一把把徐舟拽上床,也不知道病成這樣哪來這麽大力氣。
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裏,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悶悶不樂,最後憋出一句。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徐舟掙紮的掙開他,卻被緊抱的怎麽也掙不開,氣的直翻白眼。
“那我也來做鬼陪你!”
他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不準。”
他說,“阿橋還沒長大,阿清那麽一點兒,除了你我誰都放心不下。”
他還說,“好多太後都喜歡垂簾聽政,也幸虧我是皇帝,要不然還不能實現你的願望呢。”
徐舟哭聲戛然而止,她安靜了一會兒才道,“……你也不怕我誤了國。”
裴熙笑着說,“不會的,大不了日後再讓阿橋收拾好了,反正我的舟舟不能不好。”
徐舟默默轉身抱住他。
他殚精竭慮為之付出的帝國,轉而卻如此輕描淡寫的交到一個女人手上,這是怎樣的情誼才讓他舍得下這諾大的基業。
他相信她,從十五歲那年贈她瓊瑰之時他就将一生贈予了她。
他将她當做了自己永遠割舍不下的靈魂,他舍不得她受一點兒苦。
徐舟喘着氣緊緊閉上眼,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龍涎香終夾雜了幾縷散不去的藥香,是他終日湯藥留下來的,他才二十三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才繼承先祖百年基業還未來得及展現自己的宏圖大志,難道就要凋零在這朝露似的年歲裏嗎?
人生有諸多遺憾,可徐舟就是為了遺憾而來的呀。
若果讓裴熙來回望自己的一生,他是否也會遺憾自己壯志難酬?
是否也會遺憾自己不能将帝國帶向更高的輝煌?
徐舟緩緩睜開眼,撐起身看向他。
“人生至今二十三載,可有未盡之遺憾。”
她認真看向他,如果他說有,她一定竭盡全力完成它。
裴熙看向她,緩緩道,“有,若再給我三年,我定然給你一片太平盛世。”
他還說,這樣舟舟垂簾也不會舉步艱難,殚精竭慮了。
徐舟聽着聽着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問他,“若有機會與我白頭,你願意嗎?”
當年香山紅楓樹下的誓言是否已然成了謊言。
你難道忘了嗎?
裴熙終于紅了眼眶,他哽咽的看向她,“我沒忘,我又怎麽忘的掉……”
“我期盼與你白頭,卻終究抵不過天命,只希望你以為是我舍你而去。”
你就是恨我,也總比念我傷身好。
可算來算去,倒底算不過心。
狠不下心,于是就不斷叮囑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其實心裏哪裏舍得。
到頭來,不過是舍不下。
難以舍下。
永遠放不下
“我舍不得你……”
他抱着她哭的小聲,好像生怕擾了她,被她嫌棄。
“我舍不下舟舟,我一點也舍不下,一想到今後幾十年光陰空渡我就難受,若我好一些,那幾十年該是我陪你走完的。”
“……可我走不完了。”
“我走不完了。”
“舟舟,你別念着我,你別念着我了,生難厮守,往生之路上我再等你一回,我要等你,你要記得來找我,別忘了好不好。”
他抱着她哭的壓抑又小聲,就像當年躲在牆根下偷偷哭的模樣,讓徐舟忍不住哽咽難喘。
徐舟靠在他懷裏靜靜聽着他的心跳,直到夕陽漸落,皎月高懸,直到他哭累了,睡着了,雙手卻依然緊緊抱着她,不願松手。
徐舟撐起身撫上他的臉,感受手下暖意,她收回手轉頭望想虛空,緩緩擡手輕觸,伴随着一陣無形的漣漪撒開,一本透明的書乍然浮現。
靈書抖着身子飄到她身邊,書頁顫抖的不像話,似乎滿含憤怒。
徐舟聽完忍不住咳笑。
“若意外而亡我尚可阻止,可他積勞成疾體弱病亡,我無力回天,因果阻止我救他但阻止不了你,靈書,你我本同生,你難道只甘心做一本書而不渴望擁有軀體嗎?”
靈書怔住,良久未動,徐舟喘了一口氣,努力掙脫無形的絲線,她看向靈書接着道:
“待我完成我的任務,我自願化為靈書,助你成書靈,送你前往十方世界。”
“你幫我這一回,好不好?”
書靈猶豫了,它生來伴生舟,目睹她的紅塵劫自然心裏也向往那些世界。
星空太寂寞了,寂寞到沒有舟的時候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它也想去看看舟所說的鮮活人間。
看看花鳥魚蟲,看看潮起潮落,看看愛恨嗔癡,看看九死猶未悔矣的波瀾壯闊。
于是,它答應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