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間就像流淌在細沙上的溪流, 裹挾着樹葉與雜草從這頭一下子流到了那頭。
春去秋來,三年時光轉瞬即逝,徐舟從二十歲的姑娘, 變成了二十三歲的姑姑。
姑姑?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那群十一二歲新進宮的小崽子私底下開始喊她徐姑姑, 估摸着再過五六年, 又要變成徐嬷嬷了?
有點受不了, 也不過二十三歲, 當是青春好年華, 可在這個地方, 二十三歲卻是花兒落的年紀了,過兩年要是選擇不出宮,那便真的要永永遠遠留在這了。
徐舟說不上什麽感覺, 她并沒有什麽離開不離開的想法,她從十二歲進宮到如今的二十三歲,整整十一年, 她已經學不會在外面的生活了, 她習慣了內庭, 并将一直習慣下去。
而她用了整整三年, 終于擺脫了皇後,在二十三歲, 走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這将是她此生的巅峰,至少十年之內, 她将擁有這座華麗宮廷的主宰權。
·
“徐舟!”
徐舟在宮牆下駐足回望。
十八歲,或許形容的有點土, 但這真是個充滿希望的年齡, 這個她從十五歲看到十八歲的少年, 再過兩年便要弱冠了,屆時他将踏入這個帝國權利的中心,開始了歷時終身的奮鬥。
或許,他的終生,不過還剩短短八年。
徐舟含笑的面容下隐匿着微弱的酸澀,猶如看着一株盛開的玫瑰,即将在最豔麗的年華凋零,而她無能為力。
這是裴熙的一生,她無法改變任務目标既定的結局,猶如無法改變這個世界與生俱來的規則。
八年,她還剩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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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她該對他好一點,至少,再好一點。
“貍奴。”
徐舟站着的宮牆旁邊長着一株巨大的薔薇,幾乎攀滿了半面牆,橘紅色的花朵盛開,風吹過帶來一陣陣花香,而鮮花旁的女子正回眸含笑,動人心魄。
裴熙腳步微頓,複又加快腳步走向她,猶如走向一束追逐許久的光。
“今晚你有空嗎?”
徐舟想着手中的事,自從統管後宮後她似乎已經很久沒停下來了,但她還是笑着颔首。
“自然。”
八年,還剩八年的歲月,她拒絕他的機會或許已經不多了。
裴熙笑了,他伸手拉住徐舟面露期待。
“今年我生辰你再陪我一回好嗎!”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宮裏的宴會我不喜歡,我還是想和你一起過。”
可他不能不去,便希望在規則之下尋找到剎那的自由。
“好。”徐舟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問他。
“你有想要的東西嗎?或者,沒有實現的願望?”
裴熙的眼中泛起層層漣漪,他似乎想到了什麽。
“有啊,你會為我實現嗎?”
徐舟故作沉思道。
“或許,會的。”
她想,願望實現了,遺憾就少了吧。
·
宮中的宴會一向程序化,便是太子生辰也有既定的流程,每年幾乎都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也許就是那宴上的表演,但大頭還是不變,曲目一如往年,連皇帝與太子諸臣的對話都幾乎與去年大同小異。
明明一切都盛大耀眼,她卻依然能在鮮花與掌聲中窺見幹涸的軀體與即将死去的靈魂。
這是一座金子與鮮花打造的牢籠,只有主宰者能在這裏得到真正的自由,被主宰的靈魂,永無見天之日。
宴會持續半宿完美收官,所有人含笑告別,在登上馬車後才卸去華麗的外衣,露出片刻的疲憊。
這只是一場給上位者表演的表演。
徐舟将事分配下去,讓晗鈴代為轉達監督,而她,将去奔赴另一場約定。
今日裴熙穿了太子的禮服,華麗而莊嚴,十八歲似乎已經有了成年人的影子,那曾經與她一樣高的人如今她已經需要仰視他了。
“你來了啊。”
他在月下含笑的模樣竟然帶着些許虛幻,他好像越來越空了,小時候,不,是十五歲的時候還會帶她摘楊桃,或者默默吃下一整包栗子,再或者羞赧的讓她喚他貍奴,那時候的他鮮活而耀眼。
可不過三年,他卻成了這副模樣。
她知道,他的繁華在漸漸消失,他已經觸碰到了苦難的一角,并将在此中迎來真正的成長。
她有時候慶幸自己能早早在他含苞待放時與他相識,若是如今再企圖相遇,才是真的不可能。
他在母親的背叛中成長。
他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徐舟跟在他身後,寬闊的宮道上只有月亮灑下的銀輝,空曠的只有倆人腳步的回響聲。
而這條路,徐舟已經和他走過三回了。
去年,前年,大前年,他們都是從這裏出去的。
加上這回,是第四回 了。
“徐舟。”經過變聲期的他聲音沒有了少年時的青澀,是即将邁入成年的低沉。
他低聲道。
“來年,父皇就要為我尋太子妃了。”
徐舟愣了一下,想了想儲君十九,确實不小了,該成家立業,最好早些誕下長子,畢竟太子體弱,若是後繼無人這位置就更加不穩了。
選太子妃,是從民間采選的良家女子經過層層選拔挑選上來,屆時太子可以從中挑選心儀的,再請陛下賜婚,擇良辰吉日完婚。
“那貍奴心中可有人喜歡的類型,屆時我也好幫着看看。”
新進宮的秀女,首先要走她這一關,她過了再到皇帝皇後面前走一關,最後剩下優中選優的,再送到太子面前。
徐舟心想,她給他選一個他喜歡的媳婦,算是在為任務完成添磚加瓦。
畢竟是以後要相伴一生,要事開始就不喜歡,那日後豈不一地雞毛。
恩,到時候她必須得認真挑一個好的。
她甚至連貍奴日後婚禮的流程,需要的東西都開始計算起來了。
儲君大婚僅次于帝後大婚,必須有排面,聘禮婚服家具以及流程安排上的花費,粗粗一算四百萬兩打底,若再往上升就沒底了。
徐舟連需要花的錢都算好了,卻發現身旁的人遲遲未語,直覺不對。
這孩,不會恐婚吧!
——嘶
徐舟越想越覺得,畢竟才十八歲就要面臨婚姻這座大山,沒個心理準備真不好接受,況且他身份在此,不可能不成婚。
既然逃避不了,那只能被迫接受。
但徐舟還是忍不住心疼,畢竟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總不想他難過的。
于是她想了想,安慰他。
“你也不必過于擔憂,我與陛下總會為你挑一個好姑娘的,你日後日子定然過的和和美美,說不準後年你的孩子就出生了,屆時定然是個可愛的小貍奴。”
她很認真的企圖安慰他,但好像沒什麽用,他依然沉默,還似乎不想和她說話。
“……嗯,你不開心了?”見他不說話,徐舟繼續喚他,“貍奴?貍奴!”
裴熙突然停下腳步,徐舟也跟着停下。
“你曾說你願意為我實現願望,而我有一個想了多年都未曾實現的願望,你願意為我實現嗎。”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徐舟卻知道他是不喜歡剛剛的話題,所以他才換了一個話題。
“當然,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都可以為你做到。”
裴熙聞言卻微微垂眸。
她這些年對他的好,已經好到他恍惚間覺得有時候或許不是他一廂情願。
但他知道,這只是他的幻想。
她看他的眼神中,從未沾染上絲毫男女之欲,純粹到令他心碎。
所以為什麽對他那麽好?
他想了三年,最終得到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她同情他的不幸,所以願意施舍一二慈悲。
而他,一邊厭惡着,一邊又緊緊不願放手。
慈悲也好,憐憫也罷,只要能在他身邊也沒什麽關系。
他看着她的眼睛,幾乎差點就要将壓抑在深處的感情一絲不留的傾瀉出來。
三年
三年的思念
三年的不可得。
不是寄情
不是遐想
愛是什麽,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男女之間會産生愛情,愛情會産生欲/望,欲望會讓兩個人渴望彼此,永不分離。
而他不想和她分開,這輩子都不能分開,她要永遠留在他身邊,而唯一能陪伴此生不離不棄的關系,是夫妻。
父母會離開,忠仆也會離開,唯有妻子生同衾,死亦同穴,往後百年,同碑同位,這才是真正的不離不棄。
他甚至無法分辨這是不是愛。
但或許這就是他對她的愛。
他愛她。
那麽,她願意嗎?
她說了,願意為他實現任何願望,那這個願望,她會為他實現嗎?
他看向她,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這個願望,唯有你能幫我實現……”
徐舟與他對視,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情緒,讓她的神經忽然發出某種警告,警告她快點阻止他,如果不阻止或許局面會一發不可收拾,她将功虧一篑。
“貍奴!”
她幾乎慌忙的打斷他,甚至沒有停頓道。
“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嗎?”
裴熙安靜的看着她。
徐舟卻繼續說。
“我從坤寧宮出來,你就跟在我後面,走到我面前喚了我一聲徐姑姑。”
她狀似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忍不住笑出聲。
“那時候我心裏想着太子殿下是看我多不順眼,逮着一個奴婢喚姑姑,可是嫌我命太長了嗎。”
裴熙扯了扯嘴角。
“沒有,我只是想親近你,卻沒想到會讓你這般誤會。”
徐舟含笑搖頭,複又看向他,緩緩道。
“那你日後便喚我姑姑吧,我再也不會誤會了。”
作者有話說: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不虐不虐不虐!